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王侯家(二)

黑沉沉的刀鞘,仿佛與夜色融為一體。

在刀柄上輕輕一按, 刀身就彈出來寸許, 剎那間閃現出青色的奪目光芒, 然而也只是剎那——立刻就又被藏入了鞘中。

謝随握緊了刀, 感覺到這把刀的重量,就仿佛感覺到了自己人生的重量。

也不知念念那邊甩脫了跟蹤沒有,他心中挂念着,便頭也不回地掠過了那紅蓮黯淡的庭園。

然而在經過最末那座佛堂時, 他的腳步卻還是頓了一下。

香爐上的重重博山, 仍有不絕的煙霧缭繞着盤旋上升。佛前的香,氣味濃郁得就好像另一個世界, 就好像那青黑的瓦頂、精雕的門扇、莊重的陳設,其實全都不屬于這座延陵侯府一般。

謝随站在廊下,聽見主堂中傳來低低的念經聲。

十五年來,這可能是他第一次聽見母親的聲音。

其實記憶早就應該模糊了的——

母親曾經是如何養育他、教導他,如何牽着他從蹒跚學步到年少成名, 在他離家的時候, 母親尚還只是個優雅的美婦人,鬓邊甚至不見一縷白發;但現在, 母親的聲音聽起來卻已是那麽地蒼老,蒼老得好像已換了個人一般。

他真的, 已經離開家、離開母親, 太久、太久了啊。

“我昔所造諸惡業, 皆由無始貪嗔癡, 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母親在念的,是一段《華嚴經》。反反複複,只是這一段。

謝随聽了片刻,終于是轉身離去,一個縱躍,便消失于夜色之中。

念經聲止住了。

婦人衰老的目光一寸寸地、竭力地挪動,挪到門外,卻只看見一庭蕭瑟的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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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過後,一身軟緞衣裳的沈秋簾出現在那庭院,手中捧着一碗湯藥。

“娘,該吃藥了。”她柔聲喚着,提着裙擺走入來。

婦人的目光又慢慢地收了回去,仿佛委頓落地的繁花。

沈秋簾在她身旁坐下,輕輕為她扶着藥碗,看着她将那濃黑而發甜的藥汁一滴不剩地全飲盡了,才柔柔地笑道:“娘親辛苦了,今日也早些休息吧。”

婦人低着頭,卻開了口:“季子……今日回來了嗎?”

沈秋簾眼神一顫,旋即強笑道:“大哥今日也沒有回來。”

婦人不再問了。沈秋簾走出門去,又扶着門,回頭望了她一眼。

婦人垂眉低首,手中的念珠還在不斷地撚動着,但那速度已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沈秋簾沒有告訴謝陌的是,自從給母親喂這藥的時候起,母親便每天都要問她一句這樣的話。

季子今日,回來了嗎?

而她也疲于每日回答她一模一樣的話。

大哥今日,也沒有回來。

佛陀慈悲,滿堂長明的燈燭造出無限搖晃的飛影。沈秋簾咬了咬唇,一跺腳,離開了。

那撚動念珠的手終于再也動彈不得,蒼老的身軀嘩然倒在地上。

念珠碎落一地,嘩啦啦的聲音,好像很多年前兩個兒子争着下棋,卻撒了滿地的棋子兒。

***

秦念在酒館一樓的角落裏等着謝随。

夜已深了,酒館中沒有很多客人。

秦念面前擺着一杯濃茶,沒有酒。她看起來毫發無損,刀上沒有血跡,甚至連呼吸都很平靜。

謝随放下了心,走過來,低身聞了聞那杯茶,笑道:“酒呢?”

“往後你要治傷,不許再喝酒了。”秦念道。

謝随坐下來,沒奈何一般,“聽你的。”

秦念看他一眼,淡淡地道:“那幾個人,功夫也很稀松,我沒多久就把他們甩脫了。”

謝随笑道:“看來我弟弟還不太懂江湖上的道道。”

秦念也想笑,那延陵侯雖然有錢有權,卻好像并不曉得分辨人的武功高低。然而她的笑容也很快就消失了。

随着她對延陵侯府的了解愈來愈深,她對自己過往那十年的經歷也有了愈來愈深的懷疑。

那十年,她與謝随東逃西竄,亡命天涯,甚至還與摩诃殿的十殿殺手輪番地打過交道。那個時候的她雖不甚懂事,但到底還明白那些人有多厲害。

如果延陵侯必要致謝随于死地,那一個摩诃殿還不夠麽?為何還要找這些三腳貓來湊數,連春雨镖和韓複生都敢用?

更何況她還聽聞,要雇用摩诃殿的殺手,光有錢也不見得行得通……

謝随始終沒有說話。

秦念又着意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神很沉靜,仿佛波瀾不驚的深海,又仿佛伸手難及的夜空,她不知道這是否因為他在那延陵侯府裏看到了什麽。

忽而,她的手被握住了。

謝随的手指輕輕摩挲過她的手背,他的眼神卻并沒有看她。“多謝你了,念念。”

秦念沒來由地別扭,想抽出手,卻被他抓得更緊。“早就說了,不要謝我。”她低聲道。

“說得對,是我失言了。”謝随笑了,他回過頭,那桃花眼中仿佛便蕩漾起柔軟的流光,“我可聽了你的話,全沒有看我那弟妹一眼,你有沒有獎賞的?”

