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孤墳(一)

秦念自張家口入關,南下河北, 過秦嶺, 再折往荊襄,到紅崖山下時已歷一月有餘,家家戶戶新桃換舊符, 竟是已入了新年。

紅崖山麓的小鎮上, 她牽馬走到一家茶肆, 立即便有小二過來幫她拴馬, 一邊拿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秦念咳嗽一聲,道:“近來這一帶不少生面孔。”

小二立時“啊”了一聲,“原來姑娘是本地人?”

秦念漫不經心地道:“是啊,有段日子沒回家了。”

小二一邊将她往店裏延請一邊叫苦道:“快別提了,這些天來官兵剿匪,鄰近幾個鎮子都踏遍了,真是不得安寧!我看這官和匪,也沒什麽差別嘛!”

“是嘛!”秦念睜大眼睛, 關切地道, “何處的匪盜,這麽厲害?”

“不就是山裏的匪盜。”小二往紅崖山的方向努了努嘴,“要說厲害也不見得, 前幾日官兵已經上了山, 據說已經清剿了一圈——但是, 哎呀, 怎麽就一直不走呢?”

一直不走, 自然是為了等她。秦念冷笑着握緊了刀柄,快速地點了幾個菜,小二便點頭哈腰地離開了。

這茶肆不大,客人卻不少,她只進門的時候掃了一眼,就看到了至少五個目露精光、顯然中氣充沛的會武之人。

菜上齊,她默默地細嚼慢咽。

吃完之後,她細細地擦了擦嘴。

而那五個人已聚到了她的身邊,将她團團圍住。

在她面前的是個女人,穿着好似夷人的細腰窄袖,眉眼都描着金藍的線條,凝着她的時候便仿佛在笑,淬着毒的笑:“這位妹妹,可是紅崖寨的秦念秦大當家?”

秦念低着頭,不回答,靜靜地将筷子擺整齊。

“謝随、秦念,每人都值紋銀五百兩。”女人笑了,“我是女人,我先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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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之間,她那窄袖中倏然探出一只鐵抓,黑色的镔鐵五指赫然,一把打向秦念肩頭!

秦念将身一旋,但聽鈍重的“篤篤”聲響,兩根筷子擊在了女人的鐵抓上,竟震得對方虎口劇痛!

她一咬牙,左手亮出一把藍瑩瑩的短劍,卻不用劍勢,而是如彎刀一般橫切過去!

秦念冷冷一笑,腳底将長桌一踢,桌上菜盤飛出,那鋒銳無比的劍刃立刻割破瓷盤,劇毒剎那間就将盤中剩菜染成黑色!

“妙娘子你何必着急。”一個賬房先生模樣的人慢條斯理地道,“你這又是鐵抓子又是毒匕首的,太也麻煩不是。”

那妙娘子狼狽躲開剩菜中淋淋漓漓的汁水,怒道:“你們倒是來幫忙啊!”

“我們若幫了忙,那五百兩紋銀該給誰呢?”又一個仿佛是呆頭呆腦的大漢開了口,笑得很是憨厚,“妙娘子您這麽厲害,您算一算?”

秦念站在桌上,彎刀出鞘,看着這些人推來推去的算計,冷笑道:“你們這還算是江湖人嗎?做朝廷的走狗不說,便連五百兩銀子都要算這麽清楚?”

“秦大當家潇潇灑灑,”那賬房先生舉起一面鐵算盤,“铮”地撥了一下,回響不絕,直令人雙耳發聾,“哪裏曉得有牽累的辛苦?”

秦念哼了一聲,“你們便一齊上來,又有何妨?”

話音未落,她已破窗而去!

“快追!”一人又道。

偏是那妙娘子此刻卻不着急了,只是疑惑地皺起了眉頭,“她若一直跟着謝随,武功該是少林的路數才對;怎麽這幾手功夫,倒一點也不像呢……”

“她是紅崖寨的大當家,自己有點貨也不奇怪!”

