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山門

山谷中野果很多,兩人吃了一些, 但到底難以充饑。何況這山谷雖然隐秘, 到底在少室山下, 風險甚大, 到日上三竿時分,兩人已找到了一條出谷的路徑,相偕攀登而上。

站在地勢高處再回頭望,那山谷靜谧如初, 好像從來不曾被人打擾。

謝随牽緊了秦念的手, 對她笑了一笑。

“——啊呀,找到了找到了!”

突然間, 草叢中冒出一個唐突的聲音。

“——啊呀,在這裏在這裏!”

另一個聲音又從另一邊草叢發出。

兩個光光的圓腦袋冒出來,昨日在石牌樓下見到的那兩個小沙彌一時齊現了形:“原來你們在這裏!”

秦念不知為何臉紅了,便想甩脫謝随的手,卻被謝随握得更緊。他擡眼微笑, “兩位小師父, 找我們很久了嗎?”

“很久啦,幾乎都要将少室山翻遍啦!”左邊的小沙彌道。

“師父得知你們掉下懸崖, 擔心得不得了,一定要我們來找, 但又絕不能聲張出去……”右邊的小沙彌道。

“還好你們沒有事, ”左邊的小沙彌将兩人上下打量一遍, “就是髒了一些, 連傷口都沒有嘛。”

“師父說了謝随有傷的!”右邊的小沙彌好像嫌對方很笨,打斷了他的話,“我們快把他們帶回去吧!”

兩個小沙彌一唱一和,謝随看得有趣,摸了摸鼻子,道:“你們的師父是誰,你們要帶我們到哪裏去?”

“我們的師父就是達摩堂首座!”

“我們要帶你到達摩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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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沙彌同時搶着回答。

***

兩個小沙彌,一個叫證圓,一個叫證方。

“正圓、正方?”秦念皺了眉,看向前面領路的兩個光光的小腦袋,“你們兩個都應該叫正圓。”

“為什麽?”證方摸着腦袋回頭,“我可比他大,我是他師兄。”

謝随忍笑忍得很辛苦,“但你也不比他方啊。”

證圓道:“人長大了就會從圓變方嗎?”

證方道:“你真笨,圓就是方,方就是圓,沒聽師父說嗎?”

秦念終于沒忍住,笑了出來。

謝随望向她,但見那霞生雙頰,光入明眸,她對着他眨了眨眼,快活而心機全無的模樣。

如果這條道路永遠沒有盡頭就好了,他想。

***

達摩堂中,竹影深深,地上鋪着泛黃的竹葉,腳踏上去,便發出簌簌輕響。

證方證圓帶着兩人繞過經堂,徑自走入後方的禪房,信默一身黑色僧袍,正眉目肅穆,朝房中羅漢一個個地跪拜過去。

謝随和秦念就站在門口等着。

直到将二十八羅漢都拜完了,信默才轉過身,憂悒地壓低了長眉,“謝随?”

“弟子在。”謝随執弟子禮回應道。

信默對證方證圓道:“去給客人上茶。”

茶香萦纡,謝随卻不太喝得下去。

信默望着茶案對面的人,半晌,才道:“昨日在那吊橋邊,你也看見師叔了。”

謝随道:“看見了。”

“師叔沒有出手救你。”

“沒有。”

信默靜了靜,又嘆口氣,“少林寺對不起你。”

謝随淡淡地笑了,“少林寺教我武功,育我成人,何來對不起之說。”

信默一字一頓地道:“但少林寺卻連自己的弟子都保護不了——”他慢慢地咬緊了牙根,“毋寧說,是連自己的方丈都保護不了!”

謝随的臉色微微一變,“你是說,信航師父?”

“方丈師兄,去揚州見了你一面,之後就被禁軍帶走,沒有回少室山來。”信默低聲道。

“禁軍?”謝随震驚道。

“季子,”師叔像喚一個朋友一般喚着他,“少林寺太大了,寺中千百僧人的身家性命都懸于方丈師兄一個人身上,你要理解他的難處……那五年來,你被關在極樂島的水牢之中,方丈師兄也無時無刻不是心急如焚,但卻無論如何不能輕舉妄動……”

“不是不能,只是不敢吧?”秦念突然發話了。

信默的目光看向她。

他知道這也是一位幹系重大的人物,但他沒想到她會這樣插嘴。

這女子容貌昳麗,雙眸澄澈,無情的話語透出咄咄逼人的氣勢,這是信默很少在別人身上看到的氣勢。

但見謝随稍側首,輕輕道了一句:“念念。”

秦念頓了頓,不再繼續了。

信默咳嗽兩聲,好像有些挂不住面子,過片刻才道:“但是季子,你要相信,方丈師兄、乃至少林寺上下,都是挂念你的。師叔知道你身上的剔骨針已經發作,最好早日去找蒯神醫取出——”說着,他從袖中拿出一封火漆封好的信箋,“蒯神醫脾氣有些奇怪,但我與蒯神醫乃是舊識,所以修書一封,你若去求醫,便可示之。”

