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快大夫(三)

蒯藍橋驀然驚起, 似乎是想站起來,卻站不起, 只睜大了眼睛瞪着他,仿佛不甘的鬼魂:“你……你緣何知道?!”

“猜的。”謝随平靜回答。

蒯藍橋跌坐椅上,被窗紗篩過的暗光照得他的面色灰敗如土。很久、很久之後,他才低低地道:“我……我對不起我師父。他只有我一個衣缽門徒, 對我傾囊相授, 但當他陷入絕境的時候,我卻逃了……”

“我們見到了百草神君的埋骨之處。”秦念忽然道, “你若能取出這兩枚剔骨針、讓他恢複如常, 我就帶你去見你師父。”

蒯藍橋擡起頭:“此言當真?”

謝随笑了, “念念,不可欺騙神醫。”

他雖然在笑,語氣卻并不和緩。

秦念握緊彎刀, 只哼了一聲。

“什麽意思?”蒯藍橋惶然看向他。

謝随淡淡地道:“百草神君埋骨在長江底,具體的位置,早已尋不見了。”

“長江底……”蒯藍橋喃喃。

“我們還未好生通報過姓名。”謝随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在下姓謝名随,這位是拙荊, 姓秦。我們從中原來, 懇請神醫救治在下的剔骨針舊傷, 并附呈少林寺達摩堂首座信默大師的一封書。”

“信默?”蒯藍橋卻吃了一驚, 接過那信箋, 拆開來匆匆看過, 猶疑地道:“他信上是說讓我治好你的傷……但是……”

“但是?”謝随溫和地重複。

蒯藍橋将信箋背後署的日期看了好幾遍,“八月初十……八月初十……”他擡起頭,目光發燙,“信默他,已死在八月十二日了,你不知道嗎?”

謝随全身一震,便連秦念都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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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秦念搶道,“他怎麽會死的?那一日見他分明還好好的……”

“你說你叫謝随,就是那個,延陵謝季子?”蒯藍橋看着謝随,神色漸漸地變了,“延陵侯謝陌奉了皇命,帶三千禁軍上少室山找你——為了你,整座少林寺都為了你,殉葬了!你居然都不知道?”

謝随的目光仿佛碎裂的冰面,泛出千萬片冷而苦澀的光。他的聲音卻很低,“我……我不知道。”

秦念手按刀柄上前一步,對蒯藍橋道:“你又如何知道?”

“謝陌想要的就是你吧。”蒯藍橋将信箋折好,收回信封,半晌,嘆出一口氣,“我知道,因為我剛剛從塞上回來。我在長城底下給信默和尚擺了點薄酒,祭了他三天。少林寺方丈困在皇宮,武功高些的僧人多被趕盡殺絕,現在謝陌已走了,少室山上只剩些小孩子守着山門。”

頓了頓,他又道:“這是武林大事,江湖上早就傳開了——還是說你已經不把自己當做是個江湖人,也沒有再仔細去聽過這些事了?”

謝随沒有說話。

蒯藍橋的每一個字都像刀子紮在他的身上,但他沒有說話。

秦念突然開了口:“這些賬,我們遲早都會跟謝陌算清楚的。你若不希望信默和尚白死,就要将他治好。”

蒯藍橋看了看秦念,又看了看謝随,最後只是慘淡地笑了笑:

“信默和尚是我的老朋友,他求我治好你,我一定治好你。”

***

蒯藍橋說,這剔骨針要取出并不難,但難的是前前後後的調理,需要調配一些藥材,十分費時。他安排謝随與秦念住在醫館中,并趕着莎曼回去。

“我要是回去了,誰照顧你?”夕陽已西下了,莎曼猶扒拉着門框不肯走。

“我不需人照顧。”蒯藍橋最是忌諱這樣的話,一聽便高高皺起了眉頭。

莎曼卻偏笑了,淺褐色的眼珠子轉了轉,慧黠可愛,“那我留下來照顧謝公子和念念,總可以吧?”

