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人間病酒(二)

秦念一聽,玉白的臉剎地紅透, 倒叫柳綿綿瞧得有趣。謝随偏還八風不動, “喜事或有, 但朋友在何處?”

柳綿綿的神色黯了黯, 還未開口,蕭予之卻說話了:“她沒有害你們。”

她吃了一驚——這個祖宗,明明平常問他十句話,他都不會回答上一句的。但望向他, 他的神色卻還是很平靜, 乃至于冷酷:“她如果害了你們,就不用逃回大漠。

“因為她還把你們當朋友, 所以她沒有害你們。”

他說得很簡單,但每一句都層層推進,直中要害。

謝随望向柳綿綿,後者的面色并不好看。

他于是倒了一杯茶,對柳綿綿舉了舉杯, 一飲而盡。

這一杯茶下肚, 便是捐棄前嫌的意思了。

柳綿綿嘴唇微微翕動,“也不必……我沒有殺秦念, 确是因為你在她身邊。但即使如此,我也沒做什麽好事。”

“你去見過聖上了?”謝随卻問。

柳綿綿點了點頭, 看他一眼, 又道:“我還見到了你姐姐。”

謝随一怔, 旋即一笑, “她還好嗎?”

柳綿綿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地道:“不好。”她想了想,又道,“我曾經聽過一個,關于你姐姐的情報。”

謝随一邊給秦念挾菜,一邊淡淡地道:“什麽情報?”

他看起來好像并不在乎。柳綿綿也只好一邊吃飯一邊道:“你知道聖上在位這麽多年,為什麽卻始終無子嗎?”

謝随笑笑:“你是想說,因為我的貴妃姐姐戕害後宮諸姬,導致今上無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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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有好幾位公主,卻沒有一個皇子。但還不止如此,”柳綿綿将聲音壓低了,“我聽聞,聖上……從來沒有臨幸過謝貴妃。”

謝随的手抖了一抖。

秦念卻皺了皺眉,轉頭道:“大哥哥,臨幸是什麽意思?”

柳綿綿猛地咳了出來。

枉費剛才一團神秘難測的氣氛,現在全被攪亂了。柳綿綿咳完之後,便大笑不止,拍手嘲諷道:“謝季子啊謝季子,謝季子你這是什麽家教……”

謝随面不改色地道:“什麽家教會教這些?”随即又無可奈何地看了秦念一眼,輕輕地嘆了口氣。

秦念突然就福至心靈地明白了臨幸是什麽意思,“噌”地一下站起來,“我先回房去了!”

“念念,”謝随卻叫住了她,他的眼裏終于也透出了笑意,“沒關系的,往後我多教教你。”

柳綿綿道:“我看你教了人家十幾年了,好像也沒有什麽起色……”

一根筷子徑自飛了過來,柳綿綿側身一避,那筷子便紮進了她身後的木柱上。柳綿綿拍拍胸脯,“乖乖,你真是越來越……”

“念念臉皮薄。”謝随的微笑無懈可擊。

說着,他也站起身,跟秦念到角落去說了幾句話。柳綿綿只隐約聽見秦念好幾遍同他強調“不要喝酒”,而謝随全都溫柔地笑應了。最後謝随揉了揉秦念的頭,秦念便轉身,上樓去了。

“她去歇息了。”謝随走了回來,不知為何,柳綿綿覺得他看起來好像容光煥發。

她想了想,恍然大悟:“你是不是怕我灌她的酒?”

***

一番折騰之後,終于還是言歸正傳。

“這一陣延陵侯風頭很盛,似乎就是因為謝貴妃在宮裏過得不好。”柳綿綿對謝随道,“他急着要在聖上面前立功争寵,所以才去對付絕命樓、又來對付你。不過當然了,他對付你,也是因為他本來就讨厭你。”

謝随沒有接話。

柳綿綿眯了眼睛:“你應該知道很多人都讨厭你的吧?我想安可期活着的時候,肯定也是一樣。”

謝随執着酒杯,抿着唇,目光低垂。明明身在三個人的酒局中,卻寂寞得好像只有他一個人。

“一個人活成怎麽樣,難道可以賴在別人身上嗎?”始終沒有說話的蕭予之卻突然開口了。

柳綿綿雖然驚訝于他今日的“健談”,但到底嘆口氣接話道:“謝季子這種人只要活在世上,就會讓他們覺得自己很不堪。所以與其讨厭自己,不如讨厭他,你說對不對?”

謝随寡淡地笑了笑,“你說得對。”舉起茶杯,“當浮一大白。”

***

寒夜微星,酒過三巡。

柳綿綿已經開始意識不清地劃拳,而蕭予之卻面色如常。他從不主動敬酒,但陪酒的時候也絕不含糊。

謝随只喝茶,所以很清醒。他盯着蕭予之看了很久,“閣下尊姓大名,還未見告。”

“不足挂齒。”蕭予之冷淡地道。

“閣下既然是柳莊主的朋友,那便也是我的朋友了。”謝随笑了笑,“我過去與摩诃殿的十殿閻王也算老相識了,卻從未見過閣下。”

蕭予之沒有說話。

他不說廢話。

謝随又道:“我有一事不明,還想請教閣下。”

蕭予之擡起眼。

“極樂島,閣下去過幾次?”

