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懸崖(二)

夜色蒼茫如海,半圓的月亮被雲絮纏住, 只透出淡淡邈遠的光來。

深谷之中寒冷的秋氣攜來薄霧, 垂挂在處處老樹枯藤之間, 又随着月色凝成了露珠, 一滴、一滴往而不返地墜入泥土。

謝随帶着秦念走到了崖壁底下的一處凹陷,立刻便擋去了飒飒的寒風。他扶着她坐下,又脫下自己的外袍将秦念整個身子包裹住,秦念的眼睛便在黑暗之中眨了眨, 仿佛玩火而不自知地俏皮。

他兩只手便攏着她身上的外袍, 雙眸看定了她。

他的背後是無窮的黑夜。

“大哥哥。”她輕聲喚。

謝随低頭吻住了她。

為免被人發現,兩人沒有生火, 甚至連聲音也壓住了。發絲拂過的肌膚在影影綽綽間微微發亮,隐秘的動作被衣袍罩住,反而将心跳聲無限地放大,咚咚,咚咚, 咚咚……幾乎讓秦念無法支撐。

她的眼神愈來愈迷茫, “大哥哥,我……”

漫天的星辰在他的身後展開, 如一個龐大的謎。

他并不言語,只是吻她。

夜色若是一個謎, 那麽吻就是謎底。

***

“謝随。”

“嗯?”

“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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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大哥哥。”她好像有意使壞一般, 壓低了聲音往他耳朵裏吹氣。

“嗯……”他的臂膀收緊了, 嘴唇輕輕擦過她臉頰, 她又忍不住笑。

他低着頭看她,女孩的笑容清澈無瑕,就在他的手底顫動着,如一朵半開的雪白的花。

“看來你很有精神啊。”他輕笑地道,聲音催得她心頭發癢。

她笑着,修長的手指從他的衣袍底下探了過去,又摸上了他纏滿紗布的胸膛,挑釁地朝他挑了挑眉。他卻反而很平靜地任她動作,只是眼眸又更幽暗了一些。

“我的。”她突然沒頭沒腦地道,“我的,都是我的。”

謝随終于繃不住笑了:“對對,都是你的。你是不是個小守財奴呀,念念?”他用哄孩子一樣的語氣問她。

她看了他一眼,竟然也不生氣,“你也只有我,你可得小心守住了,不然我就——”

“不然你就?”謝随稍稍擡高了聲音。

她莞爾一笑。

她現在可算是知道怎樣能制住他了。謝随無奈地看她半晌,最後也沒有法子,只喟嘆一般地抱緊了她,好像抱着最珍貴又易碎的寶物。

方才折騰太過,秦念很快就疲累了,環着他的腰望向谷中,忽然見到有幾只小小的螢火蟲,從草叢中撲閃撲閃地飛了出來。

她揉了揉眼睛,還疑心是自己看錯,謝随卻先笑了:“谷中雖較山地溫暖,但想不到連八月都能見到螢火蟲。”

時節已經近中秋了,風冷霜沉,可是這小小的生命,燃着細微的火焰,卻仍舊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發着亮。

它們仍然活着,雖然沉默、雖然微弱、雖然短暫,但它們仍然是那麽用力、那麽用力地活着啊。

看到這螢火,秦念仿佛也安心了很多,在謝随的懷抱中,她很快就安穩地睡着了。

謝随輕輕地自上而下地撫摩着她的長發,睜着眼睛望向這重重深山,片刻前那輕微閃過的螢火,早已被無窮的黑夜所吞噬。彌漫的輕霧之中,一切都是未知,但又一切都不重要了。

至少今夜,她在他的懷中。

***

到後半夜時,謝随才終于沉沉睡去。

夢裏,他又回到了延陵,那座莊嚴巍峨的侯府。

七歲的他拉着四歲的謝陌,站在西席先生授課的講堂門外,聽着儒袖飄飄的西席先生一疊聲嚴厲的訓斥。

“小少爺不懂事,大少爺你也不懂事嗎?到底是三歲就讀經的人物,你知不知道你今後是要繼承侯府、光大家業的?重任在身,你還帶着小少爺去玩刀?”

一旁的謝随聽了,忍不住撲哧笑了一下。

反正是在夢裏嘛,笑一笑也無妨。

然而那西席先生竟然注意到了他,擡起頭,皺眉道:“你是誰?哪裏來的?”

