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嫁禍(二)

秦念慢慢地、慢慢地轉過身。

當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只腳,一只死人的腳, 正垂在她的眼前。

那死人腳上還穿着鞋, 僧人的芒鞋。

之所以只有一只腳, 是因為這死人正是斷了一條腿、卻仍然可以像常人一樣站得筆直的李鐵拐。

而他的鐵拐正被人丢在樹上, 直的一頭卡在樹枝間,彎的一頭耷拉下來,正勾住了李鐵拐的腦袋,将他勒死在了樹上。

“鐵拐上樹。”謝随在她身後冷不防地開了口, “這招數名字雖渾, 卻是李家鐵拐最狠毒的一招。”

一陣陰森的風吹過,李鐵拐那光溜溜的腦袋低低地垂着, 雙眼黑漆漆的,好像還死不瞑目地望着秦念。

秦念後退了一步,被謝随攬住了肩膀。

“別怕。”他只說了這樣簡單的兩個字。

他帶着她繞過了李鐵拐,便又見樹下踞坐一人,面色泛青, 唇間流血, 一把牛角尖刀插在心口,鮮血染透了重重僧袍, 正是六如老盜單如飛。

單如飛之後的草叢裏,倒卧了一人, 似是被強勁的掌風擊穿了顱骨, 滿臉血肉模糊已分不清面目, 但從那心寬體胖的肥碩身材還是可以辨認出來。

寶塔羅漢, 改塵和尚,閻九重。

再放眼望去,四面森森叢林遍布屍體,死法各異,奇詭可怖,竟是一片慘無人道的修羅場——

那雲夢寺中的二三十名僧人,竟全都斃命于此,無人掩埋!

秦念草草看過去,這些人,竟都是死在自己的成名絕技、或是得意兵刃之下的。

謝随沉默了很久,才終于開口:“你看懂了嗎,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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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念垂下眼簾,“他們如果死在這裏,那,那些逃出島去的人,又是誰?”

謝随不語,抽出秦念腰間的彎刀,秦念驚道:“你做什麽?”

但見謝随只是用彎刀往樹上一抛,呼嘯聲過,那卡在樹枝間的鐵拐被勾了下來,李鐵拐的屍體也砰地一聲重重落了地。

謝随随手接住落下的彎刀,又輕輕挑開李鐵拐的僧袍。

那幹枯的發黑的屍身上,九點如戒疤般的鐵釘子,仍舊赫然在目。

謝随盯着那鐵釘子,盯了半晌,忽而從包袱中拿出酒葫蘆,先自喝了一大口。

而後才擡起頭,朝秦念輕輕地笑了一下。

漸漸暗沉的天色下,他這一笑,染着酒的頹唐,和夜的悲哀。

“他們到死都是廢人,怎麽可能逃得出去,更怎麽可能逃出去後,還能連殺五幫三派十幾人不留痕跡?”

秦念顫聲道:“這自然是有人為了嫁禍……”

“難怪我師父說,他們也想找來兇手當面對質,可就是滿江湖都找不到,所以只好下江南找絕命樓。”謝随嘆道,“讓死人殺人,可不就是最穩妥的法子?”

“便連少林寺也被騙了嗎?”秦念道,“我還道他們本來就是一夥的……”

謝随搖搖頭,不再說話,只伸手開始刨土。

秦念也拿過地上的彎刀來幫忙。深沉的暮色裏,什麽都看不分明,但唯有自己與謝随,兩個活人的呼吸,是可以真切聽見的。

兩人在空地上挖出了一個較大的土坑,将這些和尚的屍體一個個埋了進去。

搬動改塵和尚時,因為他太胖了,兩人還頗費了點勁。不知為何,秦念漸漸也不覺恐懼了,她想起當初自己在島上,曾經和改塵和尚一起琢磨燒菜,雖然那并不算什麽深厚的情誼,但畢竟他不曾待她和謝随以惡意。

也或許是這世上待他們以惡意的人太多了,以至于就連對改塵和尚這樣萍水相逢的人,她的心中都生出了安靜的懷念。

最後,只剩下六如老盜單如飛那具樹下踞坐的屍體了。

秦念忙碌了大半天,連夜色都在不知不覺時降臨了下來,此刻實在有些疲累,再望向謝随時,但見他走到單如飛身前半跪下來,将那柄牛角尖刀小心翼翼地抽了出來,用布重重包好。

秦念神色微微一動:“你這是做什麽?”

