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懸崖(一)

少林寺達摩堂的首座信默,是方丈信航的師弟, 也是少林寺中地位僅次于信航的高僧。

他的弟子望着懸崖對面的戰局, 不解地道:“武當、泰山好歹也是與少林地位相亞的正宗門派, 竟然要用車輪戰來對付兩個江湖後輩嗎?”

信默的眸光沉沉:“謝随是方丈師兄門下高徒, 雖是俗家弟子,卻比出家人更得少林真傳,若要單打獨鬥,他們唯恐耗時太久, 反受其亂。”

少林和尚顯然也明白自家武功的路數, 點了點頭,又道:“那那個秦樓主呢, 她的武功也很厲害嗎?”

信默望着懸崖對岸,慢慢地道:“她的武功是謝随一手所教,內力十分純熟,但看起來……還夾雜了一些外門功夫。”

“外門功夫?”

信默點了點頭,卻沒有再回答。

對面的那個女子, 讓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 曾經在江湖上驚鴻一瞥的那一位武林第一美人。

雖然是位美人,但她的武功也不可小觑;然則也因為是位美人, 所以行走江湖的男人們,并不怎麽當真瞧得起她。

但是信默知道, 瞧不起女人的男人, 最終都是要遭報應的。

“師父……”一個小沙彌終于忍不住了, “我們, 我們不去幫幫他們嗎?謝随既然是方丈大師的弟子,那也就是我們的師兄……”

“不去。”信默從牙齒間迸出這幾個字,他的目中仿佛有煎熬的火,“方丈師兄還在宮中受苦,我們若去幫了他們,方丈師兄怎麽辦?謝随既受方丈師兄親炙的恩惠,那就應該為了他的師父,好好地受着今日!”

說完這話,信默竟轉身便走,走入少林寺那重重疊疊恢弘壯麗的廟宇之中,再也不回頭多看一眼。

***

少林的和尚,雖不至于倒戈來幫自己,但終究是不戰自退了。

謝陌看見那些和尚的背影,心中便得意地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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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出家人,懦弱怕事……

謝陌站在樹蔭底下,好整以暇地搖着折扇,看着前方激烈的戰鬥。

泰山、武當兩派掌門人并未出手,只是底下的幾個小幫派按捺不住,當先搶了上去,竟被謝随一刀一個地解決了。

殺人見血,飛濺上天,那一剎那,謝陌才終于笑不出了。

他再是精于算計,也不曾親自殺過人的。——娘親不允許他習武,甚至不允許他碰一碰大哥的刀。

但殺人對于大哥來說,卻好像已經是很尋常的事。

“大哥哥,”秦念忽然開了口,“我第一次殺人,就是在你離去無錫的第二日。”

謝随一怔,不知她為何要在這種時候說起這件舊事。

而她卻也不再多說了,敵人已攻了上來,刀光與血光飛閃而過,她的身影滑如游魚、疾如箭矢,刀刃入肉的剎那,沒有分毫的猶豫。

鮮血濺上她軟紅的衣袂,也有暗器從林中飛來,被謝随一刀格下。

母親死了,他尚且來不及悲傷,來不及憤怒,就先成了弑母的幫兇。

他們已經連殺十餘人,鮮血縱橫浸透了腳下散碎的土壤,便連泰山、武當兩派的弟子都已下場。

可是為什麽呢……為什麽,自己千方百計承擔了一切,可到頭來,還是要将念念也卷進漩渦裏來?

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不能讓他們這樣用車輪戰耗着己方兩人,如若耗到剔骨針發作……就無力轉圜了。

謝随也已經看見了信默大師帶着弟子們離去的背影。

“念念,待會兒,”他一字一頓地道,“你聽我示意,我們一同跳下去。”

“什麽?!”秦念大驚回頭,謝随長刀卻驀然飛擲出去,掠過她的頭頂後将一個偷襲她背後的人削去了半個腦袋!

那長刀又在空中唰唰地盤旋着飛了回來,落入謝随掌中,宛如最乖巧的情人。

那鮮血飄灑了半空,零星也落在了他的臉上。

“念念,”在下一人攻上之前,他沉聲喝道,“跳!”

***

秦念看見他以刀在地上撐了一下便當即跳下懸崖,那一瞬之間,她以為他是瘋了。

但下一瞬,有人攻上,她反手一刀,立刻也随着謝随跳了下去!

兩座懸崖中間的山風,當真是酷烈如刀刃。

跳下懸崖的剎那之間,秦念心中掠過了無數個念頭。

她想,謝随如何能确定,自己一定會跟着他跳下來?

她又想,這懸崖高逾百丈,底下也不知有什麽險惡,謝随發昏也就算了,自己怎麽也跟着他一起發昏呢?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想清楚這些問題,身軀已經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

她擡起眼,便看見謝随正注視着自己。

只是這樣的一個眼神,她已然覺得自己心中那無數個疑問都已失卻了意義。

謝随沒有說話,只是一只手臂用力地抱緊了她,而另一只手中的長刀正沿着懸崖的峭壁,一路狠狠地刮了下來,金鐵與岩石交擊迸發出無數火花,乍看之下,便仿佛是剖魚一樣剖開了那慘白的崖壁,露出了猙獰的腹中血口。

刀刮懸崖減緩了兩人下墜的速度,直到最後卡在一棵大樹的樹頂上。

謝随的右手終于也脫了力,連刀也握不緊,而掉落了下去。

聽見那長刀掉在草地上的聲音,他微微地一笑:“此處不算高,我們可以慢慢地爬下去了。”

他的手猶在秦念腰間抱緊了她,她稍稍地掙了掙,他的笑容立刻繃緊了:“別動。”

