29 旋渦02

吃早飯,陳冰正捧着本書,眼鏡滑到鼻頭,一面對下凝視書上內容,一面向上瞥自己手中的半根油條。

陳尋剛坐下,他便開始朗讀書上的內容:“這上面寫,據調查,未成年犯在回答,‘家長對你教育管理的态度與做法’時,12.2%的未成年犯認為是‘基本不管不問’、21.5%的未成年犯認為是‘以寵愛為主’、9.9%的未成年犯認為是‘以體罰為主,很少說理’、15.4%的未成年犯認為是‘責罵為主,很少說理’,這說明在未成年犯成長過程中,其接受的家庭教育基本上都存在着這樣那樣的問題……①”

因為摻雜過多冰冷的數字,這些句子像冰渣,掉進了陳尋面前的綠豆粥裏,他攪拌着,漸漸就沒有了食欲。

陳冰還在往下讀,并放下油條點了根煙。他臉型過瘦,凹下去的頰腮有種過度的饑餓感,使勁嘬煙時,顯得更凹、更饑苦。

徐婉雅端着鹹菜走出廚房,碗往桌上重重一哐,語氣不悅地打斷他:“別讀了!有什麽好讀的啊?誰聽?大早上的添堵!”

陳冰也不惱,點點煙灰,極享受地“嘶”了一聲:“我讀就一定要有人聽嗎?我讀給自己聽!這些東西都很有意義,都是我需要認真研究的!”

“你研究了,然後呢?”陳尋忽然放下勺子,由于起床氣的影響,語調有些不善,“能改變什麽?給那些未成年犯的父母上課,教他們怎樣正确教育子女?等子女被關四五年後放出來,用所謂優良的教育幫他們重新做人?有意義嗎?為什麽要給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

他被逼進情緒的死角,即便如此,噩夢的陰影依舊在頭頂籠罩。以往他從不在這個問題上同父母有過偏激的讨論,然而當下完全忍不住,任何邏輯都失卻了,只想發洩——将所有寄生多年的負面情緒蠱蟲都殺絕。

陳冰夾着煙,用一種極複雜的眼神凝視着兒子,片刻後沉沉嘆氣:“不是說就要給他們改過自新的機會。”

擡起桌邊空着的幹淨的手,稍生疏地撫撫陳尋的頭發,撫完才想起,似乎這動作已非常久違。

“兒子,你知道西方國家破案常用一種叫做側寫的方法嗎?英文好像叫profile……”陳冰發音不算标準,舌頭該翹時未翹,念出很不正宗的音調,“他們會用這種辦法,去研究犯人的性格、成長背景與生活環境,甚至是心理狀況。你覺得他們在同情犯人嗎?其實并不是啊……我們老祖先常說,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研究罪犯的特點,将他們交叉模拟,這算是一種很好的經驗總結方法,為之後的預防、偵破,都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陳冰仿佛在給兒子講題,其實他确實很久沒給兒子輔導過功課。像大部分父子一樣,這曾經也是他們用來維系、溝通感情的方式。

煙燒完了,陳冰按進煙灰缸中,想了想又說:“我啊,常在網上看到一些言論。什麽言論呢?就是當有一個人神共憤的案件發生時,新聞媒體會報導罪犯的成長環境,有時候會順帶說一下罪犯的性格,要是有心理疾病也會提一提。

“好了,這樣一來,網友就看不過去了,會紛紛持戈相向,說‘啊呀你又在同情罪犯了’‘啊呀媒體都去死吧’‘我們不關心罪犯是怎麽成長的,我們只關心他們怎麽死’,如此雲雲。其實我也理解哈,畢竟案件曝光時,大家的憤怒已經蓄到了一定程度,之後的言論也都情有可原。可是,此類報導,真的是在同情嗎?”

他煞有介事地抛出這個問題,好半晌也等不到回音,于是自己繼續說下去。

“兩三年前的我,可能也會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但我現在換想法了,我認為這不僅不是同情,反而是對罪犯更好的剖析,将他們剖析到渣都不剩,也将同類型的罪犯都剖析徹底,大家就能知道哪種類型的人更容易犯什麽罪。好比你種西瓜,西瓜長得不好,咱們就從土壤質地找找原因呀,這是在同情土壤嗎?這明明就是防微杜漸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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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陳冰的眼睛忽然發亮,隔着不大潔淨的鏡片也能爍出雪亮的光,“我以前一直想不通,為什麽我那麽努力,卻始終無法在未成年犯罪上成功做出一點貢獻……這段時間我反複琢磨呀,好像明白了,我之前的思路、觀點,原來都是錯的。”

“一味的怒火解決不了任何事,所有情緒中,只有理智的冷靜最有力量。”

陳尋看到爸爸握着拳頭,而這些話仿佛也握着拳,剛開始只是輕輕與他微顫的手背相碰,到後來也捶上了他的心口。

但陰影積成厚雲,雨不下盡,雲總不會散。陳尋的指尖落回勺柄上,又皺着眉問:“你跟我說這些,我也懂。可是你得知道,大部分人是想不通這個理的,就像他們依然習慣受害者有罪論。”

話音落下了,碗中的熱氣升了起來。陳冰眼裏突然泛起悲怆的凝重,一旁的徐婉雅則更是直接捂嘴飲泣……

陳尋去年換過新手機,不過也将以前的一些截圖都導了進去。

這些截圖都與網友們主題一致的言論有關——

“這小女孩太慘了,男孩應該下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可是啊,這女孩的父母都是吃幹飯的嗎?怎麽這麽粗心大意?自己的寶貝不看好?就放她一個人出門?絕了,可憐的寶貝……願你下輩子投個好人家,擁有真正愛你的家人!”

“孩子都死了,大人能勇敢點出來承認錯誤嗎?為什麽還有人為監護人開脫罪行啊?有什麽好洗白的?我說白了,要是我養女兒,我捧在手心上都來不及,絕對不可能讓這種事情發生!白長幾十歲了,媽的連承認是非黑白的勇氣都沒有,捆綁銷售可憐的孩子,還有一堆聖母玻璃心!我嘔吐!”

“什麽東西啊?說什麽家人已經很悲痛?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監護人如此失職,孩子是你們的附屬品嗎?是玩具?丢了也不曉得忏悔?你們根本不配為人,一道下地獄吧!好,有人跟我說,警醒其他的家長就夠了,不要過分苛責。那我真得好好問問你們,如果就這麽輕易原諒了,警醒在哪?好了傷疤忘了痛罷了,回頭還會有更多類似的事情發生!你們這些臭**,一口一句心疼、看哭了,什麽才是真的心疼?真的心疼就是,這對父母也該死!拿自己的命去換女兒吧!”

“如果我是孩子的家長,我會親手殺了這個男孩,然後再自殺。反正我也有罪呀,還活着幹嘛?有臉活?呵呵。”

它們被陳尋鎖在一個獨立的相冊中,以一種自虐式的姿态長久跟随着他。他不敢看,或者說不需要看,因為都刻在了腦子裏,一開始只是小傷口,後來化膿,最後增生成永久的痂。

所有人都把矛頭對向了他的父母,唯他清醒,倘若真要怪罪,他才應當是衆矢之的。

而他被保護、隐藏得很好。

他永遠也忘不掉三年前,媒體來家中采訪時,爸爸對着鏡頭的那句——

“很忏悔,是我讓女兒下樓替我買東西。一切都是我的罪責,我對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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