“我打算将這把刀帶出去。”謝随平靜地道,“帶去少林寺。”

秦念吓了一跳,“什麽?!”

謝随看向她,“你是被冤枉的,我打算去同我師父說說理,讓他帶人上島來看看。”

秦念道:“可是這也……這也太……”

然而謝随卻好像沒有什麽感覺似的,已經将單如飛的屍體搬進掩埋屍體的大坑,再一點點填上土。

黑夜之中,慘淡的月光之下,他的模樣看起來有些莫名的執着,秦念所不熟悉的執着。

秦念呆了片刻,才突然反應過來,“我來幫你。”說着便蹲下來幫他,卻被他抓住了手腕。

“不必了,填土總是容易的。”他似乎是平靜了一會兒,才得以對她笑出來,“你很累了吧?在旁邊休息便好。”

秦念慢慢地縮了手。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動作,明明是微冷的秋夜了,但他的額上仍滲出細細密密的汗水。她想給他擦去,但又害怕驚動了什麽。

“縱是去少林寺說理,方丈法師會相信你嗎?”秦念輕輕地道,“何況從此處去嵩山,道路迢迢,誰知道會遇上什麽……”

“念念,”謝随低低地截斷了她的話,“你當時被人誣陷,之後該怎麽辦,你想過沒有?”

“怎麽辦?”秦念頓了頓,“我只想着來救你,救下了你,便亡命天涯也沒有關系。”她忽然擡高了聲音,“我什麽都不願想了,也什麽都不想要,我們直接逃,直接逃不行嗎?”

謝随笑笑,耐心地道:“那睿王呢?”

“睿王?”秦念愣住了。

“少林寺是中原武林之盟主,你被少林寺追殺,也就是被全天下追殺。”謝随道,“你說亡命天涯也沒關系,但你若真的亡命天涯,對睿王來說就沒有用處了,他一定會放棄你。”

“說到逃,”他拄着長刀站直了身,無可奈何地對着她一笑,“我們逃過的,你忘記了?”

秦念終于聽懂了。

是的,他們曾經逃過。

他們曾經在那無錫的小屋裏住了一個月,而睿王卻找了過來,對她說:“你當真以為,只要住在謝随的那座房子裏,就可以從孤手裏逃掉了嗎?”

她若成了睿王眼中的棄子,那麽就連睿王,也會掉轉刀頭來将她滅口的。

“而如果可以讓少林寺認同,你是被冤枉的,”謝随靜了靜,又道,“那麽皇帝也好、睿王也好,他們總不敢對你太輕舉妄動。這天底下……”這句話似乎讓他說得很艱難,但他到底說了出來,“這天底下,總應該有一個公理在。”

這天底下,總應該有一個公理在。

就算所有人都在掩耳盜鈴,但那個公理,總是在那裏,總不會消失的。

夜風凄冷,拂過死人的衣袂,也拂過謝随鎮靜的眼波。

秦念過去,也經常會覺得自己的大哥哥很傻;但是現在她已明白,他并不是傻,他只是不願意和其他人一樣掩耳盜鈴地活下去。

偌大的土坑慢慢地填平了,泥地草叢間的鮮血卻已不可能再擦去。謝随扶着膝蓋,慢慢地站直了身。

“找船去。”他回頭對秦念笑道。

雖然滿頭是汗,全身髒污,但他那笑容映着月光,卻好像将這慘絕人寰的黑暗地方也給照亮了一般。

秦念握緊彎刀跟了上去,脫口而出:“我不怕被人冤枉,只要跟你在一起,被人冤枉又有什麽大不了——”

她自己突然住了口。

她突然意識到這句話對着謝随說出來,是多麽殘忍。

然而謝随卻好像全無所覺,只是寬容地笑了兩聲,便繼續往前走去。

他是不是因為自己已很清楚被人冤枉的滋味,所以不願意讓她再嘗?

