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玖
方冬榮每次訓練完回到教室,位子上總會放着一杯水,氣喘籲籲地坐下去,和卞樂文對視一眼,倆人再相互做個鬼臉,所有友誼便藏在那大大的微笑裏。
有時在圖書館待得忘了時間,便只能在上課鈴敲響後一溜煙往回跑,回去後課桌上早已擺放好與當堂課對應的教科書和筆記本。做這些的,是申豐羽。
早上吃飯的空閑,方冬榮依然會和方正打乒乓球。一年時間下來,本就喜歡乒乓球的方冬榮進步很快,幾乎只有方正是才他的對手。五班的規定,比如遲到或是上課睡覺、擾亂課堂紀律這樣的事情發生後,當事人常常被以早上打掃衛生來當作懲罰。方冬榮被罰的次數自然班裏最多,有時甚至錯上加錯,周一還沒過完,周五的衛生欄裏已經寫上了他的名字。別人以此當作笑話來說,他卻無所謂,甚至喜歡自己被罰,因為這樣一來起碼上午第一節課可以明目張膽地遲到。方正在文科班,學的是美術,很多時候要比方冬榮更不在乎成績。因為一個學習是為了父母,一個卻是為了自己喜歡的人。白衣飄飄的年紀,總在做着一瞬間就能飛到天上的夢。
和卞樂文申豐羽結識後,三個人成了班裏的死黨,所有人皆見識過他們從來沒有過的瘋狂模樣。倆人喜歡跟在方冬榮身後,偌大的校園,每天幾乎都要轉上個遍,後山什麽地方最有趣,某某樹蔭下最常碰到戀愛的情侶,站在哪個坡咀能夠望見人民廣場上滑冰的少年,幾個人頭碰到一起随便一張口便能聊上許久。此時的方冬榮因為常在體育隊訓練,每天又可以到圖書館看書,雖然終日只一套運動服裝束卻很幹淨清爽,長長的頭發經常因為訓練而被汗水浸濕搭在腦門上,看起來卻又是一幅精神矍铄的狀态。而他又很少和別人說話,間或在座位上擡起頭,抱着本課外書,眉清目秀的面孔在別人眼裏自然是一個十足的文藝青年。偶爾沖着卞樂文模仿李小龍的動作時,紮下一個馬步,平伸的一只手有節奏地蜷縮着四根手指,做一個不屑的表情再用拇指揩鼻子的動作是定能讓辛季月在內很多注意到的人忍不住發笑的。卞樂文和申豐羽更是一股腦把各種課本砸過來,方冬榮再左右閃躲,任由課本掉在地上幾個人全不在乎。當然,這些事只是發生在在課下,在課堂上方冬榮幾乎從不發言,他最經常犯的錯誤不是遲到便是逃課。除非因為把小紙條扔到其他同學座位上,然後又由于紙條上的內容而在班裏引起大範圍騷動,再或者模仿秦至漢的腔調為申豐羽講文言文時突然逗笑了小組裏的其他人,否則班幹部絕不會把他的名字報告到餘達那裏去,他已經無可救藥。
漸漸大家也發現,方冬榮實在是寫紙條的好手,很多人只是以此來傳遞信息,而在他這裏,小紙條卻是一種文化。他向班幹部們遞出的紙條上,只要前三個字是“展信好”,必是一封僞造的情書,措辭明顯是班裏另一個同學的語氣,末尾卻要注上諸如“愛你的小傻蛋”之類的話。有時甚至故意扔在另一個人的面前,等他打開閱讀之後才知道是要給某某人,便重新遞了過去,而接到紙條的人像是被戳破了心事,臉色不自覺就沉了下來。
早上和方正打乒乓球時,卞樂文也站在旁邊,傻傻地看着他們,偶爾跳起來忙不疊地撿球,撿完球大聲說“方冬榮,該上課了,你走不走!”
“等一下,收杆球!”
“來來來,最後一個!”
倆人拎着笤帚走到教室後門看見餘達還在講臺上站着,便會扭頭就跑,在教學樓後面空地上一直等到上課鈴敲響後才蹑手蹑腳地進去。因為早飯和晚餐之後,班主任總會是第一個進班的人,為了防止有人故意遲到或是到教室後不好好學習,他會等任課教師進班後才不緊不慢地離開。
許笑笑還筆記本時問他是不是喜歡卞樂文,方冬榮哭喪着臉咽口吐沫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他确實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我喜歡的人是吳菲啊?
