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心結(三)

紅崖山下, 各個路口,已全被延陵侯的兵馬堵死。

謝随将行動不便的蒯藍橋安頓在城中, 只身尋路上山, 但饒是他找了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徑, 最後卻還是撞上了謝陌。

冬末春初的夜色如澆漓的酒,薄而無味, 只有長風刮過幹枯如劍的樹梢。幾片黃葉落在了謝随腳邊, 他擡起頭, 見謝陌就站在自己十步開外,身邊一字排開十數名武人,而他們的身後更是密密匝匝的腳步聲,數不清還有多少人正跟來。

今夜月光隐沒, 本就狹窄的山間小徑,樹林中黑暗無光,不知其中還藏了多少埋伏。

“上奉皇命, 捉拿欽犯謝随。”謝陌的聲音冷酷如金鐵。

謝随嘆了口氣, 站定了,卻還喚了他一聲, “雲子。”

謝陌沒有回答。

謝随并不拔刀, 卻只是振了振長袖,以示并無敵意:“雲子,我還是想問你一句話。”

謝陌冷聲道:“說。”

謝随的話音溫和得好像害怕驚動了什麽, 但眼神卻剎那淬出冷厲的光——“娘親她, 究竟是怎麽死的?”

***

謝陌盯着他, 好像要将他盯穿。

十五年了,他真的很想看看自己的大哥有什麽改變,可是他卻又看不清楚了。

夜色極寒,空中似乎飄飛下幾片雪花,又似乎只是謝陌的錯覺。

“怎麽死的……”他慢慢地重複,突然又大笑,“你以為娘親是我殺死的,是不是?”

謝随沉默,但這沉默顯然意味着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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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我是給娘親喂了藥!”謝陌大聲道,“每一日每一夜,她都活在當初欺騙了你的痛苦中,活在對不能回家的兒子的思念中,她那麽難過,難過到連覺都睡不好……我就給她喂安眠的藥,每一夜,讓她能睡個好覺!”他的笑聲在寒夜之中聽去,宛如夜枭悲鳴,尖利而慘烈,“但她每每醒來的時候,卻還是會問,季子回來了嗎?大哥,你說呢,季子回來了嗎?!”

謝随輕輕垂下了眼簾。

沒有人能看見他露出了怎樣的眼神,謝陌也不能。

無家的游子,終究不曾歸來。

游子本就無家,又能歸向何處?

謝随的手放在了刀柄上。

謝陌睜大了眼睛,看着他的手,咽了一口唾沫。他想起姐姐說過的:“他身上帶着剔骨針,就與廢人無異,你帶着十數個江湖好手,還有禁軍助陣,根本不必怕他。”

怕他?

不,不不,自己怎麽可能怕他呢?

“雲子。”謝随卻并沒有立刻拔刀,而只是看着他,嘆口氣,“你還記不記得,很多年前,我曾經帶着你偷偷玩刀的事?”

謝陌怔了一怔,随即冷笑,“怎麽不記得?娘親将我們罰得好重,抄了三天的書。”

“你喜歡刀的吧?那個時候。”謝随淡淡地道。

“是啊,我喜歡刀,可我既不是少林方丈的嫡傳弟子,也不是延陵侯府的長子長孫,我就連摸一把刀也沒有資格。”

謝陌這話說得很突兀,語氣也越來越急,好像竭力要證明什麽,反倒令謝随驚詫地擡起了頭:“你說什麽?”

“我說,我沒有資格!”

三軍陣前,謝陌仿佛自暴自棄一般地大吼出聲。

“你在少林寺練武的時候也好,你跟着爹娘進宮的時候也好,你在爹的書房裏和他一同參議朝政的時候也好——我都只能讀書!別人說得倒好聽,”他冷笑一聲,“說延陵侯府一對芝蘭玉樹,一個做大官,一個做通儒,可是我不想做通儒!”

謝随的身子晃了一晃,“你竟是這樣想的?”

謝陌咬住了牙,好像是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已失态,但他的眼神已經倉皇地破碎掉了。

“大哥,我是第三個孩子,如果你不走,我始終會覺得自己是無用的。”他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仿佛裹挾進了冰寒的雪片,在夜風中沉默地低徊,“還有,也許你不相信,我……我喜歡……我喜歡過,秋簾。”

但那已經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情了。

久到他如今說出口,都想笑話自己。

“大哥,你年少成名,縱橫朝野,一切的一切,對你來說,都得來得太輕易了。”謝陌認真地道,“可我不是這樣的。我如今擁有的一切,無論是地位、財富還是秋簾,全都是我不擇手段、不計代價去搶來的。大哥,你可以很潇灑地抛下這一切,是因為你從沒有為它們付出過;你知道如今的我要丢掉這一切,有多難嗎?”

