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貳

初二那年，方冬榮和董珠坐同桌，而董珠是大家公認的班花。除了方冬榮之外，老車以及其他幾個男生總會時不時把小紙條往董珠課本裏夾。往往上課後董珠看到的第一句話不是“我喜歡你”就是“做我女朋友吧！”這類內容。更有人直截了當地說“我注意你很久了，方冬榮拉過你的手！”

董珠從沒說過自己喜歡方冬榮，卻把所有收到的紙條都讓他看。方冬榮有一個習慣，只喜歡在課堂上偷偷看那些小紙條，有時倆人會不約而同地對着紙條上的內容發笑，緊張感和刺激感并存，堪比偷情。方冬榮說不上來自己是否喜歡人家，反正近水樓臺先得月，董珠畢竟在自己身邊，随便別人怎麽朝思暮想。心猿意馬，傲嬌的笑容還在臉上，手中的紙條便被老師一把拽了過去。

教數學的女老師畢業沒幾年，是一朵開得正豔的花，卻并不招人喜愛。照理說年輕的女老師該受學生待見，但她長得實在不是大家想象裏年輕女老師該有的模樣，而且有一個毛病，喜歡收繳學生的小紙條。其實收繳小紙條幾乎是老師的天職，大家也無可厚非，可她的毛病在于收完之後總是當場念給大家聽。其他老師收完要麽看看後扔掉，要麽直接扔掉，即使說幾句諷刺的話也很少會有課堂上念給大家聽的情況。而這位老師，不止一次令方冬榮出洋相。每次收完之後都會快步走上講臺，對大家說“來來來，都停一下，聽聽方冬榮又在給哪位女生寫情書！”剛開始她還以為所有的內容都是方冬榮一個人寫的，時間久了，發現竟然有好幾個人的筆跡，自然也知道了是要寫給誰。

當然，年輕人都喜歡耍性子，前一段時間确實是出其不意被老師逮到，後來演變成誰要能把小紙條在數學課上傳到董珠手裏，便是有能耐，是驕傲的巨人，是民族的英雄！

而董珠，不止一次紅着臉被老師念出名字，課堂上也再不會把手悄悄伸到方冬榮抽屜裏“铛铛铛”地敲響他的不鏽鋼飯盒，甚至和他說的話也明顯少了起來。卻仍然在收到紙條後看也不看直接放到方冬榮桌面上，一臉任性，小脾氣楚楚動人。方冬榮更是作死的節奏，如果哪張紙條沒被老師看到，反倒覺得很是掃興。于是那段日子裏，所有人的樂趣就是課堂上聽數學老師聲情并茂地念紙條上的內容，有時一個繞口令能讓大家回味一整個上午。

可時間久了也不是辦法，難免會有真心話被人當作笑話聽，當事人往往難堪得不忍示衆。雖是小事，在學生們看來，卻丢了大面子。于是大家便經常在一塊讨論，怎麽才能治治老師這個毛病。果然，三個臭皮匠頂個大孔明，歪點子很快就被人想了出來。

首先是得有人不怕犧牲，就像荊軻一樣死了也無所謂。推來推去，為了大家承諾的大份扯面，方冬榮自告奉勇，直接把紙條扔到了老師臉上。

不明白情況的數學老師還咧着嘴說：“吆，扔偏了吧？這是要給誰啊，來來來，大家都停一下……”

同學們題也不做了，眼睛瞪成核桃圓。結果老師打開紙條後嘴角動了一下沒念出聲，課本往講臺上一摔直接走人了。後來有人說，數學老師當場噴出了一口血，淌到了胸口上。也有人說，那不是血，是她走得太急，裙子的吊帶脫落了。那紅色，是胸罩，是女人的矜持和驕傲。

數學課停課了兩星期，方冬榮他爸被請到學校後當着數學老師和班主任的面扇了他兩巴掌。方冬榮當時就懵了，站也站不穩，臉上搖搖晃晃地放着一盆松木炭火，足有一千攝氏度。

末了方爹問老師孩子到底在紙條上寫的啥讓你這麽生氣？

班主任也說，是啊，這兩巴掌多疼啊，寫得啥值這麽大兩巴掌？

數學老師說讓他們自己問孩子，但是方冬榮知道，死活都不能說。

沒辦法，方爹也心疼孩子，問老師，要不——再給他兩巴掌？

班主任說你這算什麽話，打人能解決問題嗎？算了，孩子嘛，以後別這樣就行了……

過了三天臉上的巴掌印才徹底消下去，大家敬佩方冬榮是條漢子，便對錢請他吃了一星期的扯面，所以到了高中後，他就再沒進過燴面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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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寫在紙條上的話方冬榮不由得自顧自笑了，下課鈴敲響，同學們一窩蜂地湧出了教室。此時的方冬榮已不是那個懵懂得一無所知的少年，想起數學老師的紅色，竟然覺得她是美的，是飄忽不定的落葉，是難以觸摸的夢境。身體微感不适，不敢再多想下去……

那件事過後，董珠轉學了，兩年後再次相遇，卻是在歲月的風口浪尖上，沉默大于幻想，哀戚大于希望。故事的開頭，兩個人手牽着手，來不及說聲我喜歡你，已經沒了下文。

在學校的第一個夜晚，方冬榮睡得不是太好。夜裏水龍頭不斷發出滴滴嗒嗒的聲音，食堂那條癞疤狗的吠叫一會從宿舍樓下傳來，一會又跑到對面山上。月光是青色的，映照在陽臺斑駁的表面，螽斯細銳的叫聲像是水面的波紋在靜止的空氣裏彌散再蕩漾。胖子果然都要打鼾，李晉似醒非醒地說着夢話不耐煩地翻身，姜片突然停止咬牙，跟着在廁所裏嘩啦啦地打破了寧靜。

