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執熱(三)

從吹金斷玉閣通往極樂島的密道早已被秦念自己毀了,現在要去極樂島, 唯一的法子便是坐船。

高千秋漁夫出身, 此事又須保密, 便自找來一艘輕便的烏篷小船, 與秦念兩人徑往風浪上行去了。初時船行甚穩,但到午後,陰雲再次往頭頂密密地壓了過來。

***

“又要下雨啰!”

隔着重重疊疊的木板、條條道道的鎖鏈,謝随好像聽見外面有人這樣大聲說着。

頭頂是一扇天窗, 渾濁的日光從鐵栅格之間透進來, 投射在他身周的水波裏。他想望一眼那窗外,脖頸卻被枷住而無法仰頭, 所以他只能盯着這水面。

鮮紅的水蛇在水中迅捷地游動着,而水上的光線漸漸地暗淡了,似乎确實是陰天了。

有人走到鐵欄外來,上下打量他半晌,才徐徐地道:“謝小侯, 我知你嘴硬, 但你也須知道,皇上他也并不心軟。”

這人的聲音尖細, 每句話的末尾都拖長了語調,聽得人心頭膩煩。

謝随沒有看他, 只是輕輕地笑了一下。

“你現在還笑得出來, 是因為你以為皇上還和過去五年一樣, 終究舍不得殺你。”那人下巴淨白無須, 圓臉上生就一雙三角眼,此刻正輕慢地眯起,“但你想想,皇上登基已多少年了,就算從你口中套不出什麽玩意兒,也照樣可以坐得穩穩的,根本不必再管你的死活了是不是?倒是你,為了保命,最好還是多說幾句話。”

他一邊說着,身旁的人一邊緩緩地轉動了機括。幾條鏽跡斑斑的粗重鎖鏈從水中一分分披離而出,從謝随的肩胛穿至鎖骨的那兩根細長的金針,就由這些鎖鏈一分分地往上吊了起來。

謝随的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又一滴滴落入水中。水波擴散開去,水流往複回旋,越來越暗的牢室中,最終只剩下這絕望般回蕩的水聲。

餘太監漸漸地皺起了眉。

他這輩子在深宮之中,已經審過了無數個犯人,硬氣的他不是沒見過,多是些武林中的練家子,比如龜派氣功,可以絕脈閉氣,又比如金鐘罩、鐵布衫,可以令全身剛硬如鐵,遇上這樣的人,餘太監就只能另想它法。可是謝小侯這樣的,他卻沒有見過。

眼前的男人他明明是痛的,痛得汗如雨下,每一次将鐵鏈絞緊,還能清除聽見他的抽氣聲。可是他偏偏還是什麽都不說,旁人是越痛越昏沉,而他卻是越痛越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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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那雙桃花眼微微地上挑,看定了餘太監。

餘太監藏在袖中的手竟有些發抖。

謝随望了他許久,忽然嘴角一彎,竟是笑了一下。

“你還笑?!”餘太監驀然大怒,立刻一擺手,“絞!再給我絞!”

蟄伏水下的鐵鏈忽然從水中拖過,掀起好一陣水波。謝随再也笑不出來了,但他卻因鐵鏈的拉拽而得以揚起了頭。

天窗之外,黑雲千裏,有雨滴落了下來,滴在他的額頭上,滑過他高挺的鼻梁,落入他唇際。

微鹹,如淚。

其實他哪裏是個真硬氣的人呢?他,延陵謝季子這一生,明明也沒有做過幾件硬氣的事。

他也不可能不怕痛,他只是一個凡人而已,還是一個經過五年禁锢之後、武功已半廢的凡人。

餘太監冷冷地望着那邊,冷冷地道:“謝随,你是個聰明人,該仔細想想,就為了那個野丫頭變成這樣,到底值不值得。”

謝随仔仔細細聽完了他的話,而後,他淋在雨中,輕輕地笑了,“我之蜜糖,彼之砒-霜。”

這是他對餘太監說出口的第一句話。

也是最後一句話。

餘太監眉頭一擰正要反駁,張開的口中卻驀然吐出一口鮮血。

他愕然低下頭,卻見一把彎刀已刺入自己腰際,此刻,正像割肉一樣,一寸一寸、一寸一寸在身體內裏割過他的骨頭。

然後他眼看着那彎刀的刃尖輕輕地轉了一下——

迎着雨光,那彎刀顯現出千百種璀璨光色。

“讓你也嘗一嘗,被利刃絞過是什麽滋味。”身後傳來一個女子冷酷的聲音。

餘太監再也說不出什麽了,他已經死掉的身軀,卻還沒來得及倒下去。

謝随卻好像被那個聲音驚了一跳,鎖鏈一時作響,水波也一圈圈蕩漾開去。

秦念拔出彎刀,在鞋底一下下擦幹淨了,然後才擡起頭,看向他。

***

面前是一座巨大的、方方正正的鐵牢籠。

四面與天頂的栅欄,全都用镔鐵鑄成,而下部卻是深陷水中的。

雨勢漸漸密集,直從那天窗上瓢潑下來,雨花四濺水中,将謝随身周都騰起朦朦胧胧的水霧。

從那水霧之中,延伸出四條碗口粗的鎖鏈,鎖鏈的一端扣死在鐵籠的四角,而另一端,正将謝随的半身都從水中拉起!

