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快大夫(二)
“大哥哥!”
帳簾驀地掀開, 大風刮将進來, 秦念抱着一大捧雜亂野花竄了進來, 身後還跟着一個大眼睛的辮發少女。
謝随被吓了一跳,手中的東西立刻藏到了身後。
秦念狐疑地停下來。這座氈帳甚大,上首坐着那個賣雜耍的胡人, 正敞開了胸襟切着案上的羊肉,謝随就坐在下首相陪。
秦念往空氣裏嗅了嗅, 酒香撲鼻, “你又喝酒了?”她皺眉。
那胡人朝少女招了招手, 少女叫了一聲“大哥”, 便跑到了他身邊乖巧地坐下。胡人笑呵呵地看向秦念,全不管謝随不斷給他抛來的眼色,“謝公子的酒量很高的。”
“酒量很高?”秦念的眉毛鼻子都要擰在一起了, “你喝了多少?”
謝随苦笑着摸了摸鼻子, 終于是将背後的那只酒葫蘆擺了出來, “不多,不多。”
秦念氣道:“你的傷怎麽辦?”
謝随撓了撓頭,“明日蒯神醫就要到了嘛,醫家忌諱特多,也不知往後還能不能喝到……”對她讨好地一笑,“吶念念,快吃飯吧?阿穆爾大哥家養的羊, 肉質鮮美, 中原可是吃不到的。”
秦念不說話地坐到了他的旁邊來, 謝随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便将她按在了自己身邊,挾起一塊羊肉蘸了蘸醬,便對她笑眯眯地道:“來,啊——”
她不情不願地張開口。羊肉入了口,倒确實是很美味,讓她的眉毛都忍不住動了動。
謝随便笑盈盈地看着她,“是不是很好吃?”
秦念哼了一聲,只拿眼風又瞟了瞟案上。
那胡人阿穆爾哈哈大笑,“她喜歡吃的!”
這女子的表情太過簡單,就算有一副口是心非的脾氣,也還是很好哄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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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頓飯罷,謝随帶着秦念謝過阿穆爾兄妹倆,走出了氈帳。
正是夜色将至時分,帳外是茫茫枯黃的草原,寒煙衰草之中,是一輪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太陽。秦念仍是懷抱着方才那一捧野花,低着頭跟他走了幾步,又停下。
謝随笑着望向遠方,“過去在長城之內都走遍了,卻未曾見過這樣的風光。”
秦念輕聲道:“明日就是蒯神醫去集市上看診的日子了,是不是?”
“是啊。”謝随漫不經心地道,回過頭,“莎曼姑娘又帶你去采野花了?”
“嗯。”秦念說着,将那一捧亂七八糟的野花舉到他眼前,“你看,這都是在冬天也開得好好的花兒。”
她說得很認真,那認真之中又無端帶着孩子氣,叫謝随想笑又不敢笑:
“這是要送給我?”
秦念神色變了,別扭地将花束收回來,“不是,我是想将它們好好收拾一下,待到臨別之際,再送給莎曼。”
謝随笑道:“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話雖如此說,但他的笑容卻全沒有一點自作多情的自覺,那雙明亮的眸子仍舊像是世上臉皮最厚的人一樣凝注着她。
秦念突然将那捧花扔給他,自己拔腿便跑。
“什麽——”
謝随尚未反應過來,秦念已經奔了出去。
寒冬的草原上野草零落,海子散布,四方如此空曠,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天的盡頭。
在這樣的地方奔跑,好像可以忘記任何事情。
突然謝随從後方撲了上來,抱緊了她的腰,臉貼在她的後頸,長笑道:“跑什麽,嗯?”
她不由得也笑了,“我跑我的,你追得上便追。”
謝随一側頭,往她耳根上那顆痣親了一口,她驚笑着逃開,卻又被他抓住了雙肩。
一瞬之間,她已被攬入他的懷抱。
他寬大的手掌溫柔地揉着她的頭發,慢慢地,她因奔跑而加速的心跳平穩了下來,但身體卻漸漸地發了熱。
“這一個月……”悶悶地,她終于是開了口,“受了那兩兄妹很多的照顧。明日……也許見到了蒯神醫,我們就又要走了。”
謝随道:“你若舍不得,我們往後還可以再來。”
秦念沒有說話。
“我們回去吧?”謝随低頭,柔聲對她道。
秦念埋頭在他胸膛,又搖搖頭。
謝随失笑:“不願意回去?”
秦念擡起頭,看着他,半晌,卻笑了一笑。
這笑容幽豔絕塵,竟令謝随的目光微微地靜了一瞬。
他隐約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只怕大夫來了便不能喝酒,”秦念就這樣笑道,“就不怕大夫來了便不能行房?”
謝随看着她,高高地挑起了眉毛。
“你想試試?”
***
第二天,謝随與秦念兩個,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迷迷糊糊地走出帳篷。
阿穆爾帶着莎曼早已收束整齊等候在外,見到兩人的模樣,倒是好心地沒有笑,只是忍不住挑了挑眉,攬過謝随的肩膀,到一旁嘀嘀咕咕地說話去了。
秦念撇了撇嘴,莎曼迎上前,對她笑道:“我也跟你們一起去集市上見快大夫!”
少女的眼睛裏躍動着美麗的光彩,秦念心思一動,笑起來:“那個快大夫,莫不是長得很俊?”
“很俊!”莎曼倒也不忸怩,大笑道,“而且心腸好,醫術高,身邊也沒有別的女人……念念你說,我有沒有機會?”
