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朋友(一)

五年前,秦念十六歲,也可能是十五歲。

五年前,那本是一個明媚的春日。

他們當時住在無錫,住了三個月。四處漂泊的人很少能在一個地方連續住上三個月的,但是謝随太喜歡那座小宅子了。房前有流水,屋後有花樹,樹蔭下是藤蘿纏就的秋千。

有時候他出外歸來,便見到念念在蕩秋千。少女亭亭地立在秋千的木板上,兩手扶着藤蘿架,慢慢地、慢慢地,越飛越高,淺綠鵝黃的羅裙也随風飄起,振振有聲。

那秋千飛得高出了院牆,于是她一低頭便看見牆外的他,立刻她就笑了,擡手去捋被風吹亂的鬓發。

他大驚失色,兩步上前,卻又聽見她銀鈴般的笑聲,那秋千還在晃蕩,人卻已飄飄然地落在了他的眼前。

她笑着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他也只好無奈地笑,往她掌中放上自己為她帶回來的小物件。有時是草編的蚱蜢,有時是微香的花片,有時是小巧的鈴铛。

但在那一個春日裏,他給了她一根桃花簪。

“你該及笄了。”他記得自己是這樣對她說的。

于是兩人開始熱火朝天的準備——但到底要準備什麽,其實他不知道,她更不知道。只是他将那破舊的小宅院精心地裝點了一番,買回來大魚大肉,甚至還不倫不類地供上了一尊觀音菩薩。

他在菩薩面前點上香,拜了拜,那一刻他忽然想到,自己這離家十年,流離颠簸,是否就是自己從沒拜過菩薩的報應?

那一日,他記得自己喝了很多酒,可能是十年來喝得最多的一次。他為她挽發、畫眉、塗朱,為她在發髻間插上那一枚樸拙的桃花簪,他望向生了銅綠的妝鏡,鏡中的少女暈生雙頰,雙眸脈脈仿佛含着許多想說的話,也正自鏡中凝睇着他。

那一日,他記得她也喝了很多酒。到了夜裏,兩人還在你一杯我一杯不停地喝,喝酒的女人并不好看,但不知為何,他就這樣望着她,竟漸漸地望得癡了。

她朝他輕輕地笑,笑容溫柔美麗,真就像個成熟的女人一樣。她笑着,好像是非常地醉了,所以她開了口:“謝随,你喜歡我麽?”

她沒有等到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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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他就消失了。

第三日,春雨镖一幹人等追殺而至,她放了一把火,将那座房子,連帶着花草、秋千與記憶,全都燒了個幹淨。

***

未得到回應的謎題,仿佛一個恥辱的記號,讓秦念五年來,時時刻刻回想起,都會身心發顫。

“五年前的事情,你當真不記得了,是嗎?”

黑布條輕輕地落下來,謝随睜開眼,看見秦念已恢複如初、冷漠而寂寥的面容。

他想了很久,最後道:“我帶着你的那十年,從沒給菩薩燒過香,卻過得快快活活的;好容易燒那麽一次,反遭了報應。”

秦念輕聲道:“你也怕報應的麽?”

“怕啊。”謝随道,“你知道報應最可怕之處是什麽?就是它不報應在我自己身上——它報應在我看重的人身上。”

“比如你的家人?”

謝随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卻全無變化。

謝随笑了,“所以我才跑了呀。我十五歲那年從家裏跑出來,就是為了讓報應跟着我走,別去找我的家人。”

“你二十五歲那年離開我,難道也是為了讓報應跟着你走,讓報應別去找我?”

謝随笑着,卻抿住了唇,不言語了。

“可是你一句話也沒留,連那把刀都沒有帶走……”秦念好像有點疲倦了,她裹着被子将身子蜷縮起來,抱住了雙膝,下巴一下一下地磕在膝蓋骨上,眼神也不知望向了哪裏。

“你為什麽要走呢,謝随?就算有報應報在我身上,但只要你不走……”秦念掩了眼睫,容色蒼白,“只要你不走,我是不會怕的。”

謝随望着她,他似乎是想伸手去摸一摸她的頭發的,但最終他沒有動。

“如果是我任性了,問了不該問的話,你即便打我罵我都好啊……”秦念頓住,意識到自己這話似乎已經過了界,她沒有擡眸再看謝随的表情,只是靜默了片刻,別過頭去。

“這是什麽話?”謝随的聲音微微沙啞,“我如能打你罵你,我如能做到……”

“謝随,你想回家麽?”秦念忽而道,“安老板都說了你家那麽厲害,你若肯回去的話,大概便不必再搭理我了……”

“念念,”謝随輕輕地、溫和地截斷了她的話,“我不會再離開你了。”

她擡起眼看向他。他凝望着她的眸色是那麽專注、那麽溫柔,可他那薄唇中吐出的話語又是那麽簡單、那麽殘忍。

“謝随,”秦念笑了一下,“你竟當真是個君子。”

他竟聽不懂她這句話。

***

臘月初七,夜。

吹金斷玉閣的主樓,是一座佛塔模樣的樓閣,足足有二十七層高。

天已很冷了,卻偏不下雪,安可期裹着厚重的雕裘站在頂樓上,時不時被凍個哆嗦。

從這裏可以俯瞰夜幕之下燈火笙歌的揚州城,也可以看見運河對岸的那座不起眼的小樓,那就是絕命樓。在光影撲朔的運河之畔,那小樓就像一個蹲踞着的黑色怪獸,冷冷地睥睨着十丈紅塵。

安可期驀地打了個噴嚏,喃喃抱怨:“是誰說江南冬天也宜人的,文人墨客真是要不得……”

“老板。”身後有人禀報,“我們在淮揚一帶的綢緞生意都停了。”

“老板,珠寶生意也停了,只留下今年的內貢。”

“老板,賭坊和妓院也停了……”

“知道了知道了。”安可期揉了揉鼻子,手上的翠玉扳指将鼻頭又凍得一凜。他低下頭,将袖中揉成團的燙金帖子展開,看了一眼,然後又慢慢地揉回去。

戰帖下在臘月初八,這是不讓他過節了。

說來這絕命樓的高樓主,喊話的氣勢倒很浩大,但究竟有多少真章呢……

但無論如何,自己家大業大,冒不起這個險的。何況自己背後的那個靠山,究竟是不是一座靠得住的靠山,也未可知……

安可期将手往空中一揮,那燙金的碎紙片便飄飄蕩蕩地撒了出去。暗夜的冷風激蕩着檐頭鐵馬,一下子叮叮當當好不嘈雜地響了起來。

安可期陡然轉身走下樓去,那步履飛快,全不像一個身上點綴了好幾斤珠玉黃金的富貴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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