夜是一只船，也是一片海，有人熟睡，自然有人失眠。閃爍不定的眼睛裏，或是雲纏霧繞的睡夢中，每個人總有各自的心事。但不管怎樣，天亮之後，總歸是新鮮日子。

木槿中學很有現代化的味道，建校以來，籃球場始終是新的，教室在打掃過後也十分敞亮，教師們大都比較年輕，教學樓兩邊的臺階上爬滿了各種各樣不知名的新綠，同學們的面孔是新的，陽光也是新的。可是九月的陽光依舊那麽毒辣，烤得人頭暈目眩。班主任站在樹蔭下用一塊褪色的手絹擦眼鏡，教官趁休息的空閑一本正經地和女學生們打交道。短短時間裏，劉文遠已經和外班學生打成一片，聽到司令員的口哨，一群人匆忙地從廁所裏跑回來，各自歸隊。

因為一滴汗的緣故，方冬榮擡手去擦它的同時恰好被教官看到。那年輕的教官快步走過來，到他身旁還做了立定右轉的動作。

大聲問他：“你在幹嘛，為啥麽不打報告！”可能是場合的嚴肅性，這教官說的并不是方言，但若歸類為普通話也實在牽強。

聽到他的斥訓不少人忍不住發笑，方冬榮怯弱地看他一眼，一言不發。

教官梗了下脖頸，更嚴厲的吼一聲：“笑什麽笑！”随即略微轉頭，盯着方冬榮被汗水浸濕的雙眼：“你，出列！”

教官不必伸出手去指定某人，那自以為犯了錯的學生便乖乖地出列做起俯卧撐。其實，相對于站立正而言，即使咬着牙把兩只胳膊撐軟，在地上趴着也較有趣味些。做完俯卧撐他就一個人站到離隊伍不遠處的地方，炎熱混着羞怯漲紅了臉。看教官不緊不慢地走來，刻意地繃緊了身體，絲毫不敢放松眼簾。到最後，教官竟然用他那并不柔軟的手指刮去了方冬榮眼角的汗水，又做個向後轉的動作走開。

極大的喜悅在頃刻間湧上心頭，剛剛還為所受的懲罰在心裏抱怨，此刻他的臉上似乎多出一個驕傲的笑容，更賣力地一動不動站着。

微風吹過，一個女孩的頭發被輕輕擡起，在太陽底下像一株淡雅的薄荷花悄然開放，每一束花蕾都是清涼。她是井儀，那個會跳舞的姑娘，斜劉海一直搭到眼睫毛上。穿一雙白色的平底鞋，流行的磨邊牛仔褲在她身上顯得舒适寬松，白色的T恤衫看起來沉靜而又優雅。鼻尖挂着晶瑩的汗珠，和方冬榮對視過後，瞪得大大的眼睛輕微眨了眨，眉頭鎖住一束光。多虧那滴汗，才使得井儀的這一印象深深地刻在方冬榮腦子裏。接下來的兩天軍訓他一直很賣力，站在身後默默地欣賞着還未和他說上一句話的這位姑娘，直到腰酸背痛。

學校規定一年四季均實行午休模式，軍訓期間午休過後需要先到教室集合。剛坐下，黑板上頭的喇叭突然吱吱啦啦響了起來，說話的是一個聲線并不招人喜愛的老師，“通知，由于陸離、李雲旗等人無視校規校紀于中午放學後在食堂打架，現經校方研究決定，給予二人記大過處分，鞭撻個人，警示大家，特此通知！”

大家開始議論廣播裏的故事，人人三言兩語竟然很好地描述出了剛剛發生的這起高中校園裏再正常不過的暴力事件。其精彩程度不亞于《拳打鎮關西》的片段，甚至《三英戰呂布》裏的動作描寫也仍然稍遜一籌！至于十五班的陸離和十七班的李雲旗等人到底算不算是英雄，劉文遠倒有他自己的定論。

劉文遠嬉笑着朝這邊走來，屁股一翹坐到方冬榮的課桌上，剛要開口說話，喇叭又響了起來：“喂，喂喂——我再通知一遍啊……”

劉文遠擠眉弄眼，歪着頭，操着一口地道的河南話惡狠狠地對着喇叭罵道：“唉——看你死話不少哩！”哄笑聲即刻飛出了教室。

在這肆無忌憚的笑聲裏班主任悄悄走進了教室，低沉着聲音問到：“誰在罵啊！”

話音未落，六班班主任餘達走過來，心情不錯地打招呼：“剛開學，別對學生們那麽大脾氣啊史主任！”

劉文遠趕忙跳下桌子茍着背低聲說完“十七班那幾個人就是傻逼！”努着鼻子回到了座位上。

方冬榮和李晉姜片幾個人對望一眼後心照不宣地笑笑，因為他們都知道那挨打的對象是政教處翟主任的侄子。當時他們剛吃完午飯從食堂出來，正好看到政教處的老師邊喊罵着邊往人群裏跑來，劉文遠灰溜溜地擠出來挨到方冬榮身邊假裝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回到了宿舍，一路上自然少不了向大家描述業已發生的精彩故事。

渴望着忍耐着，軍訓結束了。日子輕松了許多。天夜了下來，操場上能聞到煤渣的味道。白日裏蒸騰的地面此刻散發着餘溫，空氣并不那麽幹燥，而是飄飄然夾雜着喜悅與激動的氣息從方冬榮腳下吹過，從他的耳邊掠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就那麽果斷地，他告訴室友自己喜歡井儀，幾個人早商量好一會該要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