***
結果,這個快大夫,醫術高不高是不知道,心腸恐怕不見得好。
集市上人頭攢動,全是從各個村鎮聚集來看快大夫的人。但衆人圍成三四圈卻都不敢上前,原因在于快大夫有“三不醫”——老不醫,窮不醫,醜不醫。
這三不醫讓秦念一聽就冒了火,扒拉着人群沖到最前面去,便見到一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正翹着二郎腿坐在太師椅上,一邊飲茶一邊讀書,閑适得很。
風沙之中,衆人都裹得嚴實,他卻穿着一身飄逸的白衣,漢制的對襟廣袖,乍看之下确是十分英俊,但那眉眼之間透出的傲慢卻令秦念十分不快。
她走到白衣書生面前,道:“你就是北地神醫蒯藍橋?”
書生擡起眼皮掠了她一眼,“姑娘要治病?”
“你那三不醫,是什麽道理?”秦念沖口道。
蒯藍橋笑了笑,“是我的道理。”
“高年多疾,生活辛苦,為何不醫?”
蒯藍橋慢悠悠地道:“天地輪回,春種秋收,天人五衰是自然之理,人老了便該自己慢慢去死。”
“貧者無力,苦難纏身,為何不醫?”
“這倒不是不醫,只是他們付不起價錢。”蒯藍橋又看了她一眼,“姑娘看起來,也不像有錢人。”
秦念氣得幾乎就要拔刀,卻被謝随拉住了,後者溫言軟語道:“醫者治病救人,功德總比罪業多。”
蒯藍橋聽聞此語,倒很驚訝,着意看了謝随一眼,半晌,放下了書和茶。
他慢慢道:“這位兄臺,重傷在身,看起來卻一點也不難過。”
謝随欠了欠身,“神醫可有辦法?”
蒯藍橋道:“你,随我去我的醫館。”
說完,他便推動身下的椅子往外行去,而秦念這才發現原來那是個木質的輪椅。
這位號稱生死人肉白骨的神醫蒯藍橋,自己竟然是個殘廢。而他的身邊,不要說女人,卻連一個伺候的下人也沒有——
“我來,我來!”莎曼終于也推開衆人擠上前,見狀立刻扶住了蒯藍橋的椅背,一臉讨好地沖他笑道,“我來幫你啊。”
蒯藍橋卻立刻冷了臉,“放開。”
莎曼好像沒聽見一樣,已經推着他的輪椅往外走去。蒯藍橋掙紮不得,大聲道:“怎麽又是你,你有病嗎?”
莎曼眼睛一亮,“是呀是呀,我有病的呀,大夫你忘啦?”
蒯藍橋冷冷地道:“你是有病,但我也說了,我不醫醜人。”
莎曼笑嘻嘻地道:“你應該先治治你自己的瞎病。”
“你說我瞎?!”
“你說我醜,可不就是瞎麽?你們漢人,淨愛睜眼說瞎話。”
兩人吵來吵去,秦念原還想上前制止,卻又被謝随拉住了。
她回頭,謝随笑得安然,“你不必為莎曼姑娘操這個心。”
确然,蒯藍橋雖一直冷眉冷眼,可到底還是讓莎曼給一直推進了醫館,到最後也沒有與莎曼當真翻臉。
醫館的門關上,光線頓時昏暗下來,館中飛塵處處,讓謝随不由得咳嗽了幾聲。
莎曼輕車熟路地找到了燈燭點燃了,又自顧自開始打掃。蒯藍橋也再不管她,只轉臉對謝随道:“你與宮裏有仇,對不對?”
***
這話問得突兀,讓謝随、秦念與莎曼三人都怔了一怔。
片刻,謝随苦笑道:“大約是有仇的吧。”
蒯藍橋拿下巴點了點內室中的床鋪,“躺下。”
莎曼忙道:“我先去鋪床!”
她在裏間撲撲打打地忙活了半天,終于理出來一個像樣的床鋪,謝随走進去,在床邊坐下。
莎曼将蒯藍橋推進來,自己卻離開內室,還帶上了門。
蒯藍橋一手扯下謝随的衣衽,便見到他雙肩上的兩個黑點,已幾乎要隐沒不見了。
待到那金針全然隐入骨髓血肉,是否就再也無治了呢?
“這是我師父獨門的剔骨金針。”蒯藍橋面色凝重,“他只将這金針的用法傳給了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宮裏的禦醫。我從未見過你,與你沒有怨仇,所以這剔骨針,只能是來自宮裏。”
“那你一定知道怎麽治好它了!”秦念脫口而出。
蒯藍橋低聲道:“我不能治。”
“為什麽?”秦念皺眉。
“這裏面牽扯太深,我不能治,也不想治。”他将身子往後靠在椅背,“我自十七歲後,便未再入關一步,關內的事情,最好也都不要來找我。”
謝随攏着衣襟,淡淡地問:“神醫出關多少年了?”
“到今年,已二十五年了。”
天光暗淡,照着蒯藍橋的神容,好像已是很疲倦了。秦念原以為他不會超過三十歲的,但此刻卻看見了他眼角細細延展的、衰老的紋路。
“二十五年。”謝随悠悠地道,“今上即位至今,也正好二十五年了。”
蒯藍橋猝然看了謝随一眼。
這一眼中,有慌張無措,也有怆然蒼涼。
“二十五年前……”謝随卻并不在乎他似地說了下去,“今上得登大寶,當初有從龍之功的那些武林人士,卻全被屠戮殆盡。如我所料不差,尊師,就是百草神君胡一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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