不管如何,他已經不再說話,她也終于沉默了下去。

她沉默地快步跟上,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雖然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但卻是她第一次這麽做。他的手指竟然痙攣了一下,而後才将她的手無聲地握緊了。

***

黑暗的秋的叢林中,只聽見兩人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将周遭映得更加寂靜。

“念念。”

“嗯?”

“你若是害怕,我給你講個故事。”

“我不害怕。”

他笑了,“可你的手心裏全是冷汗。”

“……”

“我以前跟你說過,六如老盜的老婆确是跟着小白臉跑了,但他卻沒有因此去強暴別人的妻眷。”

秦念立刻被勾起了興趣:“但六如老盜這個癖好,已有許多人證了!”

“自從七八年前,單如飛的老婆跑了以後,他心心念念的,就是殺了他老婆和那個小白臉。”謝随慢悠悠地道,“六如老盜雖然人品一般,但武功卻是有些邪門的,何況他老婆和那小白臉又不是江湖中人,他們東躲西藏,恐懼之極,最後,就想出來一個法子。”

秦念望向謝随,但見謝随的雙眸在夜色下顯得深而憂悒。

“單如飛好面子,他老婆剛跑的時候,他誰也沒告訴。所以他老婆就找到了很多他以前的朋友,同他們哭訴自己獨守空閨,而單如飛卻在外面拈花惹草,尤其是喜歡強掠人妻。這些朋友于是開始疑神疑鬼,有些剛被單如飛探訪過的,立刻就懷疑起自己的老婆會不會與他有染。不消多時,單如飛在這江湖上就沒有朋友了。

“單如飛搞明白之後,氣急敗壞,當即宣稱自己與那女人已經斷絕關系。但就在那時,好幾個江湖人士的內眷傳出了不好的消息,人們立刻就聯想到了單如飛。

“他在江湖上失去立足之地、以至于最後遁入空門,我想和這些事情,未始沒有關系。”

秦念安靜了很久,才問道:“你如何知道這些事的?”

“啊……柳莊主說的。”謝随笑了笑,“因為那個小白臉,曾經去找白骨山莊,求問六如老盜的武功秘籍藏在何處。”

秦念抿住了唇,“那他找到了嗎?”

“沒有。單如飛自己半路出家,武功學得很雜,根本沒有所謂的武功秘籍。”

“那這個男人,還跟單如飛的老婆在一塊麽?”

“不知道。”謝随道,“他本來也不會武,想要武功秘籍,可能也只是為了自保。”

“人為了自保,就能做出這麽多壞事嗎?”

“他們可能不覺得自己做的是壞事。自保的事,怎麽能算壞事呢?”謝随輕輕地笑了一下。

“這一切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為他們自己通奸。”

“這或許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單如飛是個江洋大盜,給不了他妻子安生的生活。”

秦念當真不再感覺害怕了。

手心的冷汗漸漸地止住,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悲哀和憤怒。

單如飛的遭遇,和謝随的遭遇是那麽地相似。

她沒法子像謝随那樣平靜,因為謝随已經在心胸中磨了十五年的事情,于她卻是剛剛才知道而已,她沒法子像謝随那樣咀嚼千萬遍再一言不發地吞下去。

所以她停住了腳步,很認真地拉住謝随的手。

謝随回頭看她。

夜風拂過,将女子的衣發吹得朦朦胧胧,那一雙眼睛卻分外地發亮。

“謝随,我永遠也不會背叛你。”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

謝随笑了。

笑得眉眼彎彎,宛如天邊的月亮,是遙遠的溫柔。

“我知道。”

秦念卻擰了眉毛,“你怎麽又知道?”

謝随好像很開心地笑起來,“因為我喜歡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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