秦念好像被他那笑容蠱惑住了,怔怔地道:“你要什麽獎賞?”

謝随不言,只慢慢地朝她傾身過來。

秦念看了看四周,只有一兩個酒客,小二背對着他們在擦桌子,掌櫃的心無旁骛地在打着算盤……店外是一望無際的夜色,秋風飒飒地吹過去了,匆忙的行人早都已回家。

她的手心被謝随包裹着,溫暖的,漸漸竟滲出了汗。而他仍是笑盈盈地凝視着她,那眼眸中只有她一個人。

她早就知道這個男人沒臉沒皮,但她自己卻好像也被他影響,變成了一個又任性、又奇怪的女人了。

謝随忽而将長刀立在桌上,長袖擋住,悄悄地傾身過去,往秦念的唇上印了一個吻。

他驚訝于她的不作抵抗,退回去後,睜着眼睛看她半晌,輕輕地笑了。

秦念滿臉通紅地道:“不準笑!”

他卻還變本加厲地來揉她的頭發,桌底下她立刻狠狠地踩了他一腳,起身便噔噔噔地上樓去了。

謝随看着她的背影,笑得更加開心。

酒館裏頓時響起“啧啧”之聲,謝随望過去,便見是那掌櫃和小二都停了手頭動作,便連那幾個酒客都看着他,還對他舉了舉杯。

謝随這下可終于覺得害臊了,連忙端起桌上茶杯掩飾地一飲而盡,卻又被那濃茶嗆得幾乎刻出來。

安靜的酒館中,頓時又是幾聲“啧啧”。

***

從鎮江,到金陵,再到淮南,到上蔡……一個多月以來,這些城中的名醫館、老藥鋪,全都被一男一女騷擾了個遍。

那女子一身便于行動的淺青色勁裝,身材雖是很好,但卻在那不盈一握的腰間佩了一把鯊皮鞘的彎刀,于幽麗中透出幾分冷酷。店鋪裏的夥計們原還在偷偷地瞄她的,她卻徑自将彎刀往櫃臺上一擱,冷冷地道:“大夫呢,看病!”

這時候,她身後不知何處又冒出來一個男人,一邊掩面咳嗽着一邊溫言軟語道:“念念,你不要吓着人家……”

那女子的神氣好像一下子變了,撅起嘴道:“我怎麽吓着人家了?”

謝随自從拿回了自己的刀,精神便似乎好了許多,聞言也不生氣,只是笑道:“女孩子家家的,多笑笑才好看嘛!”

夥計們跟看戲法似地看着這女子換了副臉色,好不容易才有個警醒的,先一溜兒跑去後堂請大夫了。

從鎮江,到金陵,再到淮南,到上蔡,秦念已經帶着謝随看了不下十位大夫,每一位都只是搖搖頭:“外傷我可以讓夥計給你換藥,但這內傷……恕老朽無能,那兩枚金針若取不出來,老朽是怎麽也不敢下手用藥啊。”

秦念氣笑了:“我就是讓你來取金針的啊!”

大夫卻比她更氣似的:“你知道這是誰家的金針嗎?這是北地神醫蒯藍橋的獨門金針,憑老朽怎麽取得出來?!”

秦念道:“你自己醫術不精,怎麽還有理了?”

謝随拉住了她的手,“好了好了……消消氣。”又回頭對大夫笑道:“那勞您開點金瘡藥了。”

每一次都是這樣,抱着希望進去,又氣哄哄地出來。秦念很生氣,卻又不知道該生誰的氣,兩人走出醫館,她便悶悶地用腳尖踢着石子。

“總是要去找一趟蒯神醫的。”謝随牽着她手,看她一個容姿曼妙的韶齡女子卻像小孩子跟腳下的石頭較着勁,不由得發笑,“旁人可都看過來了啊。”

這醫館位于上蔡城的鬧市中,這時候時近晌午,行人愈來愈多,确實有不少人朝這兩人投來了好奇的目光。

秦念嘟囔道:“讓他們看去!你……你那剔骨針留在體內,很疼吧,大哥哥?”

謝随笑道:“一點兒也不疼,簡直像是長在我身體裏的。”

秦念又撅起了嘴。

她想起這北上的一個多月,兩人同吃同住,自己偶爾在半夜過後醒來,便會聽見鄰床男人紊亂的氣息聲。

她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望過去,借着夜色,只見他雙眸緊閉,額上冷汗涔涔而出,但卻咬緊了牙關不發出一點聲音。她無從判斷他到底是醒着還是睡着,然而片刻後他便會睜開眼睛。

她當即躺下裝睡,還裝模作樣地翻個身。

謝随的目光好像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那片刻真是太難捱了。那目光裏仿佛是微弱如螢火的眷戀,又仿佛只是看破了她一般的平靜。但是最後他收回了目光,披衣起身,竟出門去了。

到黎明時,他會再回來,那時他已一身清爽,看起來就如是沒事人一般,手中還提着早點。他會坐到她床頭揉亂她的頭發,對她笑着說:“還不起來,就沒飯吃啦!”

他的笑容那麽好看,有時候她也希望自己能一直安心被他騙着。

這也未始不是一種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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