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暖香惹夢(二)

為首的船夫叫趙老大,這時候, 他身後的幾個夥計全都等着他來拿主意。

他看了看面前這個漫不經心的男人, 又探頭往艙室裏頭望了望, 但見水汽彌漫, 讓他忍不住皺了皺鼻子。

“老大,這浴房一般都在卧房的後頭,怎麽這水汽卻漫到了花廳?”一個船夫愣頭愣腦地問。

趙老大擡手就削了過去,“人大爺就喜歡在船上灑水玩, 不行啊?”

那船夫抱着腦袋不敢再多說, 謝随卻莞爾一笑,語氣十分溫和:“有女人在嘛, 沒法子的。”

趙老大對房裏的那個女人實在已是好奇滿滿,但還是勉強鎮定了下來,端着架子堆着笑容面對謝随:“這位就是……謝家侯爺的……大哥?”

這次卻是謝随一怔。

他幾乎已要忘了自己還有個這樣的身份。

趙老大見他久不答話,心裏卻也打鼓,生怕自己這些手下方才大呼小叫地得罪了他, “是這樣, 侯爺他挂念您一個人在孤島上,沒有船也出不來, 就聘了我們幾個長江上的老船家,上島接您來了!”

謝随慢慢地舒出一口氣, 抱胸倚在門邊, 一雙桃花眼好看地眯起, “哦……是這樣, 我弟弟派你們來接我了?”

“對啊,侯爺開的價很高,一般人還搶不到呢!我們都是長江上百裏挑一的老人了,”趙老大驕傲地挺起了胸膛,立刻卻又想到了什麽而垂下頭去,“哎不過,來島上的這一路上,還是遇上了風浪,折了三個人……”

謝随淡淡地笑了,“我弟弟一定會厚葬他們,善待他們的家人的。”

“這我相信。”趙老大看出來了眼前這個延陵侯的大哥也和延陵侯本人一樣平易近人,漸漸放下了心,他轉頭看了看天空,道,“今日風好,我們馬上就可以啓程,謝公子您放心吧!”

謝随笑着欠了欠身,“那就辛苦你們了。”

趙老大哈哈笑着,将帶來的船夫們都往外推:“幹活去幹活去!”一邊回頭對謝随抱歉。謝随只是回以禮貌的微笑。

不知為何,趙老大感覺這個在初打照面時分明是落拓不羁的男人,此刻卻露出了優雅而遙遠的一面,竟隐隐與延陵侯本人十分相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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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随回到卧房中,秦念已經穿好了衣衫,只是仍披着一頭濕漉漉的長發,正坐在桌前梳頭。

謝随從她手中接過梳子,一邊給她梳頭一邊笑道:“那幾個船夫是老實人,我們還可以繼續我們的事情。”

秦念感覺到梳齒在自己的發間輕柔順滑地掠過,并不痛,但是卻癢,從頭頂至于肩頸,密密麻麻地發癢。她咬了咬唇,聲音低了:“你要繼續什麽事情?”

謝随低下身子望着鏡中的人,輕輕一笑,“我可以選嗎?”

“不可以!”秦念慌亂地一口否定。

謝随無辜地看着她。

秦念突然覺得自己說了很不好的話似的,一把将梳子奪了過來,胸膛劇烈地起伏着,半天才說出來一句:“我們怎麽走到哪兒都甩不脫你那個弟弟。”

這是轉了話鋒,到正題上了。謝随無謂地笑笑,走到一邊坐下來看着她梳妝,“你說我們是不是運氣特別好,正愁不會開船呢,就有人來給我們開船了。”

“誰知道你弟弟打着什麽算盤。”秦念嘟囔。

“他的算盤倒是很簡單,他大約只是不希望我活着。”謝随笑道,“那水牢盡頭的炸藥,不就是這個意思麽?他怕那炸藥炸不死我,特意派了人上島來看,如果我沒有死,就要把我再抓回去。不就是這個道理?”

秦念道:“他為什麽那麽恨你?”

謝随只是笑着。

秦念也覺得自己這個問題殊無意趣了。恨一個人縱是需要理由,被恨的人總不一定能明白的。她擡手将一半長發绾起,拿過桌上的桃花簪時,忽然覺得異樣,再仔細一看,這桃花簪已不是自己方才入浴前放下的那一支。

仍然是靜潔的五瓣桃花,刀工細細雕琢出柔軟的花蕊,仿佛只要有風一吹,還會随風飄擺一半。但是,這一支卻是新的。

她擡眼看向謝随,謝随的目光卻望向了別處,“你原來那個……太舊了,都用了五年了吧?該換的東西就要換,別舍不得。”

秦念打量着他的表情,卻道:“這幾日我們成天都在一處,你哪來的工夫做這個?”