可是就憑你和卞樂文的關系,大家都以為你倆好上了呢!
木槿中學除了花漂亮,人也漂亮,因為學校并沒有校服,對學生們形象的要求似乎只明确說明了一點——不準穿開裆褲。愛美的年紀,長頭發女孩自然占絕大多數,卞樂文恰好是短發,圓圓的臉蛋很幹淨,方冬榮喜歡她也是因為她看起來有孫燕姿的清秀,而孫燕姿漂亮,她卻并不漂亮,即使這樣在人群裏也仍舊很顯眼。豐子落和孔可嘉早注意到她,倆人逼問方冬榮是不是喜歡人家不好意思開口?姐姐我們可以幫你啊!
方冬榮只顧擺弄自己的拉鏈,并不想回答她們。
“怎麽樣,我就說吧——他就是喜歡人家把咱倆都忘了!”女生坐在草坪上,剛剛訓練完的方冬榮累得幹脆躺了下去。
冬日已深,太陽落得早,凋零的一切悄悄隐退在黑暗裏。到了高二之後幾個人也并不經常見面,倆女生偶爾會到操場上帶走方冬榮的飯盒打好飯再送回來。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樣,忍不住問起了卞樂文,任由冷風呼呼地吹着,心事成一個冰塊。
晚上放學後方冬榮和申豐羽約定去操場上摔跤,第二天迫不及待地問卞樂文猜猜誰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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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樂文枕着一只胳膊趴在桌面上,另一只手咔嚓咔嚓地擺弄着圓珠筆。“老三啊還能是誰!”想也不想地回答他們。
“什麽啊,你見過老三打得過大哥的!”方冬榮滿是得意的表情,順勢坐下去想喝口水杯子裏卻是空的。
“來,給大哥倒杯水!”把杯子舉了過去。
“自己倒,我煩着吶!”
拿起她的暖水瓶時卞樂文趕忙坐直身子裝模做樣地對着英語書說,“辦主任來了!”看到申豐羽着急麻慌地一個大步跳回自己座位又哈哈大笑起來,“騙你們的!噢,對不起,今天忘了打水了!”
申豐羽咧着嘴過來抓亂她的頭發提起暖水瓶跑了出去。
申豐羽整整比方冬榮高出一頭,是年級裏出名的“二傻”,穿着不修邊幅,說話很大聲可以吵到整個樓道,濃眉大眼,是典型的憨厚樸實的那一代農民的兒子的代表形象。但是細胳膊細腿的自己怎麽就能摔得過他,方冬榮心裏很清楚。
三人之前在課堂上相互傳遞着小紙條,模仿桃園結義的情節,拜方冬榮為大哥,卞樂文雖然年齡最小卻死活不願意做老三,排行是第二,又非得申豐羽叫她大姐才行。申豐羽從不和他們争論,只要能做朋友,怎麽樣都行。方冬榮肯與這個“二傻”交往,正是早就看出了他大智若愚的個性。
晚上放學後找到申豐羽,說要再去打一架。這次兩人勢均力敵,在長滿露水的草地上翻了很多個跟頭。最終以方冬榮撕破他的大棉襖作為結束,站起來後申豐羽的一只袖子往外掉着棉花,從袖口破到胳肢窩。
“老三,我怎麽感覺今天有些不對勁啊,你知道樂文怎麽回事嗎?”
申豐羽殼囊着他的大鼻子,一大把鼻涕甩出好遠,又把手往幹枯的草上抿,“我不知道啊——你看什麽看,我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說着提溜起被撕破的衣服跑回了宿舍,方冬榮在後面追着罵着。
太陽下沒有新鮮事,這世界上一成不變的就是不停地改變,任何一種生活都不可能風平浪靜地一直過下去。歲月不知道人們想要的到底是什麽,只好時不時和他們開各種玩笑。
事情的轉折來自豐子落和孔可嘉的幹預,她們問卞樂文是否喜歡方冬榮,卞樂文同樣不知該如何回答。這件事情卻一直影響着她的心情,因為方冬榮說過,除了她和申豐羽之外,這兩個女生同樣是他最好的朋友。她幼稚地以為是方冬榮讓她們這樣問。
女孩的心思很簡單,簡單到可以為別人的一句話一個表情傷心上一整天。有時也很複雜,會把一件小事當成千百次的選擇題去對待。
“小大姐,哥喜歡一個人很久了,你說我是追還是不追啊?”課堂上接到方冬榮的紙條。
“追啊,最好給大家弄個嫂子回來!”卞樂文回複他。
“你确定?”
