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無妄之疾(二)
秦念始終沒有醒來。
她似乎陷入了一個綿長的迷夢之中, 不論謝随如何喚她, 她都不願意出來。
翌日清晨,謝随在這墓道裏探看了一番。他在西墓室裏發現了紅崖寨老當家面目如生的屍身, 還有那一冊薄薄的經卷。
他拿起那經卷翻了翻, 眉頭皺了起來。
他頓了一下, 當即回到東墓室,将秦念再度背了起來, 往墓外走去。
***
長天寒,素雪飛。
秦念只覺搖搖晃晃的, 身子仿佛是被裹在柔軟的棉絮裏,又像是沉浸在清冷的水波中。她勉力睜開一絲眼縫,只能見到男人如墨的長發和寬闊的肩膀。
大哥哥?
她開口欲喚, 精神卻太過疲勞而發不出聲音。
她想起來了, 這是在她十三歲那年的冬天, 因為天太冷了,山間地上積雪濕滑, 所以她向大哥哥撒嬌說要他背。
大哥哥很輕松地就把她整個人都撈到了背上來,兩手抓着她小小的腳丫,而她的雙臂毫無保留地攬住了他的脖子, 側着頭, 看着他的臉。
大哥哥忽然轉過頭來對她笑:“有那麽好看?”
“不要臉。”她嘟囔。
“男女授受不親你知不知道?”大哥哥卻說, “再過個幾年, 我就不能這樣, 你也不能這樣了。”
秦念撅起了嘴, “哼”了一聲,“我想怎樣就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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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被謝随縱容得太多,以至于恃寵生嬌了,他說的話她根本都不放在心上。雖然,如果換了是許多年後的秦念,她也許就會認真思考一下,什麽是他的“這樣”,什麽又是她的“這樣”。
謝随的話從來都不是随便說的。
大哥哥看了她一眼,好像覺得她很有趣似地笑了,“以後你若是嫁給了別的男人,別的男人可不見得像我這樣好說話。”
秦念一愣,謝随的話太繞,令她怔了片刻才道:“別的男人,在哪裏?”
謝随笑而不言。
秦念又呆呆地反應了一會兒,才突然道:“你最好說話了,所以你想我嫁給你,是不是?”話說出口,她卻又紅暈滿臉地埋在了謝随頸間,大聲道,“你好自私,要留我一輩子嗎?”
謝随笑道:“你還小——”話未說完,秦念那冰冷的手已鑽進他的衣衽裏,同時還大呼:“啊呀,好暖和!”
謝随“嘶”了一聲,但最後也沒有逼令她将手拿出來,只是認輸一般地閉了嘴。
秦念笑嘻嘻地摟緊了他,擡起頭,疏林墜葉,淨天飛雪,大哥哥的腳步聲一步一步沉穩而安定,她将頭輕輕靠在他肩上,便安心地睡了過去。
***
到秦念再醒來時,已經是在兩人臨時住下的小屋中,她自己房間的床上。窗外大雪紛飛,風日飄暗,也許是睡了太久的緣故,讓她昏昏沉沉的全身乏力。她掀開被子想下床,卻突然覺出異樣——
秦念的尖叫把謝随從廚房給引了出來,他慌慌張張地闖進房中:“怎麽了,念念?”
秦念連話都說不清楚了,指指那床上,又指指自己:“血……血啊!我,我是不是要死啦大哥哥……”話裏帶出了哭腔。
謝随看到被褥上的血跡,頓時嗆出了幾聲咳嗽。偏秦念還怕得發抖,他只好上前抱住了她,輕輕拍着她的背哄她道:“沒事的,沒事的,這是好事……”
“我都流血了,怎麽能是好事?”秦念慘兮兮地道。
“呃……”謝随自己也是一知半解,撓了撓頭,只能道,“這說明你已經……長大了一半了。”
秦念抓住他的袖子,“為什麽才一半?要流多少血才能完全長大?”
謝随看着她那依舊未脫稚氣的神情,只覺十分棘手,“不,不是……女孩子都會這樣,就是說……”
最後他沒了法子,不得不去請來了鄰家的老媽子教育秦念,自己悶在了廚房裏。
秦念終于被老媽子解釋得明明白白、伺候得幹幹淨淨之後,自己羞恥了很久,才蹩向廚房去。
謝随坐在竈臺前生火。
本來也不是做飯的時辰,他只是百無聊賴地将稭稈往柴堆上扔,幽幽的火焰上又噼啪出微弱的火星子,飄落在他的腳邊,也飄落在他的眼底。
他的眼底便輕輕地亮着光,像是誰也不驚動的、小心翼翼的光,在誰也注意不到的角落裏徑自地灼燙。
秦念往前走了一步,他驀然擡起頭來:“身子還好麽?”
