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心結(二)

初時估計的三日, 卻原來遠遠不夠。

老當家留下的經卷上的記載, 秦念根本就看不懂。

“念念念兮入惡易,念念念兮入善難。念經念佛能一般, 愛河竭處生波瀾。”

——這是什麽, 佛經嗎?秦念焦慮地往後翻找,卻全都是類似的偈語。她竭力回想老當家在世時曾傳與她的那一兩種練功心法, 卻發現那并不能與其他功夫串聯起來,也并不能與眼前這本書的內容串聯起來。

她過去只靠老當家口傳的心法修煉, 從未将這本經卷拿出來過……但老當家如此珍而寶之、秘而藏之的經卷,總不能真的只是一部佛經吧?!

只靠這一部佛經,她如何能對付三千禁軍,如何能殺了謝陌和那狗皇帝,如何能為老當家報仇?!

便如此焦慮着, 直到第七日, 秦念也仍然沒能走出這座古墓。

每一日的中午和晚上,林小船會從外面帶回來一些吃食, 有時是野兔山雞, 有時只有蘑菇草根。秦念并不挑食, 她擔心小船兒在外危險,便讓他在墓裏歇息,但小船兒卻不願意。

他總是走到墓外去, 好像是在等人, 又好像只是不願意和秦念待在一起。

而第七日的晚飯時間, 林小船沒有回來。

***

“小船兒?”

秦念一手按着刀柄, 慢慢地走出了古墓。在黑暗中獨處七日之後,墓道外微弱的暮光也令她略微不适地眯起了眼睛。

莽莽林杪猶挂着冰雪,湖山清冷,斷崖兀立。待那日光的重暈漸漸在眼中合一,她扶着墓道口的石壁,看見門口蕭蕭瑟瑟地,立了一個灰衣的男人。

“念念。”他輕聲地喚她,“回家去吧。”

她迷茫地揉了揉眼睛,那男人的身影卻更模糊了,好像一把即将散逸在黃昏之後的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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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還不能回家……她咬着牙回答,卻根本沒有發出聲音。我還要報仇,我還要殺了謝陌報仇!

“大當家!”一聲孩童的尖叫驀然響起,秦念眼前的幻象驟然消失,她警覺地往墓道中連退,便看見一道鮮血飛濺上天!

“小船兒?!”她驚呼,而小船兒的身軀已經軟軟地倒了下去,離她大約只五步遠。

他倒在地上的塵土中,一手伸向了秦念,卻再也夠不着了。他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瞪着她,口中喃喃着什麽,她用力去聽,好像是“姐姐”,又好像是“大當家”。

秦念的指甲摳進了刀柄上的紋路裏,幾乎要斷掉了。

劇痛令她清醒。

她擡起眼,看見小船兒的身後,站着一個滿面風霜的青年,青年的手中有一把長劍,小船兒的鮮血正沿着那劍上的血槽成股地垂落下來。

“韓複生——”秦念幾乎要将牙根都咬出血來,拔刀便迎擊上去,空中卻突然唰唰唰數聲連響,無數勁疾的羽箭破空射來!

只是方才情緒激動疏于防備,秦念肩頭已中一箭!

她心神一凜,皺緊眉頭揮刀格擋,但那埋伏湖邊的弓箭手們卻不知有多少,羽箭密密麻麻如飛蝗襲來,黑亮的箭镞迎着将逝的落晖,似乎是立意要将她擊殺當地!

秦念彎刀太短,不足以擋住箭雨,剎那之間,腰部和左腿又已連中兩箭。比這更危險的,是她察覺到體內真氣正倉促而飛速地逆流……

秦念只能再不斷後退,直到再次回到了墓道口,但聞“篤篤篤”之聲,無數羽箭正正紮在了她腳下的地面上,仿佛一道籬笆将她圈死在這座墓中!

就在這時,沈秋簾出聲了。

她的聲音仍是那麽寧靜、那麽溫和,卻好像穿透了箭雨直抵秦念心中:“秦大當家,你還記得,你爺爺當年是怎麽死的嗎?”

***

秦念一怔。

鮮血,猶在暗處緩慢地滴落。

秦念低頭看了看,那血的顏色與記憶中那紅頭繩的顏色,仿佛也沒什麽兩樣。

秦念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

她是秦老叫化在一個三月裏的洛陽城門口撿到的棄嬰,那時候連五官都沒長全,像是剛出生就被扔在了路邊的。秦老叫化撿了她回去,拿自己每日起早貪黑辛辛苦苦讨來的殘羹剩飯嚼碎了喂給她,就這樣,竟然真的将她養活了。

秦老叫化只記得那是個三月,卻記不住準确的日子。所以每到三月時,他都會拿出自己積攢了一年的積蓄,到集市上去換一些小玩意兒,每到哪一日興起了,便當做生辰的禮物送給秦念。在這些禮物之中,秦念最喜歡的就是那一根紅頭繩。