“嗯,去吧去吧,樓上那女孩吧?”
“你怎麽知道?”
沒有回複。
方冬榮驚訝的是,喜歡吳菲這件事卞樂文怎麽會知道。卞樂文心裏想的是,你要追的女生到底是豐子落還是我啊,如果是我那可怎麽辦。申豐羽從平時的觀察裏斷定,方冬榮就是喜歡卞樂文。
在這樣一種氣氛裏,随着天氣的變冷,校園裏的一切愈加凋零,三個人之間的感情也漸漸變得更為複雜。
最終,誰也不願将自己的心事說出來,就那麽倔強的,委屈的,任由它發酵,變質。
不可否認的是,在中國的社會裏,輿論的力量從來引導了很多人的走向,這在學校裏可見一斑。很少有人在方冬榮面前提起吳菲,見到她的時候方冬榮卻會不自覺地心跳加速,打聲招呼的勇氣都沒有。而對于卞樂文,越是有人故意散播謠言,他卻越是不去回避,索性把小紙條遞給她,說咱倆好吧,既然別人都這麽說,咱就好上得了!
卞樂文強忍着內心的波瀾對他笑笑,“大哥,你還是做我哥吧!”
因為她的心裏,有自己喜歡的人,方冬榮卻并不知道。只是“我喜歡你”這句話一旦說出口,又怎麽能夠收得回。看着曾經的“鐵三角”之間開始冷戰,同學們自然明白過來是怎麽一回事。誤解也好,理解也罷,再看到卞樂文的時候,方冬榮也終于覺得臉紅起來,眼光趕忙看向別處,踉踉跄跄地擦身而過。
時間過得也快,一個星期後天陰了下來,準備下一場大雪。宿舍裏一切冰涼,蜷縮在被窩裏,方冬榮盼着快些天亮。
周六早上,特意早起,跑到吳菲所在的班級,等她來。
天還早,對面的高三教學樓裏沒有亮一盞燈,兩棵雪松把尖尖的刺伸向空裏,飄着雪,輕輕地,輕輕地落到地面。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從玻璃上看到室內牆上的鐘表,時針指向六點一刻,離早自習預備還有二十分鐘。同時在接下來的十分鐘之內,便會有同學陸陸續續趕到教室。周六和周日本可以不上早自習的,卻難免會有好學生提前回來。
等待着,等待着,一分鐘過去,兩分鐘過去,十分鐘過去,吳菲還是沒有出現。雪花還在飄着,風吹動窗戶,發出兩個世界觸碰到一起的聲響,教室裏已經來了人。猶豫再三,提起吳菲的暖水瓶奔向食堂,打好熱水後又送回她的座位。教室最後邊坐着的兩個同學慌亂站起來後,男生走了出去,女生詫異地看着他。室內昏暗,方冬榮并沒有注意到他們,轉頭要走。
“你好,你是——昨天晚上找吳菲那位同學嗎?”女生一只手擦着嘴角問他。
“是啊!”走到門口的方冬榮扶着門框按下了電源開關,窗外是黎明,兩個人隔着被學習資料摞得高高的課桌。
“噢,你是要給她打水嗎?”女生瞟了一眼暖水瓶問到。
“沒,沒有,剛好碰見了——”方冬榮支吾着回答她,正要走,又看着女生不解的眼神問到,“怎麽了?”
“可是你拿的是我的暖水瓶啊——”女生也不好意思起來。
其實方冬榮是想求她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的,看到吳菲和另一個女生從走廊轉角走過來時第一個念頭卻是趕緊走開,一口氣跑向了操場,跑了整整一個早上。他忍不住回想昨天晚上的畫面,信心滿滿地以為吳菲一定會提前趕到教室和自己見面。然而,她沒有。
周五晚上,和申豐羽去學校超市買零食,碰見了豐子落,看她買的并不是自己平時愛吃的膨脹食品。
“這是——買給男朋友啊?”方冬榮問到。
“對呀,你管得着嗎?”豐子落拿着一包餅幹打在方冬榮頭上,“你這是——給卞樂文的嗎?”
