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無妄之疾(一)

不該這樣的。

秦念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但體內那逆流的真氣仿佛也随着沈秋簾的話語而躁動起來。

“你以為……你以為我會中你的離間計?”她咬着牙,沁出一個冷笑。

沈秋簾怔住。

秦念雖全身黑衣看不出受傷的情況, 但她的身形立得不穩, 嘴唇發白,顯然是之前在墓中休養并無多大成效,此刻已近力竭了。沈秋簾原本的計劃是以言語擾亂她的心神,并争取時機讓死士搶入那墓道, 但現在看着秦念那高高在上的笑容,她卻失去了把握。

韓複生帶着幾名江湖死士已經将那墓道口包圍,夜色降臨,四周風聲愈加地緊了。

沈秋簾卻遲遲沒有給韓複生眼色。

“我為何要用離間計?”半晌,她苦澀地笑了出來,“我只是想若換了我, 絕無可能跟一個害死了自己的至親、還抛棄過自己的人言歸于好的。”

“你懂什麽?”秦念擡高了聲音,幾乎是在吼了,“我們的事情, 你懂得什麽?!不過是因為你自己和謝陌毫無感情,所以你嫉妒我和謝随罷了, 是不是?”

“我和侯爺?”沈秋簾笑着歪了歪頭, 卻似是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 “我們可從沒有背叛過彼此。”

因為他們互相需要、互相利用、互相警惕,所以他們誰也不會當先背叛。

秦念不再說話了。

她必須專心對付自己這七天修煉的結果, 可是腦中不是那“念念念兮入惡易”的偈文, 就是沈秋簾那窮追不舍的反問——

“你還記得五年前, 他離開你的那一日嗎?”

那一日……那一日,即使是在秦念與謝随最甜蜜的時光,也從不曾離開她的夢魇。

“你燒了你們在無錫的小屋,卻又在街對面等了他三個月,對不對?養育之恩也好,孺慕之情也好,那三個月的等待,難道還沒有還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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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什麽……”秦念一手捂着傷口,聲音也嘶啞了,夜色昏黑,四野明明遍布埋伏,此刻卻顯得異常寂靜,在黑黢黢的墓道口,女子的身影凄清而孤獨,卻偏偏還挺得筆直,“我……我只覺得可憐你……從未體會過……這樣的感情!”

沈秋簾抿緊了唇,再不說話,袖中的手往地上斜劈了一下,兩三道劍光頓時在那墓道口一齊耀出!

拔劍的有三個人。

其中兩個刺向了已是強弩之末的秦念,劍光交織鎖前斷後,令她避無可避。

而另一個人卻一劍刺穿了同伴的喉嚨!

身後的劍氣頓失,秦念往墓道內側跌退兩步,夜光消弭,她如是陡然跌入了一個黑暗的深淵,後腦重重地摔在了地面粗硬的砂礫上!

“念念!”有人在焦急地喚她,艱難地上前想探看她的傷勢。然而已分不清是誰的鮮血流了滿地,那人的步履又蹒跚而緩慢,只不過是朝她的方向走了一步,後背已被另一把劍所刺穿!

秦念倒在地上,全身逆流的真氣已不受自己控制,身體抽搐着,劇痛中神智亦近乎昏迷——

但她仍然認出了他,口唇微微翕動:“韓……複生……”

韓複生雙膝一頓,直挺挺地跪了下來,面朝墓道內側,雙目死死地盯着秦念。

他張開血流不止的口,似乎還想說什麽,最後卻什麽也沒有說。

為什麽他會跟随方春雨習武?為什麽他會替謝陌賣命?為什麽他殺了小船兒,卻又在最後一刻為秦念殺了自己人?

沈秋簾見狀,急得大喊:“韓複生!你不要你娘的性命了嗎?!”

韓複生的眼神仍是那麽地陰暗,充滿了對這個人世的責難與怨恨,一個人到底要經歷了什麽,才會到死還含着這樣痛楚的眼神?

秦念已漸漸地看不清了。也許應該對他說一聲謝謝,如果謝随在的話,一定會對他說一聲謝謝……

一陣疾風倏忽掠來,長刀銀亮的光在飲血之後照徹了黑夜。

墓道邊埋伏的數人還沒來得及吭聲就已倒下,謝随一手提着長刀,從積雪的幹枯草叢之中拖曳過來,劃出一道長長的血跡。

他在墓道口站定了。

在他身後,有兩名兵士擡着擔架,架上的人盛裝華服,垂落的手邊還有一把玉質的佩劍,随着兵士搬運的動作,那佩劍和他腰間的山玄玉仍在輕輕地撞擊着。

看見那死人亂發之下的頭臉,沈秋簾整個身子都晃了一晃。

突然,她奔到一旁的大樹邊,幹嘔起來。

她伸出嶙峋的五指摳進自己的喉嚨,好像要将所有肮髒的東西都從喉嚨裏抓出來扔掉一般。

山林之中,風聲寂寞,夜色稀薄。

埋伏的五百攜弓帶箭的禁軍一時都失了主意,他們也都認出了那具屍體,更認出了那兩個對謝随俯首帖耳的兵士。

謝随将長刀一指,慢慢地道:“延陵侯謝陌,弑母,大逆,随手誅之。”