那是秦老叫化買來絲線,自己親手撮成的頭繩。老叫化眼睛瞎了,即使在日頭最亮的時刻坐在門檻上,眼前也只能看見一片薄弱的白影。但如果将那三五條細絲線捧在手中,仔細去瞧,卻竟然好像還能勉強瞧見一點微渺的紅光。

他就憑着那一點微渺的紅光,将那絲線揉搓了三天,才撮出那短短一段的頭繩,送給秦念。

時日過了太久,她甚至已忘記了爺爺的模樣,也許就和這世上每一個年老的瞎子一樣,溝壑縱橫的臉,窅陷無光的眼,吃飯的時候總是會不慎從嘴角漏出些飯粒,走路的時候習慣性地擡起雙手摸索四周……但她卻總是記得爺爺死去時的模樣。

肮髒血污,遍體鱗傷。

那一夜,她躲在暗處,看着爺爺搖搖欲墜地揮着一根木棒抵擋那些人。木棒只一下就被對方的利劍切斷,但爺爺卻還是不停地與他們搏鬥着,即使自己老得連身子都難以挪動,即使自己的眼睛什麽都看不見……

雖然爺爺根本沒有與她說過一句話,但是秦念知道,他是為了躲在暗處的小小的她,才會這樣與惡徒拼命的。

她就是知道。

而現在,沈秋簾問她:“秦大當家,你還記得,你爺爺當年是怎麽死的嗎?”

她記得的。

她雖然從未刻意去回顧過,但卻始終記得那麽清晰。她用了十多年的時光,才讓自己慢慢地将那回憶的刺人棱角漸漸地磨平。但最後卻還是被挖出來了——

也許只是因為她心中太過清楚地明白,爺爺是因為謝随而死的。

如果不是她擅自從洛水邊救了謝随回來,春雨镖的人也就不會追殺到破栅欄的家中,如果不是謝随那一晚擅自離開,爺爺也就不會獨自迎接那些人的屠刀而死去……

“秦大當家,我一直不明白,”沈秋簾輕輕地嘆了口氣,“你為什麽能死心塌地地跟着謝随這麽多年?殺你爺爺的人雖然是春雨镖門下,但謝随恐怕也能算上幫兇吧?”

肩頭血流不止,秦念捂住了,指縫間卻又滲出血來。她努力不讓自己被沈秋簾的話鋒所左右,“你是想将我困死在這座古墓裏嗎?”

“對呀。”沈秋簾卻理所當然地道,“這難道不是最省力的法子?”

秦念冷冷地道:“你就不怕夜長夢多,事久生變?”

“能生什麽變數?”沈秋簾笑道,“難道你以為,謝随還能趕得上來救你?沒用的,今日我方聽聞,他确實已到了長江邊了,但是沒用的——侯爺還帶着兩千五百人的禁軍在山下迎接他呢。”

“什麽——”秦念一聽果然急了,“兩千五百——”

“不瞞你說,”沈秋簾柔柔地道,“我們殺光紅崖寨、起雲淑妃的棺材,是陛下與她、謝家與她,都有私怨。但是我們同你,卻沒有什麽仇恨的。你盡可以在這古墓裏待着,直到我們将外邊的事情處理幹淨,自己走了,你就可以出來,便天地逍遙去——你說這樣,不好嗎?”

暮色如晦,晚風飒飒,将沈秋簾的話音也吹得寒冷徹骨。但她的語氣卻偏偏那麽溫柔,溫柔得好像一切痛苦都與秦念感同身受。

墓道口的韓複生聽見這話,卻突然如驚弓之鳥一般擡起了頭看向沈秋簾,灰白如土的神情就如片刻前聽見她對自己的許諾時一樣,根本不能置信——

假話,全是假話。

明明全是假話,可是這個女人,卻可以說得像真的一樣,那麽誠懇,那麽溫柔,甚至好像是在為秦念設身處地地着想……

韓複生低下頭,看着自己滿是血污的雙手。

穿過張開的五指,可以看見死去的那個孩子,手裏還緊緊地抓着那一根蘆杆,鮮血染透了他身下的土地。

那土地上約莫是用蘆杆畫了一張人臉,有長長的頭發、大大的眼睛,只能看出是個女孩,鮮血流淌過去,很快就将那張臉覆蓋掉了。

韓複生想,自己方才,真的是就這麽簡單地,殺掉了一個小孩嗎?

沈秋簾還在說話。

“秦大當家,我知道你想報仇,但死人都已經是死人了,還是活着比較要緊。至于謝随嘛,他的事情你難道還要再管?如果不是謝随,你怎會痛失至親,颠沛流離這麽多年?”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我知道你喜歡他,可若不是因為你喜歡他,你又怎會有這麽多年的傷心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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