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塵網中(二)

秦念站在謝随的身後,看不清謝随的表情。她又開始害怕了。

她害怕被扔下, 也許她從來沒有承認, 但她真的害怕, 因為她曾經被扔下過。

她知道那是種什麽滋味。

她只覺自己渾身仿佛浸在了冰水裏,患得患失的恐懼太過清晰, 以至于她忘記了眼前的危險——

柳綿綿的神情突然變了。

方才她還弱不禁風、好像立刻就要倒下的樣子, 此刻卻站得筆直,竟全不像一個重傷之人,“謝随, 你家念念, ”她用下巴指了指秦念, “因為那封信落在了我的手上, 所以當初急着趕我走;而現在那封信到底是被你看見了……”

“你之所以被摩诃殿的人追殺,不就是因為你多此一舉地拿到了那封信?匹夫無罪, 懷璧其罪。”謝随卻道,“還是說, 你的背後也有人, 逼得你不得不去拿到那封信?”

柳綿綿的臉色慘淡了下去,謝随便知道自己說對了。

“讓我猜猜是誰吧。”謝随寡淡地笑了笑,“如果念念的背後是睿王, 那你的背後,就應該是皇帝, 對不對?”

柳綿綿咬住嘴唇, 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卻冷冷地道:“謝随,我望你不要後悔。”

謝随淡淡地道:“我之一生,從未做過後悔的事情。”

柳綿綿冷笑一聲,手底驀地翻出一條長鞭,徑往謝随身上打去!

謝随側身一避,長刀帶鞘擊出,正點在柳綿綿持鞭的手臂上,柳綿綿長鞭回撤,鞭梢卻勁道一轉,帶着倒鈎的鞭身直直抽向秦念!

秦念猶自愕然——

這一鞭的力道若是抽實,不惟皮開肉綻,恐怕更足以割肉斷肢!

而謝随已縱身擋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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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了一線喘息之機,刀光終于從鞘中彈出,往柳綿綿手臂上斜劈下來!

柳綿綿急往後退,長鞭上的倒鈎便一路割過謝随的肩頭至胸膛,謝随突然以赤手一把抓住了那長鞭,眼神微微地發暗。

內力凝聚之處,這把陪伴柳綿綿縱橫江湖十多年的斷腸鞭,竟然寸寸而斷!

那是金鋼制成的柔韌長鞭,千萬碎片迸裂出來,仿佛下了一場黑褐色的雨。

而鮮血,也一滴一滴,從謝随緊握長鞭的手掌心裏滲透出來,落在了這間嶄新廚房的地面上。

他的刀停在了柳綿綿的手臂上方,只半寸的距離。然則真氣激蕩之下,她身上的傷口已全部裂開,因此刻的相持,那僅僅握着一截斷鞭的手腕也漸漸生出劇痛。

柳綿綿臉色如土,“你……你原不必手下留情。我一擊不成,已是廢人……”

謝随低垂眼睑,“為什麽我的一個二個朋友,總是要逼我砍掉他們的手?”

他慢慢地,将長刀收了回來。

手上壓力驟失,柳綿綿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斷了你的兵刃,是因為你要殺念念。我放你走,是因為你畢竟是受人指使,非出本意。”謝随話語雖然疲倦而低沉,但卻仍然字字清晰,在這狹窄四壁間回響。

柳綿綿踉跄地後退一步,“謝随,你當真從來不考慮你自己。”

謝随只是寡淡地笑了笑。

柳綿綿咬住唇,捂着腰上傷口轉身便走。走到門口,卻又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你要小心,她畢竟是睿王的人……我殺不了她,總還會有人來殺她的!”

她離去了。

“丁零、丁零”,是謝随撒了手,手中的幾塊長鞭碎片也終于落在了地上。

“哐啷”,是謝随的長刀也脫了手,掉落下來。

他扶着竈臺,慢慢地喘着氣,很久、很久之後,才終于轉過身,看向完好無損的秦念,發白的薄唇微微地一笑。

“沒事了,嗯?”

***

他還是跟從前一樣,以為不論出了什麽事,只要如此對她溫言軟語摸摸頭,一切就會安好了。

但秦念卻已經不會再相信這個魔法了。

她輕輕地開口,像是害怕會驚動什麽,“她只是想讓你離開我,因為皇帝要對付我……”

謝随笑了,“她想讓我離開你,你反而還為她說話嗎?”