秦念抿住了唇。

她看向周圍——

這大約是兩山之間的深谷底了,叢生的草木已都随着秋意而凋零,不遠處便能望見一道溪流彎曲盤旋着嗚咽而過,水中嶙峋的石塊在殘陽的映照下顯現出血一樣的紅色。

而她與謝随的身下就是一棵黃葉滿頭的老樹,迎着秋風展開幹枯的枝桠,正将謝随給穩穩地托住。

而謝随,又将秦念給穩穩地托住了。

她低下頭,正對上謝随的眼眸。

他的胸膛起伏不定地喘息着,臉色蒼白,笑容裏透出筋疲力盡的苦澀,而他的那雙眼眸之中,明明還翻攪着許多重痛苦,卻又偏偏被他自己給壓下去的,與她四目相對之際,仍然是那麽清亮而安寧。

風拂過,好像也拂起了他眼中溫柔的流光。

仰望上空,方才的墜落仿佛不過一瞬,但那高聳入雲的山峰卻已然被山崖間的松柏所遮蔽,隔着重重壓下的夜色,仿佛還能聽見那上面匆促的人語和腳步聲。

“他們在下山。”謝随低低地道,“這座山谷不通道路,他們暫時還找不過來。”

秦念靜聽片刻,慢慢地放下心來。那腳步聲繞過了山那邊,确實是越來越遠了。

一時間四周都寂靜下來,靜得幾乎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剛才還冷酷無情的秋風,此刻卻好像不過是耳畔低啞的呢喃。

“念念。”謝随柔聲喚道。

她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謝謝你肯跳下來。”他輕輕地道。

她伸手輕輕撫摸他輪廓分明的臉龐,他一眨也不眨地凝注着她,還慢慢地、試探地擡起了頭。

她其實是想将他的那些痛苦都給撫平的,可是他甚至都不曾呈現給她。

就在她将要觸碰到他的唇瓣的那一剎那,“吱嘎”——

樹枝斷了。

兩個人一齊掉了下去。

***

這一下摔得結實,謝随一聲悶哼仰躺在草地上,半天都動彈不得。他将長袖遮着臉,片刻,竟開心地笑了。

秦念沒來由地氣惱,根本不想理他,只跑到溪邊去洗了洗臉和手,再跑回來時,卻見謝随還是耍賴一般地躺在地上。

他朝她張開雙臂,笑盈盈地道:“過來,念念。”

夜色已悄然降臨,男人的身上泛着黑暗的血腥味,但他的笑容卻還是如太陽般明亮。

她又羞又氣地道:“你叫我過來我就過來?”

謝随卻伸出手去抓她的腳,她躲閃不及,“啊呀”一聲竟被他拽得倒了下來,跌落在他的懷裏。

她拼命地掙揣,卻被他雙臂箍得死死的,他偏還在這時候笑了:“你怕我?”

又是這個問題。

秦念瞪他一眼,不動了,“誰說我怕你!”

謝随笑了笑,突然一個翻身,将她壓在了身下,雙手鉗着她的雙手,雙腿也壓緊了她的雙腿。

“現在怕不怕?”他的笑意漸漸地隐了,有一些別的東西從那雙流光潋滟的眼眸底裏翻了出來。

她也慢慢地安靜下來。

“不怕。”她說。

他突然雙指鉗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注視着自己,“念念,你想清楚了?你今日跟着我跳下來,往後,你便只能跟着我亡命天涯了。”

他眼中的火焰,燒着她,也燒着他自己,這樣的時刻,近夜的西風汩起,兩人卻都覺出了熱,極度的熱,仿佛能将肌膚都融化了。

她那雙倔強的眼眸裏一片晶瑩,仿佛冰雪催融,掬着盈盈的雪水卻并不落下,“亡命天涯有什麽不好?我去極樂島上救你的時候,就已經想得很清楚了。”

她的話音還未落地,雙唇已經被他吻住。

她的腦中已經再無法思考什麽了。她被他吻得丢盔棄甲,身子也随着他壓迫性的動作往後仰倒,他卻還伸出了手護住她的後腦。她好像難以忍受他這樣無孔不入的溫柔了,亮出牙齒往他唇上咬了一口,但聽他悶哼了一聲,卻反而将舌頭趁勢卷入。

她再也抵抗不了。

可是同時她又發現,放棄抵抗之後,一切原來是那麽地輕松。

仿佛沉溺于深海,任水流鑽入五髒六腑,又仿佛投身于太陽,任光焰灼燒四肢百骸。放棄抵抗之後,她慢慢地能看見了,能看見他眼中那稀世的光芒。

“念念……”他的頭伏在她的肩膀上,時輕時重的喘息震動着她的肩胛直透她骨骸,“給我。”

這不是最好的時機,也不是最好的地點。

可是她捧起他的頭,便看見他眼中閃過倉皇的痛苦,如一頭奔入絕路的獸。他好像想躲閃開她的目光,卻最終沒能夠。

他可能從來沒有這麽直白地要求過她。

秦念再仔細一想,自己與謝随相交這許多年,竟好像真的從未聽過他說,他想要什麽,想要她做什麽,又或想要她給他什麽。

可是他心中一定是有欲望的。因為他既不是呆子,也不是聖人。

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愛上了自己養的小女孩的男人。

幹枯的樹林之外是淡月疏星的夜空,秦念眨了眨眼,想笑,卻有淚水驀然滑下了臉頰。

旋即有滾燙的吻探了上來,将她的淚水輕輕吻去。謝随注視着她,她的目光也慢慢收了回來,與他對視。

她伸出手臂來纏上他的脖頸,很久,啞了聲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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