“可這功夫……”妙娘子喃喃,“俊是很俊,恐怕不是什麽好功夫……”

***

那幾人三腳貓的把式,秦念很快就将他們甩脫了。

但也因如此,她不敢再在城鎮間落腳。紅崖山雖近在眼前,但據茶肆小二所說,官兵早已上山,她必須從不為人知的小徑繞行上去,才不至于自投羅網。

到夜半時,她走到了一處亂葬崗上。

冷月溶溶,如水銀自天際流瀉而下,處處枯冢荒墳之間散碎着肮髒的泥土與殘雪,幹枯的樹下有野狗徘徊,夜中那野狗的雙目露出冷冽似人的幽光。

秦念走到一座墓碑的背後,慢慢地坐下來。還未走近時,她已聞見死屍身上的腐臭味,如果月光有味道,或許也不會比這味道更好聞。但不知為何,這味道卻讓她安心。

很久以前,她與謝随亡命天涯,也曾躲在亂葬崗中。那時候她怕極了,渾身發抖地往謝随懷裏鑽,直擔心墳墓裏的鬼會突然跳出來抓走她——

可是那時候,謝随對她說:“別怕。死人是不會傷害你的。”

而她到現在也終于明白了這個道理。

這世上,能像死人一樣安分的東西已經不多了。

她倚碑端坐,靜靜調息,感覺到墓碑冰冷的紋理印在自己的背脊。

老當家當年曾給自己一部武經,是她畢生心血所成,尤以內功“九霞”為上。當時秦念因跟随謝随習武,已有少林功夫的根基,但少林內功純陽至剛,不合女子體性,又兼穩紮穩打、進境太慢,秦念甫一接觸九霞功,就立刻為其威力所眩。

那個時候,自以被謝随抛棄的她萬念俱灰,練功倒是一日千裏,不過一兩年,好像已勝過跟着謝随的十年修習。若不是謝随突然回來打斷了她,也許到今日她的九霞功已經大成。

半炷香後,氣息漸暢,秦念擡頭,見冷月無聲,自己呼出的白氣在空中飛速地散去。

她忽然聽見了,這寂靜無人的亂葬崗上還有第二個人的呼吸聲。

那人是從她背後,西北方的樹叢中,慢慢地走了出來,手中似乎還拖着什麽東西,一步一步,走得艱難而踉跄。他的氣息并不平穩,吭哧吭哧的,好像還時不時發出哽咽聲。

“砰”地一聲,那人走到離秦念十來步遠的地方,終于将手中拖着的東西扔下,自己也一屁股坐了下來。

沉默了很久,他突然大哭出聲。撕心裂肺,號啕大哭,卻沒有說話,一個字也沒有。

秦念的五指抓入了泥土。她慢慢地側過身,從墓碑後面露出了臉,望向那人。

“……小船兒?”

那人正是林小船。

他的哭聲在半空中突兀而悲傷地止住,月光照亮他淚水縱橫的滑稽的臉容。他看起來已有很多天沒吃過飯、也沒洗過澡了,全身髒兮兮破爛爛,只有一雙眼睛還發着亮光,淚水的亮光。

他看向秦念,呆呆地啜泣了一聲,“大、大當家?!”

秦念握緊彎刀,一步步走上前,目光移向小船兒身旁。

他方才拖出來的是一具屍體,在那一具屍體旁邊,複有很多具屍體。

阿大、阿二、小五、阿雷、小餅兒……紅崖寨的所有人,幾乎都在這裏齊聚了。

他們的身上有很多傷口,各式各樣,秦念只是掃了一眼,就辨認出了至少十種兵刃。

紅崖寨雖然算是個江湖寨子,但寨中的人除了偶爾打家劫舍以外,自己還要種田才能糊口的。雖然算是身強體壯,但絕不算武功高強。

更何況,寨子裏二三十口人,一多半都是小船兒這樣的小孩子,他們被老當家從險惡的世上撿回來,卻根本還沒來得及長大。

這樣的孩子,對付這樣的孩子,卻用了十種以上的兵刃,和三千禁軍。

小船兒突然抱住了秦念的腿,哭得更厲害了:“大、大當家!大當家……”卻沒有其他的話,他好像只會喊這三個字了。

“把他們葬了。”秦念咬着牙,眼中的火卻是冷的,“我們去後山,将老當家的牌位請出來。”

“大當家,”小船兒愣愣地擡起頭,“你知道他們是誰嗎?他們要找你,我們誰也沒有說……”

“我知道。”秦念一個字一個字地道,“這世上每一個恨我之人、害我之人,我全都記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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