蒯藍橋看她半晌,最後認輸一般嘆口氣,自顧自轉頭便往屋裏去。

莎曼歡天喜地地推起他的輪椅,“我知道你今日心情不好受……”

蒯藍橋抿緊嘴唇沒有答話,路過客房時對裏面冷冷地喊道:“你聽好了謝随,我不讓你死,你就絕不能死,從今日起三個月內,你都必須聽我的話。”

那客房的門開了,謝随溫和地道:“明白了,多謝神醫。”

***

門關上後,鬥室又陷入了寂靜。

秦念坐在床邊,看着謝随一步一步,踟蹰地也坐到她的身邊來。

她現在回想起當初在少室山上怨怪信默和尚的話,也覺得有些內疚,信默和尚初時雖沒有出手救他們,但到最後卻還是為了保住他們而死了。

“待你的傷養好了,”秦念咬牙道,“我們便殺到延陵去,将謝陌拖出來剮了。”

謝随淡淡地笑了笑,但那笑容卻很無力。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秦念望向他,“你一定又在想一些已不能挽回的事情。”

“是啊。”謝随輕聲道,“我在想,我師父被囚宮中,師叔和少林寺的一衆師兄弟都與禁軍戰死,少林走到這一步,形同造反……而我,這樣的時候,我在做什麽呢?”

秦念抿了抿唇,湊過去一些,将手放在了他的手上,聲音溫軟:“你在陪着我啊。”

謝随恻然看了她一眼。

女子的手柔若無骨,包覆着他的手,仿佛能讓這一步步分崩離析的世界都于無聲中歸回原位。

黃昏的光透過簾栊籠下幾重飛濛濛的暗影,卻襯得她的雙眸更加清亮。

“陪着我,不好麽?”

謝随靜靜地笑了。

他明白她為何要這樣說。她想攬過所有責任,想讓他責怪她不知輕重,想靠這樣的說辭來減輕他心上的負擔。她太體貼了,可他卻全都明白。

“陪着你,不後悔。”他輕聲道,“待我的傷治好了……”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低至顫抖。

秦念抱緊了他,他擡手,一下一下地撫過她的長發。

只是這一剎靜谧的光陰,卻好像已很久沒有感受過了。

***

夜已深了,主人的房間裏卻只有一盞燈,燈火蒙在萦纡的藥香中,令房中簡單的陳設都看不分明。

莎曼打來了一盆水給蒯藍橋洗腳。

一層層卷起他的下裳,便見到一雙已經萎縮的小腿,皺褶密布貼合在骨骼上,醜陋可怖。偏是這樣的時候,蒯藍橋卻不再動彈了,只任由莎曼将他的腳放入溫水中,又動作輕柔地搓洗起來。

為了方便,莎曼将兩根粗辮子盤在了腦後,低下頭來,蒯藍橋便只能看見她烏黑的發頂。水聲清幽擺蕩,他淡淡地說了一句:“辮發索虜。”

莎曼撲哧一聲笑了:“那你還在我們索虜地盤上呆着做什麽,趕緊回去呀。”

蒯藍橋看着她:“你要我回去?”

“問你自己吧。”莎曼揚了揚眉毛。

蒯藍橋頓了頓,“今日我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

“聽見了。”

“你也知道我是個什麽人了。”

莎曼笑起來:“你倒說說看,你是個什麽人?”