“你怎麽知道?”方冬榮本來已經沮喪的心情變得煩躁起來,申豐羽默默接過他手裏的零食過去付賬。
“你是真不知道嗎?今天是吳菲生日呢!”豐子落本已經做好打算不告訴他這件事,看他低着頭走在自己身邊又忍不住告訴了他。
“為什麽不早告訴我?”方冬榮突然扭過頭,離豐子落的臉很近,能感覺到他說話時的氣流。
“我也是剛知道,她給全班人都發了糖,還有老五班的呢,怎麽——沒給你嗎?”豐子落嘟着嘴說完不等他回答快步走了出去。
“豐羽,你飯卡借我用一下!”方冬榮又徑直走回去買了很大一包自己也沒吃過的東西,把飯卡餘額刷成零。
本想結完賬讓豐子落帶回去,門口卻只有申豐羽站着。
指着先前買的零食對他說:“你把這些帶給樂文,就說是我送的,想,想——就說我想認個錯好不好!”
“零食我可以給她,要說啥你自己說去!”申豐羽不知何處生來的氣說完獨自走開了。
方冬榮心想算了,回去後自己解釋吧,轉身向十三班走去。
晚自習課上多數時間教室裏并沒有老師,重點班幾乎沒有在外瞎逛的學生,座位上坐得很整齊,吳菲在第二個小組,擡起頭便是講臺,教室的門緊閉着。
方冬榮故作鎮定地推開玻璃打算讓靠窗的同學叫吳菲一聲,卻沒想到吳菲看見自己後直接起身走了過來。
“你——有什麽事嗎?”她的一只手搭在扶手上,門縫裏可以看到向外張望的一個女生。
“沒有,噢——這個,算是生日禮物,送給你!”方冬榮把袋子放進吳菲手中不等她說句話轉身就走,走出幾步想起了什麽,再次回頭,卻只是舔了下幹裂的嘴唇什麽都沒說。
天陰着臉,從廁所回去的同學把自己包成一個粽子,看有人站在樓梯口發呆也回過頭望了望,十三班的門早已經關上。
“方冬榮!”走近後才認出來是他,“你在看哪個女生呢?”
方冬榮也着實吓了一跳,“沒,沒有啊!”
“不說了,上課了!”李晉勾着身子快步走開。
方冬榮回過身後好像看到了吳菲臉上那熟悉的笑容,并且舉起手裏的零食沖他搖了搖,又似乎什麽也沒看見,她壓根就沒有在走廊裏停留。匆忙回到教室,大家都在忙着複習,題海的巨浪此起彼伏,成績差的人連靠岸的能力都沒有。看了卞樂文一眼,本打算要說的話卻堵在了胸口。
這段時間,他們之間的關系已經不比從前,雖然彼此仍舊把對方當朋友,在一起相處時卻沒有了之前的輕松和無話不談,代替的只有沉默和相顧無言。
來不及想這些,方冬榮在紙上寫下一句話“刺啦”一聲撕掉又走出教室。再次上樓,推開門,徑直走到吳菲座位,把紙條夾在了她的書裏。所有人都在低頭學習,擡起頭後,門已經被關上,像一陣風,也像一顆流星,來過十三班的教室。
紙條上寫着:生日快樂,麻煩你明天早上早起,我六點在你們教室門口等你。
第二天一直等到樓下的雪松彎了腰白了頭,也沒有看見她。
哀默大于心動,也許這就是愛情。
每每想起這件事,方冬榮既佩服自己當天晚上走進十三班教室時的勇氣,又慶幸吳菲終究還是收下了送給她的禮物,卻忘了陰沉的天空裏層層疊疊飄落的雪花的傷感。
之後方冬榮徹底安靜了下來,甚至變得比從前更加寡于言談,和申豐羽與卞樂文之間也終于走到了決裂的地步。
方冬榮問申豐羽是不是喜歡卞樂文,沒有回答。
又問卞樂文是不是喜歡申豐羽,同樣沒有回答。
三人便在這樣一種沉默裏重新回到了各自的生活,和一些決絕的離別相比,或許只是缺少一個儀式吧。
缺少一滴淚,或是一個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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