那四條碗口粗的鎖鏈中間,卻是懸着兩根細長的金針。

那兩根金針,分別穿過了謝随的兩邊肩膀,然而卻連一點血絲也未見,只見翻卷起來的發白的皮肉,和那道隐隐的黑氣。

隔着一段距離,秦念看不清謝随的表情。他長發披散,衣衫褴褛,雨水從天際潑将下來,将他的鬓發俱一縷縷貼在蒼白的臉上。那已生出淺色胡青的嘴角,似乎已全然沒有了笑意。

旁邊的活人只剩下那個操作機括的矮個子。他見秦念并未看向這邊,自己便小心翼翼地往外挪動腳步,一步,兩步……

“唰”地一聲,彎刀飛出,将那人以扭曲的姿勢釘在了牆上!

而秦念甚至沒有回頭。

在她的身後,是一路的屍體,一路的鮮血,但她已經不必要再回頭。

她又上前了一步。

腳邊半步遠便是那渾濁的深潭了。潭水色澤暗淡,在天光下卻泛出詭異的淺紅色,時而水波輕掠,竟是水下有蟲蛇游過……

“你……”謝随似乎開口了,然而卻只有一陣脆弱的氣流,“你來了。”

他似乎是想笑的,卻已沒有力氣。

秦念咬了咬牙,将腳一踢餘太監的屍身,腳尖勾起來那屍身背後的一串鑰匙,雙手捧着便往鎖孔裏插。

然而連方才殺人時都穩定如磐的手,此刻卻似抓不穩這鑰匙,不停地發顫。

謝随不再說話,只是微微擡起眼凝望着她,薄唇抿成了一條線。

“呲啦”一聲,鎖終于打開,鐵牢門緩緩上升。

牢門一開,水中那些鮮紅的小蛇頓時争先恐後地蠕動了出來,搶上幹燥的地面,往那些屍身上流血的傷口爬去。

秦念回身去,将自己的彎刀從死人身上拔-出來,那死人被迫翻了個身,掉出來一塊木牌,上面書寫兩個篆字——

“凝香”。

秦念并未注意,只是用彎刀将那操作鐵鎖鏈的機括奮力一砍!

鎖鏈與金針的連接處驀然斷裂,謝随整個人跌入了水中!

而秦念卻沒有去接他,只是冷冷地站在岸上看着。

過了很久,也許真的有很久,謝随才從水中踉踉跄跄地站了起來。

潭水混着雨水淋遍他全身,已難蔽體的衣料緊緊地貼在傷痕累累的肌膚上,他一手撐着牆,慢慢地調整呼吸,慢慢地,終于是在水中站直了。

他轉過身,還未來得及做什麽,秦念已經沖了進來,一下子撲入了他的懷中!

***

嘩啦啦——嘩啦啦——

大雨的聲響幾乎令人雙耳發聾。

謝随慢慢地擡起雙手,輕輕地撫摸過秦念的臉頰。秦念擡起頭,雨水立刻就将她全身淋得透濕,但透過雨幕,她看見謝随眼中有着她從未見過的色彩。

那是絕望的迷戀,那是殘酷的溫柔,那是仿佛被雨水浸透的痛苦,但在那痛苦之中,卻又掙紮着透出不可向迩的快樂。

“你來了,念念。”他又喃喃地重複了一遍,“就算這是個陷阱,你也會來啊。”

“謝随,你休想甩脫我。”秦念咬着牙說道,那語氣卻像只張牙舞爪的小貓般撓了過來,“你這輩子都是我的,就算這是個陷阱,我也會把你搶回來的!”

謝随笑了。“傻孩子。”

輕輕的、淡淡的笑,像是釋然了,就算一萬種疼痛加身,他或許還是會這樣笑的。

對于他将自己稱作孩子這件事,秦念再次感到憤怒,“有什麽好笑的!不要說是陷阱了,就算是讓我去死,我也會來的啊——”

他突然吻住了她的唇,鎖住了她所有未說出口的話。

水蛇已接二連三地往外爬上死人們的屍體,鮮血随溝渠滲進了水潭,腥氣彌漫在這逼仄的空間中。然而大雨将兩人濕漉漉地貼在了一起,仿佛就再也不能分開了一樣。

在最開始的時候,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只感覺到他非常耐心地舔舐着,濡濕她的唇瓣,直至她身體發軟自己打開了齒關,他才安然地長驅直入。

之後她的眼睛便偷偷地睜開了一條縫,卻看見他專注地閉着眼,眼睫在微微地顫抖。

“好啊,”他在她唇間喃喃,“你要記住,我是你的。”

他終于松開她時,她已經全然地怔住了。末了,卻是色厲內荏地道:“但是下次,下次你若再敢這樣自作主張,我就——”

他卻仍是笑,“念念在上,我再也不敢自作主張了。”

都這時候了,他卻還很有興致開玩笑。她忍不住瞪他,“當真嗎?”

他卻斂了笑,“你以命托我,我将命付你,自然是當真的。”

他那雙春水流波的桃花眼凝注着她,在這黑暗、肮髒、腥臭的牢籠之中,他的目光竟是那麽認真,認真得令她愣了一下。

他的手在水中找到了她的手,輕輕地握住了,他好像還輕輕地嘆出一口氣,“我們走,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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