謝随雙手接過,斂容道:“師叔厚意,感激不盡。”

“至于你師父的事情……”信默過了很久,嘆口氣,“不過是皇帝用來要挾你的手段。只要你莫再與江湖上的人事多所牽扯,想必宮裏也不致對方丈師兄太過為難。也罷,大約是少林寺合該有此劫數吧。”

謝随沉默片刻,慢慢地直起身跪立,又向信默叩下頭去。

“弟子過去不能長奉左右,今後亦已是亡命之身,請師叔明鑒,弟子與少林,從此再無瓜葛。”

信默擡起手,撫摸過他的頭頂,仿佛一種儀式。而後他揮了揮袖,面容慘淡:“你去吧。”

謝随離開了。

信默從懷中掏出一方布巾,層層展開,現出那一把染血的牛角尖刀。

老僧的眸中,漸漸顯出無能為力的悲哀。

***

證圓和證方領着謝随、秦念去吃飯。

“師父說,你們如果想在這裏四處走走,都可以的。”證方說道。

“可惜竹林已經黃了,不過後山上的楓葉卻又紅了。”證圓說道。

四季流轉,好像無論何時總是色彩缤紛的。

謝随謝過兩人一定要帶他們游覽的美意,自己帶着秦念繞後山下山去。

“過去,我每年初夏、初冬都會到少室山上來清修兩個月,”謝随站在少林寺塔林之後的山頂上,望向對面的漫山紅葉,“所以還當真未曾見過少室山的秋色。”

秋風起,落葉紛紛,暗淡的天空上,紅日沉默,就好像是它的光芒已全都給了那漫山遍野的紅楓,而自己已什麽都不剩了。

“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謝随輕輕地吟道,“少林寺地位高絕,難處也多。”

秦念冷冷一笑,“什麽高僧大德,說話陰陽怪氣,正話反說反話正說,還當人聽不懂嗎?”

謝随淡淡地道:“有些人便是習慣這樣說話的。”

秦念越想越不平,“說什麽讓你莫再與江湖上的人事多所牽扯,就是讓你隐姓埋名地逃命去呗!”

謝随負手在後,緩步下山,“我們本就是要逃命的。”

“他也不過是寫了一封信,說得好像我們欠了他多大的人情……”秦念跟上去又道,“蒯神醫再怎麽厲害,我一個人也能想辦法讓他給你治病的!”

謝随停下腳步,對她笑笑,“是啊,他哪裏有念念厲害呢。”

秦念看着他的表情,靜了靜,輕聲:“我只是不明白。”

女孩的雙眸剔透,仿佛連一點雜質也沒有的墨玉。

她不明白,為什麽身為謝随的授業師父,卻可以明知謝随被囚五年而不做任何努力,還可以在五年後繼續看着他再一次被送進囚牢。

她不明白的事情還有很多,可是她知道謝随不會給她解答。

謝随只會說,他們也有很多難處。

他總是在考慮別人、體諒別人、包容別人,可是誰又真的考慮過他、體諒過他、包容過他呢?

秦念的不明白,其實歸根結底,只是覺得不公平。

兩人便一路無話地走了半天,直到深入山道,身周枯木遮蔽,再看不見對面的紅楓。

“這個地方很适合練刀。”謝随望了望四周,忽而笑了,“我過去跟師父吵了架,便常會一個人跑到這裏,直到深夜,被師父帶着師兄師弟們一齊找回去。

“那時候我很感動,我想雖然吵了架,但師父和師兄師弟們到底都是關心我的,不願意讓我一個人在外面過夜。可是到如今我再回頭想,那也許只是因為我是延陵的小侯爺,他們得罪不起罷了。

“可是即使如此,他們對我的關心,難道就是假的嗎?我當時生出的感動,難道就是假的嗎?念念,我也不是那麽寬大的人,這些事情,我也時常迷惑不解,但我最終只是想明白了,許多事情是沒有辦法的,所以不能太過在意。”

天色已将暗了。

秦念望向謝随,夕陽好像也将他的眼眸染成了柔軟的碎金色。

他經歷了那麽多那麽痛苦的世事消磨,一顆心卻變得柔軟如斯。

或者說,到底要經歷多少世事消磨,一顆心才會變得柔軟如斯?

她沒有說話。

“以後也不知還會不會再上少室山了。”謝随笑了一笑,“你說得對,少林寺的和尚,不懂人間美景。”

“我們去關外北地,找蒯神醫治傷。”秦念輕輕抓住他的衣袖,“治好了傷,我們就再也不要管這些事情了。”

謝随淡淡地笑,很輕易地就回答了她:“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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