謝随靜靜地聽完了。聽完之後,他直接地問道:

“所以你殺了娘親?”

他的眼神沒有絲毫的動搖,話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但卻正因為太平靜了,反而有了幾分冷酷的味道。

這樣的大哥,讓謝陌忽然覺得陌生。

——本來,十五年未曾相見的兄弟,早就應該已成為了陌生人。但不知為何,謝陌總還是把自己的大哥看做一個可圓可扁、無欲無求的人物,他總還是認為無論自己做得多麽過分,大哥都根本不會生氣。

“你要問我的罪嗎,大哥?”謝陌動了動嘴唇,“誰給了你問罪的資格?”

“雲子,”謝随苦笑了一下,“這麽多年,你怎麽就沒有學會把賬算清楚?”

“上有天命,下有王法,誰給了你問罪的資格?”謝陌卻只是重複,旋而冷笑,“你只不過是個連家都沒有的人——”他大聲道,“連家都沒有的人,卻要管別人家裏的事情嗎?!”

“誰說我沒有家?”謝随平和地擡起眼,夜色深沉,在他眸底掠過一道溫柔的暗影,“我知道你想拖延時間,但我如今已沒什麽話好與你說了。我要救我的妻子。”

他只往前動了一步。

只一步,謝陌身邊身後的所有人都立刻戒備起來。

“你——”謝陌還沒來得及說話,謝随身影已動!

半天林葉蕭蕭,謝随溜肩錯開來襲的數把兵刃,身子壓低往謝陌的底盤一掃!

謝陌急得直往後跳,而謝随的長刀竟只是虛招,他左掌平出,一掌将謝陌擊飛了出去!

謝陌的身子飛上了天,又重重地掉落下來,甚至在兵士們中間砸出了一個坑。

他的身子像一尾離水的魚一樣彈動了幾下,鮮血從口中噴出污花了臉,雙眼卻仍死死地、不甘地盯着謝随。

謝随提着染血的長刀,一步一步走上前。

而那二千五百人的禁軍和十數個江湖好手,竟然只是給他讓開了道路。

謝随終于走到了謝陌面前,低頭看着他。

“你、你憑什麽……”謝陌一邊說話,口中一邊不斷地滲出血沫來,“我這麽辛苦……我這麽辛苦……只是想……”

他只是想——做什麽呢?

一剎那間,他竟爾猶豫地停住。

也許他只是想擺脫哥哥高大的陰影。

也許他只是想得到哥哥擁有的東西。

也許他只是因為一個錯誤的閃念,便再也不能回頭……

因為他太過于害怕死亡,和那與死亡極相似的孤獨。

就像此刻一樣。

“你知道為什麽你不能用刀嗎?”謝随稍稍低下了頭,凝注着他,“你兩歲的那一年,發了一場極嚴重的熱病,服了藥也始終不醒,那時候娘親一連六七日沒有合眼地在佛前為你求懇,終于求到你退了熱醒來——那時候她便同爹說了,不能讓你習武,刀劍的煞氣會礙了你的福分。她還特意來告誡我,要勤奮修習,将來保護好你——”謝随頓住,笑了一笑,“所以我後來偷偷拉着你去玩刀,才會被她罰得那麽重,因為我讓她失望了。”

謝陌的手指摳進了塵土,土塊中夾雜的冰雪讓他渾身發冷。夜幕如鐵,他展目望去,天地如此遼闊,山川如此靜默,他感受不到絲毫的溫度,便連大哥的身影也漸漸地認不清晰了。

謝随以長刀拄地,慢慢地低下了身子,望着他:“你真的認為娘親這十多年來,孤守佛堂,只是為了我一個人在求禱嗎?”

謝陌的身軀無助地動着,掙紮着,喉嚨裏發出撕扯的嘎嘎聲,卻到底是什麽都說不出口了。他只是睜大了一雙眼睛,不甘的、不忿的眼神,底裏翻攪着無窮的恐懼,直到死亡終究将他的恐懼也徹底吞噬掉。

謝随擡起手,為謝陌輕輕合上了雙眼。

在這短暫的一瞬之間,謝随似乎也想到了很多事情。

但一瞬之後,他已站了起來,望向瑟縮的兵士們,話音冷冽:“秦念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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