沒有人說話。

沈秋簾一個人身軀發軟地倚在大樹的暗影裏,顫抖着轉身看向那屍體。一時間她的腦海中紛湧上來無數個念頭,一時間卻又好像只剩下一片空白。

在見到謝陌屍體而開始嘔吐的一刻,她終于明白了秦念的話。

秦念可憐她,現在,就連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可憐。

丈夫死了,但她一點也不悲傷。她大約真的從未體會過,秦念所體會的那種感情。

——她只覺得恐懼和迷茫。

從今以後,她不用再為了他去做任何事情了。

他們相互需要、相互利用、相互警惕的日子,惴惴不安的幾千個日子,竟爾在這紅崖山上結束了。

可是她接下來,應該做些什麽?

她不知道,她忽然發現自己這一輩子,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她為家族而活,為丈夫而活,為利益而活,她從來沒有想過,如果這世上只剩了自己一個人,她還能為什麽而活?

夜的陰雲之下,終于飄起了雪。

“弟妹。”是謝随在平靜地喚她。

她惘然地擡起頭,夜色遙深,墓道幽冥,男子灰衣白袍,隽秀的眉目與謝陌極相似,但是誰也不會将他們兩人認錯的。

這只是她第二次見到謝随而已。第一次是在少林寺,謝陌讓她指控秦念為殺母兇手,那時候她根本都沒來得及看清謝随的表情。

而這一次,她終于将他看得清清楚楚。

這個人,這個原本應成為她的丈夫的人,可現在,卻是以一副悲天憫人的神容,平靜地凝望着她,喚她“弟妹”。

自己一直以來在腦海中想象了千萬遍的那個影像,和眼前的男人重疊在一起,卻又好像有着難以彌合的不相容之處。

就像一場大夢醒來,發現面前的現實雖然和夢境有萬分相似,卻到底還是不能俱存。

她終于從一場大夢醒來。

“弟妹,”謝随道,“帶雲子回去吧。”

說着,他竟然也不再管墓道外重林裏的弓箭與刀兵,徑自背轉身去,往墓道裏走了幾步。沈秋簾只能依稀看見他低下了身探看了一番,而後便背起了秦念的身子,而後一步一步,往墓中挪移去了。

黑暗瞬時就吞噬了他的身影。

“夫人,您看……”有人猶豫地開了口。

沈秋簾動了動幹燥的唇,“擡上侯爺,我們回去。”

***

“念念?念念!”謝随轉過身來的一刻,臉上平靜的面具便仿佛是被沖垮了一般,眼底的焦灼顯露無遺。

秦念沒有回應他。

謝随将韓複生的屍體搬到牆邊,匆促地說了一聲“謝謝”。

韓複生自然也不會再給他任何的回應。

謝随背起秦念便往裏走,進入了她慣常閉關的西墓室。

漆黑的墓室之中,謝随摸索到棺床的位置,将秦念小心地放下來,而後劃亮了火石,點燃了壁燈。

秦念的臉上已沒有一絲血色,全身卻都被鮮血浸透了。

謝随将手放在她的腿上,慢慢地往上撫按過去。

左腿一箭,右肋下一箭,左臂一箭……謝随撕下衣角給她包紮的手穩定而幹燥,一邊一遍遍地喚着她:“念念?念念……不要睡,你還不能睡……穩住真氣,我會幫你的……念念,我在這裏……”

墓外大約是開始下雪了。

古墓的青黑色的石縫間,幽清的寒意一點點地滲了出來。

明明很快就要到春天了,卻為什麽會這樣地冷呢?

秦念在顫抖。

她的嘴唇微微張了張,仿佛很渴一般,謝随湊過去,卻聽見她的口中發出微弱的氣流:

“大哥哥……好冷,我好冷……大哥哥……”

謝随眼神暗了。

他扶着她坐起,她的身子卻完全不聽使喚地癱軟着。他一手穩住她肩膀,另一手成掌抵在她背心給她輸送真氣。

一股暖流從背心而至心肺,漸而分散到四肢百骸,終于止住了她的顫抖。她的呼吸漸漸安穩下來,也不知是昏迷還是睡去了。

謝随望着她緊閉的雙眼,戰鬥了一夜的身軀終于也感到了疲倦。

他脫了鞋,也躺上這棺床,伸臂抱住她,小心翼翼避開她的外傷,又輕輕地拍哄她的背,“對不起,念念……是我來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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