蕭予之抿住唇,卻是先看了柳綿綿一眼。柳綿綿正趴在桌子上,幾乎快要睡着了。

謝随捕捉到蕭予之這一瞬間的緊張,驀地笑了,“你放心,我不會用旁人來要挾你。這不過是朋友的請求罷了。”

蕭予之終于道:“一次。”

“一次?”謝随那深色的瞳仁縮了縮,“不是兩次?”

蕭予之皺眉,“為何是兩次?”

“一次……”醉中的柳綿綿卻突然發話,“我知道,就是那一次……你殺了鐘無相、安可期、還有……還有一個絕命樓的小丫頭。”

絕命樓的小丫頭——那便是林小鬟了。

謝随的目光,仔仔細細、一寸不落地打量過蕭予之的表情。

蕭予之沒有表情。

他說只有一次,很可能是真的。

那麽極樂島上,那以同樣手法殺死了武功全廢的閻九重、單如飛等十餘人的,又是誰?

還是說,摩诃殿還有其他殺手,受雇于皇帝,要陷害念念、乃至置念念于死地?

***

這一回,三人并沒有喝到很晚。

一場酒局之中若有一個人喝茶,那就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盡興的。何況那個喝茶的人,還是過去喝酒喝得最多的人。

到最後,謝随還眼神清明,對兩人拱了拱手,道:“我該去看看念念了。”便轉身而去。

“啧!”柳綿綿忍不住道,“念念、念念……活了這麽多年,就是一個念念!”

蕭予之看着她道:“你醉了。”

柳綿綿轉過頭,盯了他半晌,吃吃發笑:“你今年多大了啊,姓蕭的?”

蕭予之皺了皺眉,沒有回答。

“跟我就沒什麽話好說了是不是?”柳綿綿伸出兩根手指頭,“我猜你,二十歲,最多二十五。”

蕭予之抿緊了嘴。

“老娘我跟謝季子安仲連他們喝酒猜拳的時候,你恐怕還沒出過摩诃殿呢!”柳綿綿擡高了聲音,扶着桌子搖搖晃晃站起來,俯視蕭予之,清晰地看見蕭予之那雙深潭一樣的眼底仿佛裂開了些許的罅隙。

摩诃殿的殺手,全都是十殿閻王從外面或偷、或搶、或撿,帶回來的孤兒,從小教授殺人之術,不練成不得出殿門一步。

這是江湖人都知道的事情。

原來連這種話也可以刺到他,看來這個男人的心防還并沒有她想象的那麽森嚴嘛。

柳綿綿無聲地笑了一笑,轉身往樓上走去,醉醺醺的身子卻又被一雙堅定的臂膀扶住了。

“你喝醉了。”蕭予之重複。

***

蕭予之将柳綿綿送回她的房間,而後出門,看了一眼這酒肆的二樓。

這間酒肆簡陋,平素也少有客人住店的,是以房間不多。稍大點的只有樓道盡頭的那一間,想必就是謝随、秦念所住。

那間房,此刻靜悄悄的。

蕭予之站了片刻,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夜色深冷,窗戶半開,月光只在窗前的地上灑着半幅清亮的銀霜。蕭予之關上門,走到桌前點燃了油燈,微紅的光焰從蜷曲的細弱燈芯上一分分地耀開,漸次照亮了整個陳設簡單的客房。

蕭予之往床邊走去——

突然床下劃過一道刀光!

這一下變生肘腋,蕭予之急忙縱躍而起,一掌往下震裂那張木床!

床底刀光立刻反挑而上,直擊蕭予之下盤!

蕭予之頓時聽見叮叮當當的清脆響聲,那是刀背上綴着鈴铛——

秦念的目光很冷,面容也很冷,望着他的樣子,就好像望着一個死人。

她的刀勢極快,步步搶先,蕭予之來不及拔出兵刃,只能被動後退。然而終至退到牆角,已是退無可退。

秦念的彎刀架住他的脖頸,一泓清冷刀光映出她眸底的痛色:“你上一次島,殺三個人,不是中毒的廢人,就是體弱的女子,你還當自己很了不起麽?”

蕭予之梗着脖子,低沉而急速地道:“我從未當自己很了不起!”

秦念咬着牙,“我今日就替小鬟報仇——”

話音未落,刀光斫下,而蕭予之竟伸手去擋——

南陽鐘氏鍛造的彎刀何等鋒利,頓時便砍斷了蕭予之的右臂!

那右臂齊肘摔落下來,而蕭予之得了這一線喘息之機,左手便擲出三枚甩手箭!

秦念立刻舉刀格擋,“當當當”三聲連響,暗器擊打在她的彎刀上,而蕭予之身形一矮,已滑出牆角,飛快地奔向門口——

那門不知為何竟然開了。

秦念的彎刀緊随而上,卻是橫掃蕭予之雙腿!

蕭予之避之不及,摔跌在地,眼看着那大開的門已在眼前,他左手捂着血流不止的斷臂,掙紮着往那門邊挪動過去——

“秦念!”一聲倉皇的叫喊,而後,蕭予之便感覺到一個溫軟的軀體摔在了自己的身上。

竟是柳綿綿。

她奔了進來擋在蕭予之身前,秦念收刀不及,一刀斜砍在她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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