那兩個手牽着手的小孩,也都擡起頭,怔怔地朝他看過來。

他驀地啞然。四望這侯府,高高的、灰黑的院牆上伸展出的綠蘿在風中輕輕地搖曳,牆角下幾盆菊花尚未開放,只有淡綠的葉片弱弱地蜷着。再往外看,是一扇青磚鋪砌的雪白月門,門後便是那小池紅蓮、水榭飄香的庭園。

不知為何,他又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總是拉着謝陌到那水池邊抓鯉魚的事情。

記憶尚且是那麽地鮮活,可是如今的自己身處其間,卻好像已只是個褪色的影子了。

他回過頭,那西席先生的表情已顯露出了不耐。

他還記得這位先生,曾經是前朝的榜眼,飽學的通儒,國喪辭官之後便以教書為業。這位先生曾經教過他十幾年的經書,可是現在卻問他,你是誰,哪裏來的。

謝随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仿佛是闖進了別人的家裏,見到了別人的私事,全身都很局促,甚至想奪路而逃。

可他還是想再多看一眼當年的“大少爺”和“小少爺”。他們穿着一模一樣的天青色小袍褂,短短的頭發梳得很整齊,看着他的清亮眼眸中只有天真的疑惑。

他終于連慣常的笑都做不出來,只是匆促地道了句:“打擾了。”便轉身向那月門走去。

“孟先生?”一個聲音卻忽然将他紮在了原地。

那月門背後繞出來一個婦人,疏疏淡淡的眉眼,清清秀秀的衫裙,雖然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但她看起來卻仍然很美麗,烏發如雲,眼眸如星,正憂心地攢着眉頭看向那臺階前的孩子:“你們兩個,偷偷去玩刀,知不知道有多危險?吃罰是應該的!”

那大孩子忽然忍不住開口:“我已經會用刀了,信航師父教過我了!我帶小陌去玩,我自然會保護他的!”

“你會用刀,小陌不會!”婦人擰了眉毛,“你才學武兩年,就以為自己可以保護別人了嗎?”

大孩子不說話了,但眼中仍是滿滿的不甘心。

謝随看得想笑,卻笑不出。

他的目光又移到了那婦人身上。明明就在剛才,連孟先生和兩個孩子都注意到他了的,可那婦人的眼中卻好像全然沒有他。

他動了動嘴唇,想呼喚她,也許,也許只是一聲娘親就可以——

然而喉嚨幹啞,卻發不出聲音。

婦人将兩個孩子教訓了一番,又去跟孟先生賠禮道歉,而後款款地離去,從頭至尾,都沒有看他一眼。

娘親……娘親!

原來不止是現實中他無法開口喚她,便連在夢境裏,他也仍然無法開口喚她!

眼前的綠蘿、灰牆、藍天、白雲,突然都一點點變了顏色。這一切原來都不是他的,他是誰?哪裏來的?便連他自己,也回答不出這個問題。

“大哥哥?大哥哥!”

一個溫柔中帶着急切的聲音突然響起,如一只手将他生生拽出了這場虛無幻境。

他如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抓緊了這只手,就好像只有這只手還可以證明他的存在,證明他自己并不只是一個虛假的幻影。

“大哥哥,你弄疼我啦!”女子嗔道。

他恍惚地睜開了眼,眼前的景象晃了幾晃,最終凝定在女子明麗的臉龐。

他下意識松開了手,她便伸袖給他擦了擦額頭,“夢見什麽了?出了好多冷汗。”

他靜了很久,慢慢道:“念念。”

她笑了,“還認識我啊?”

他平複了呼吸,展顏一笑,“你是我的念念啊。”

她頰上飛紅,抿着嘴轉過了臉去。

謝随掃視四周,天已黎明,但在秋風之中,萬物都似籠着黃昏的顏色。遠空中浮雲滅沒,山谷底黃葉凋零,小溪的流水也似要斷絕了,正一聲一聲地嗚咽着遠去。

“這就是少室山下啊。”秦念感嘆了一聲,“少林的和尚,真是會挑地方。”

謝随失笑,“少林僧人終日參禪習武,哪有閑心看風景。”

秦念道:“那可就便宜我們啦。”

謝随轉頭,見秦念好像很開心似地,正低頭觀察着地上緩慢爬過的一隊螞蟻。

她仍穿着昨日的衣衫,裙角上還沾着血跡,彎刀挂在腰間。可是她卻毫不在意、毫無牽挂地坐在地上看螞蟻。

謝随笑起來,悄悄湊到她耳後去,對着她耳根上的那顆痣輕聲道:“昨晚上疼不疼?”

她吃了一驚,捂着耳朵站起身來連連後退,瞪大眼睛看他,“你、你說什麽?”

謝随坦然,好像還很關心她似地壓低了眉宇:“我問你疼不疼。”

秦念滿臉漲紅,“才、才不疼呢!”

謝随卻更加大笑起來。

他雖然經常在笑,但也确實好像很久沒有這樣放聲大笑過了。

他攬過秦念的肩膀,低下頭,額頭抵着她的額頭,雙眸在極近的距離裏,如漩渦般直接而坦蕩地凝注着她。

她以為他要說什麽了不得的話,竟莫名地屏住了聲息,又忍不住發癢地眨了眨眼。

他的聲線低而柔軟——

“不疼就好,下次試試別的。”

“……沒有下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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