秦念那清亮的眼神仿佛蒙了灰,“可是……她說的都是真的。睿王也好,極樂島也好……”

“我知道。”

秦念一下子擡起了頭。

謝随道:“可是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與旁人本沒有關系。”

春日的午後,陽光透過窗,融融地鋪灑在這個小廚房裏。重傷流血的男人,他的聲音卻也像陽光一樣,溫和安定,沒有絲毫的懷疑或不快,他說,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與旁人本沒有關系。

秦念低着頭,上前一步,伸手去揭謝随那破碎的衣襟。謝随擡起手來想擋住她,卻已經沒有什麽力氣了。

他淡淡地笑,“功夫不濟,拖累你了。”

從肩頭到胸口,那鞭上倒鈎一路狠狠地劃了下來,皮肉俱翻卷起來,連碎掉的衣料都陷了進去。她看着這猙獰的創口,喃喃:“你明明說過的。”

“嗯?”謝随微擡眼。

“你明明說過……自己的力氣比敵人的力氣要珍貴,自己的功夫比敵人的功夫要珍貴,自己的性命比敵人的性命要珍貴。所以能逃就逃,逃不過就躲,躲不過再拼。如果總是随随便便就受傷,難免有一日随随便便……就死了……”

她将他說過的話,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複述了出來。可是她越是說,身子就越是顫抖,直到最後,竟不成語調。

謝随安靜地凝視着她,“你想讓我聽她的話,離開你嗎,念念?”

秦念咬住了唇,半晌,用力地搖了搖頭。

“嗯。”他笑了,笑得很開心、很滿足,好像只要她的這樣一個否定,甚至都不需要她說什麽話,就已經足夠了,“我還有你要照顧,總不會随随便便就死的。”

她并不太相信這句話,但她的心終究是已經漸漸地落回了實處。

“念念。”他嘆息一般喚她的名,終于擡起的手,卻只是将她落在頰前的一绺發絲輕輕拂到了耳後。她的容色看起來比他還要蒼白,眼神倉皇,仿佛下一瞬就要哭出來了,卻到底沒有哭。

“……念念。”他又喚了一聲,好像是希望只用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就讓她明白自己想說的千言萬語一般。

***

謝随躺回了柳綿綿躺過的那張床上。

原因是秦念的房間離廚房更近,且更寬敞、更明亮。秦念重新生起了竈臺的火,一面煮着粥,一面将小刀在火上烤了烤,便過來給謝随處理傷口。

她坐在床沿,身子低伏在謝随胸前,用小刀仔仔細細地刮開腐爛的皮肉,将碎裂的布料和殘餘的倒鈎小心翼翼地取出來。

“哎哎哎,痛痛痛……”謝随不安分地大呼小叫起來,遭了秦念一個白眼,才終于低下了聲音,卻還是嘟囔一句,“你手勁真大。”

秦念真想将刀子直接戳進去算了,但實際上卻不由得更放輕了力道。謝随又開始哼哼:“嗯,有點兒癢……”

秦念道:“你能不能閉嘴?”

謝随低下頭,只能看見她發頂那個小小的渦旋。為了療傷方便,她将長發草草地束了起來,用一根細細的紅頭繩。

那紅色随着她的動作微微地擺動,仿佛在招引着久遠的記憶。

終于将傷口處理幹淨、抹上了藥,秦念找來紗布給他包紮。

他半坐起身,展開了雙臂,她手持着紗布往後在他胸膛上繞了兩圈——

他沉默地看着。

只要一個擡手,他就可以抱住她了。

十五年前,她還只是個剛到他腰間的小女孩,那個時候,他要擁抱她似乎很容易,沒有負擔、無需顧慮。十五年後,她已經長成了一個清麗窈窕的女人,可是現在,他要擁抱她卻已經變得很難、很難了。

偏偏她的動作也是如此地慢——她好像在等待着什麽一樣,每當紗布纏到他身後,她環着他的雙臂就會遲疑地停頓。但她卻不說話,他只能看見她緊抿的嘴唇,微白的臉容,和耳根上那顆小小的痣。

“念念?”他的嗓音微微地啞了。

秦念不答,手指慢慢地撫摩過他赤-裸的肩背。年幼的時候,她曾經非常喜歡他這寬闊結實的肩背,她曾經覺得自己的大哥哥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無堅不摧。

可是原來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是真的無堅不摧。

“念念。”他的聲音發了緊,似乎在警告她。

她的手指挪到了他的鎖骨上,頓住了。

“這裏,”她摸了摸,忽然直起身去探看,“這是什麽傷——”

他突然一把抓住她手腕,翻了個身,便将她壓在身下。

傷口發作起來,冷汗從他的額頭上滴落,落在她白皙的頸上。他的目光裏有火在燒。

秦念卻異常地冷靜。她仍舊盯着他的肩背,那裏有一個細小的黑點,卻在四周如水波般擴散開灰色的波紋——

那是什麽傷疤?暗器?鎖鏈?烙鐵?鋼釘?她努力搜尋自己的記憶,卻從來不記得謝随有受過這樣的傷。

謝随盯着她,氣息漸漸地平靜下來,手也将她放開了。他自己将紗布再緊了緊,便拿下衣架上挂的外袍,徑自披上。

秦念稍稍坐起身,“你的手上還有傷……”

“嗯。”謝随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便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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