“嗯……是我被關進水牢之前做的。”謝随指了指那簪頭上的花瓣,“看見那刀工沒,顯然是我那把神憎鬼厭的難用的長刀……”

秦念撲哧一聲笑了。

謝随撓了撓頭,不再說了。

用那樣的長刀來雕花,也只有謝随這種傻子才幹得出來吧!秦念想嫌棄他,卻又忍不住覺得這樣的男人很可愛,眼底的笑意藏不住,一閃一閃地凝着謝随。

“吶,大哥哥。”她軟了聲音喚他。

他警覺了一下:“做什麽?”

“幫我戴上。”她将那桃花簪遞給他。

他接過,她雙手捧着發髻等待。

他将那一支桃花簪小心而鄭重地穿過了發髻,戴好之後,她轉頭看向銅鏡。花瓣盛開在她如雲的發頂,映着她春水一般清麗的笑顏,和他溫柔而寧靜的眼。

“喜歡嗎?”他柔聲問。

明明前路尚不可預知,明明危險已近在眼前,但男人的神情看起來卻是那麽地平靜,他好像一點也不在乎自己被弟弟追蹤的事實。

他好像只在乎眼前的她。

“你說該換的就要換,”秦念撅起嘴,“我想換哥哥,可不可以?”

謝随頓了頓,嘆出一口氣,“這個嘛,晚了!”

***

那幾個船夫,雖然不會武功,又貪財好利,但開起船來,好像是真的挺穩當的。

來時風高浪急,但回路上卻是一路順風,到晚間時,幾個船夫用船上現成的材料做了豐盛的飯菜端到甲板上來,招呼着謝随出來吃。

謝随帶着秦念走上來,立即便笑了,“有酒香味。”

“謝公子也愛喝酒?”趙老大“哐”地将酒壇子擺上了桌,擡頭便看見了謝随身後的秦念,愣了一下。

他還以為謝公子房裏的女人至少得是個妖精。

不過他再看一眼,便覺出不對。這女人一身黑衣結束,全身除了發上一支桃花簪外一無點綴,但腰間的那把彎刀卻又寶氣逼人……忽而那女人的眼神朝他掃了過來,無形的壓力迫得趙老大立刻收回了目光。

乖乖,明明是個好看的女人……但怎麽這麽冷酷呢?

謝随在趙老大旁邊坐下來,不動聲色地擋住了秦念,笑道:“在島上待了太久,酒的滋味想念得緊。”

趙老大哈哈一笑,仿佛遇上了知己一般,立刻給謝随滿上,“那今晚就可以多喝點了!”

男人們推杯換盞,秦念微微皺眉,只管吃自己的飯。吃完了,她便自站起,到船頭去吹冷風。

天邊是入秋的疏星,幾縷淡白的雲遮住了淺青的鈎月,又被夜風淺淺地撩動。身後的風帆在嘩啦啦作響,今晚确實是天公作美,順流而下,沒有遇上任何風浪。

秦念記得自己來島的路上,只跟着高千秋那一葉小小的烏篷船,幾乎是從浪頭裏面滾出來的……高千秋固然是藝高人膽大,但他也有穩不住船的時候,那時候,是她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不能掉頭。

那時候,因為她覺得一切都是高千秋的錯,所以她對他根本不假辭色。

然而活着的時候恩怨千般,待人真的死去了,才發覺之前所糾纏不解的,全都是不值一提的東西。

高千秋只是想救小鬟而已,正如她只是想救謝随而已。

不知何時,謝随端着酒杯,走到了她的身邊來,跟她一起擡頭看着夜空。

她回頭,看見一桌子人都已經散去,桌上空剩着殘羹冷炙。謝随開口道:“真是好久沒喝這麽痛快了。”

秦念道:“你的傷口,能喝酒嗎?”

“啊呀我忘啦!”謝随誇張地拍了拍腦袋,旋即又笑起來,“喝的時候,管不了那麽多。”

秦念抿了抿唇。“待上了岸,有何打算?”

謝随理所當然地道:“去少林寺啊。”

秦念轉頭,男人正很開心似地眺望着遠方,眼裏是山川和月亮的影子,在黑暗中躍動着微芒。

“你弟弟都派人來接你了,你以為他會放過你?”秦念道。

“我反而覺得奇怪,他們為什麽不直接将我們扔進長江裏。”謝随笑道。

秦念不說話了。

謝随的笑容在無人見處,也漸漸地靜了下去。

“謝陌跟趙老大他們說,他擔心自己的哥哥,讓他們過來照拂一下。”謝随迎着風,話音淡淡,“謝陌這個人啊,最可怕的就是,他總是能平平靜靜地說出彌天大謊來。

“趙老大他們喝得很開心,因為他們相信,等這船一靠了岸,謝陌就會兌現承諾,給他們黃金五十兩,夠他們一輩子再也不用打魚運貨。”

“但謝陌自然不會兌現承諾的,是不是?”秦念動了動嘴唇,“他曾經也是這樣,欺騙了高千秋的。”

謝随笑了笑,“他們說這船要在延陵靠岸,謝陌正在岸邊等着。但我還想去少林寺的,我既不想死,也不想拉着旁人跟我一起死。”

秦念又重複了一遍:“你有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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