蒯藍橋卻并沒有笑:“我的這雙腿,是被我自己用鐵鍬敲斷的。”

莎曼靜了下來。

“那時候皇帝下令抓人,我師父首當其沖……我想,從龍之功什麽的我也沒有份,我只不過是跟着師父學點醫術而已,犯什麽要同師父一起去死呢?所以那時候,我就跑了。”蒯藍橋的話音很慢,如流水一樣緩緩地鋪陳在暗夜裏,“我跑到半路上,聽聞師父和其他人一起都被囚禁起來百般折磨,也不知之後會怎樣……我想去救他,又不想去救他,我怎麽樣也想不明白……于是便打斷了自己的腿,我想我的腿壞了,我總不能去救他了吧?這樣,我便終于心安理得,逃到塞外來了。”

燈火之上,一縷飛煙細細地流散,如碾碎的紅砂。

莎曼仍然沉默着。

蒯藍橋的心就在這沉默中緩慢地下墜。

他是一個如此懦弱、如此卑劣的人啊。

極端的懦弱,往往也就會引向極端的卑劣。

過了很久,他也只能苦笑:“我不為自己辯解什麽,時至今日,我也知道自己是個根本不值得……”

“你說錯了。”莎曼卻突然打斷了他的話。

蒯藍橋頓住。

“你根本沒有心安理得。”莎曼望着他的目光裏飽含憐憫,明明是個外族姑娘,卻好像能懂得他的所有苦難,“你即使打斷了自己的腿,也最終沒能夠心安理得。這二十五年,雖然沒有別人找你的麻煩,但你卻無時無刻不在懲罰你自己,不是嗎?”

蒯藍橋的眼睫顫了顫。

“你是一個這樣的人,我早就知道了。”莎曼又道。

“那你何必還糾纏着我?”

莎曼擡起頭來,眼睛裏亮晶晶的,“糾纏是什麽意思,我聽不懂。”

這蠻人的女孩,耍賴的時候真是一點都不含糊。蒯藍橋竟爾也笑了一笑。

“我不是糾纏你,我是喜歡你。”她直白地、坦蕩蕩地道。

蒯藍橋沒有接話。

莎曼的眼神柔軟下來,“你想回去便回去,我可以等你。”

“說什麽呢。”蒯藍橋不自然地別開目光,“師父都已死了,我回去做什麽。”

“去報仇啊。”莎曼理所當然地道,“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不是這個道理嗎?”

蒯藍橋靜了片刻。

“是,”他慢慢地道,“是這個道理。”

***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快大夫醫館的門開了,莎曼提着籃子去集市上買菜。

半刻之後,她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籃子還是空的。

她奔到謝随、秦念所住的客房門口,“砰砰砰”地拍門,“謝公子!念念!有事,有大事!”

秦念攏着衣襟出來開了門,長發猶披散肩頭,眸光淡淡的:“什麽事?”

“我、我聽見集市上有江湖人,說到你們的名字……”莎曼上氣不接下氣,焦急地道,“他們說朝廷在懸賞,你們兩個,一共是一千兩?”

秦念的神色卻沒有什麽變化,“不錯。”

莎曼瞪大眼睛,半晌,從懷中掏出一方木牍遞給她,“……還有個奇怪的人,給了我一件這個,要我交給你……”

秦念将牍上繩索解開,裏邊就掉出來一顆蠟丸。

謝随也出現在了秦念的身後,見到這木牍與蠟丸,面色一凜,“這是白骨山莊傳信用的東西。”

秦念撚碎那蠟丸,一顆細小的紙團露了出來。她将紙團展開,看了一眼謝随,“這是柳莊主給我們遞的消息。”

“說了什麽?”

“說了兩件事。”秦念看着那紙條,“一是少林寺被禁軍所毀,二是那三千禁軍,如今正趕往——紅崖寨。”

***

窄窄的空間裏,一時間沒有人言語。

這時蒯藍橋自推着輪椅出來,莎曼連忙上前扶住。蒯藍橋并不在意那蠟丸中的消息,只對謝随道:“從今日起,我教你獨門的運功心法,你每日早晚都須修習一過,将那兩枚金針逼出肌膚為上。不可急躁動念,不可飲酒宴樂,不可妄動真氣。”

謝随斂容道:“明白了。”

“你随我來。”說着,蒯藍橋便将他帶到了後院去。

離開之前,謝随看了秦念一眼。

秦念自始至終沒有說話,她的表情好像是在思索,又好像只是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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