那光不見了,像是被他藏起來了。
秦念抿着唇,點點頭,“劉媽媽說,我可以嫁人了。”
“嫁人?你?”謝随失笑,“你才十三歲。”
“劉媽媽說,她女兒十三歲的時候都給她添外孫了。”
謝随斂了笑容,“你不必聽她的話。你還小,這世上有多少好玩的好看的東西你沒嘗試過,就想着嫁人生孩子?”
那我就嫁給你,然後同你一起去嘗試那些好玩的好看的東西。
這句話秦念到底沒有說出來。她再是膽大包天,也到底有些畏懼。
她畏懼自己會被謝随否定,甚或抛棄。
所以她只敢作零星的試探,口頭的搦戰,到了要動真格的時候,她反而會退卻了。
這樣的道理,她卻要到十六歲之後才明白——
自己當年的種種委屈,其實只是因為太喜歡他了。
這喜歡與他無關,所以這委屈也與他無關。在她自幼及長的這一腔柔軟幼稚的愛戀之中,大哥哥既沒有什麽功勞,也沒有什麽罪過。
他只要一直都在那裏,供她看着、望着,就足夠了。
***
紅崖山下。
軍隊群龍無首,漸而離去,小鎮的道路上寒風蕭瑟,已沒有幾個行人。
客棧中,蒯藍橋給秦念號了號脈,而後便深深皺起了眉頭。
謝随将那經書拿出來道:“我過去見過這樣的書,不過是佛經的批注……但念念這七天在閉關練功,許是中了這書的毒,走火入魔也未可知……”
蒯藍橋道:“她的功夫是誰教的?”
謝随一怔,“……是我教的。”
“你教與她的,是少林至剛至陽的內功,她是女子,本就修習不到精微,何況後來又有中斷……所以當她開始修煉另一門至陰至柔的內功時,才會進境飛速。”蒯藍橋沉吟,“但如今她看的這佛經,也不知有什麽古怪,倒将她體內原有的少林內功激發出來,現在兩股內力在她體內紊亂互鬥,恐無寧日……”
“該如何救她?”謝随沉靜地道。
“我現在可以給她開些藥,讓真氣流動漸緩,加上她此刻昏迷,也不致與人動武,真氣不會發散,也算是緩兵之計。”蒯藍橋道,“但要解決此事,必須抽出她體內的一股內力。”
“那至陰至柔的內力是一位武林前輩教她的,也不知當今還有誰會這門功夫。”謝随思索着道,“要打散她的少林內功倒是容易……”
“容易?”蒯藍橋斜了他一眼,“你重傷方愈,自身難保,就別想了;少林寺武功最高的信默和尚死了,少林三千弟子也被你弟弟殺得差不多;唯一可以求助的只有信航和尚,但他卻被關在狗皇帝的宮裏,是不是?”
謝随這一下是徹底地呆住了。
寒氣從地面襲上他的腳底,而至于全身。
蒯藍橋笑了。
“果然還是躲不過啊。”他笑着長嘆一聲,搖搖頭,“我要去殺了皇帝為我師父報仇,你去不去?”
***
“念念,念念?”
夜已深了,一燈如豆。
謝随在客房中架起一只小紅爐,爐上茶釜裏藥香沸騰,正呲呲地往上頂着壺蓋。
水汽氤氲出來,仿佛将燈火都罩得濕潤了,而他的臉就隐在那半明半暗的濕氣之中,爐底的火光灼燒在他的眼底。他的聲音從那水霧裏穿越出來,一把抓住了秦念。
秦念的眼睛好像睜開了一點,卻又立即合上了。
她好像還沒有做完那個夢。
謝随也只好縱容地由她繼續去做夢。
他端着藥碗走過來,低眉看了她半晌,在床邊半坐下,又喚:“念念,喝藥了。”
他将秦念的身子輕輕扶起,仔細吹涼了銀匙上的藥湯,喂給她時卻多從口角邊流失掉了。他無奈地笑笑,只好自己飲下,再吻住她的嘴唇。
他将藥湯灌入她的口,卻仍遲遲盤桓不去,溫柔地舔舐着她那因寒冷而幹裂的唇,似乎是立意要将那些風霜皺褶全都一一舔平。
“念念……”他在她唇齒間喃喃,“不要怕,我會救你的。
“我們去長安,去把我師父救出來,讓他給你治傷治病。
“然後我們就找個地方,住下來,再也不走了。你說好不好?
“念念,我可以為你逃亡一輩子,也可以為你回長安。
“為什麽我以前卻浪費了那麽多的時光,從來不肯告訴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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