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如約(一)
皇帝聽聞了秦念已醒, 便屏去衆人,自踱到了九霞軒來。
荒蕪破敗的池園被幾個有眼色的內官稍稍清理了些, 池面雜草除去,那斷圮小橋之外的夕陽正将一弧柔軟橋影投在清澈的水上,反而似老去的美人強作新妝, 舊的容顏疊着新的色彩,更顯凄涼。
皇帝沒有讓人通傳,是以剛走進堂屋時,有人很震驚地道了聲:“陛下?”
皇帝一愣, 轉頭,見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青年, 英俊眉目間透着戾氣。他總覺這人有些眼熟,但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
“朕……”皇帝頓了頓, 一國之君的威嚴漸漸顯露出來, “朕聽聞秦姑娘醒了。”
蒯藍橋默了默,自推着輪椅上前, 給皇帝倒了一杯茶,端給他。“小人去同秦姑娘說一聲。”
皇帝抿了口茶, 點點頭。片刻之後,蒯藍橋又從內室裏出來,“陛下請。”
皇帝走進去,與他擦肩之際, 忍不住道:“你就是那個, 信航的醫助?”
“我是。”蒯藍橋道。
皇帝暗道莫名其妙, 加快步伐,一把掀簾入了內室。
秦念正躺在床上,由信航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喝藥。
見皇帝進來,信航合十為禮,秦念卻裝作沒看見。
皇帝不由得覺得有趣,這小小一個九霞軒裏,聚集的全都是見了他而不下跪的人。
看着秦念慢慢地喝完了藥,信航将碗收起,皇帝便走上前來,道:“我有幾句話問你。”
信航看了一眼秦念,秦念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眼色。
信航于是沉默地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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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秦念床邊坐下。
這是秦念第一次見皇帝,第一次,就這樣地靠近。
近到她可以清晰看見皇帝臉上那溝壑縱橫的紋路,那沉濁灰暗的眼眸,那幹癟枯燥的嘴唇——她開始懷疑,老當家當初心心念念的那個男人,那個雄姿英發、君臨天下的男人,竟當真就是眼前這個顯然因思慮過多過重而蒼頹寡言的老頭子嗎?
她甚至開始想,如果天下臣民都知道他們高呼萬歲的君王,其實也不過是一個這樣的老頭子,他們會有什麽反應?
會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嗎?還是會驚訝和失望?
皇帝張了張口,似乎是打算說話了,而她的手驀然下意識地握緊了被褥中的彎刀。
“你爺爺叫什麽名字,你還記得嗎?”皇帝問的卻是這樣的話。
秦念抿住唇,“我只知道他姓秦,大家都叫他秦老叫化。”
“他叫秦道倫。”皇帝卻說道,“在他做秦老叫化之前,原是禦前的大太監。”
“什麽?”秦念睜大了眼睛,張口結舌地道,“什麽——不可能,你說我爺爺是個太監?!”最後一個音節陡然拔高,她用力地搖了搖頭,“不可能,他還是個瞎子,瞎子怎麽做禦前的大太監?!”
皇帝卻并不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笑了笑,“所以你什麽都不知道?”
秦念只覺慌張,好像有一個什麽答案,原本始終被埋在土裏的,這時候呼之欲出了,她卻拼命地想将它按壓回去。
皇帝又道:“看來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過了半晌,他自顧自地笑了,“看來睿王也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他這時候的笑,就是得意的笑了。
“枉我擔驚受怕了十幾年……原來你什麽都不知道,哈哈哈!”皇帝笑着,“既然如此,我也盡可以放過你了!”
“十幾年……”秦念抓住了這一個詞,“什麽意思?”
皇帝笑着笑着,竟爾咳嗽出來,“朕買了摩诃殿的殺手,追殺你十幾年,你不知道?”
“追殺我?”秦念驀然擡高了聲音,“摩诃殿的殺手難道不是謝陌買的,為的是追殺謝随?!”
皇帝古怪地看她一眼,“朕為什麽要殺謝随?謝陌又哪裏買得起摩诃殿?”
秦念突然下了床,一把扣住了皇帝的手腕,目光冷亮地直視着他,“你說清楚。十五年前,到我家來,殺了我爺爺的人……”
“就是朕的人。”皇帝手腕上吃痛,面上卻仍冷酷,“但他們也太不經事,才會留了你這一個活口。”
秦念呆住了。
皇帝後面還在說些什麽,她好像全都聽不見了。
不是謝随……那些人,不是來殺謝随的。
他們,本就是來殺爺爺的。
之後的追殺,也都不是來殺謝随的,而是來殺她的。
可是這十多年來,她一直心安理得地端坐在被謝随連累的位置上,誰知道一朝翻轉,她才是連累了謝随的那個人。
而謝随,帶着她十年逃亡,多少次瀕臨險境,身負重傷……全都只是因為她而已。
謝随他自己,知不知道?!
“謝随實在太過難纏,所以五年多前,謝貴妃想了個法子——讓謝太夫人假死,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假葬儀,将謝随引回來。”皇帝的笑聲越來越陰沉,“誰知人是引回來了,将他關在極樂島的水牢裏,拷問了整整五年,卻也絕不說出你的下落!到最後,還不是靠了白骨山莊和吹金斷玉閣,才終于找到了你……”
秦念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
她不想聽,她越是聽,就越是害怕。
為什麽謝随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些?
為什麽謝随要自己承擔了這一切?
“但是,說實話,若是放過你,放過謝随,還可以讓謝家不好過,朕何樂而不為?哈哈哈……朕為什麽早沒想到這一點?!哦,對了,”他的笑聲忽然詭異地梗住,“貴妃已經被朕賜死了!謝陌也沒了,從今以後,再也沒有延陵謝氏了!
“再也沒有延陵謝氏了!”
他好像極興奮,又好像極痛苦,眼中混雜着期待與絕望的亮光,甚至連雙手也不自禁地舞動起來。
秦念好像驀然從夢中驚醒,看着皇帝的怪狀皺起了眉:“陛下?”
從皇帝那常服的衣衽處往上,衰老的脖頸處漸漸泛起死灰色,又一點點、一寸寸地往上蔓延。而皇帝自己卻渾然不覺,仿佛是瘋了一樣笑叫着:
“再也沒有延陵謝氏了!”
“陛下!”秦念已覺出不對,但她的心中實在還有很多疑問,一下子全都沖到了嗓子口,“陛下你清醒一點,你還——你還記不記得雲羅衣?!”
“雲羅衣?”皇帝愣住。
但也只愣了一瞬。
一瞬之後,竟爾有淚水從他眼中不可自抑地流下,流過他那溝壑縱橫的臉和幹癟枯燥的唇,他那枯瘦的肩膀聳動着,好像已不能承受這一身帝王常服的重壓了。
“我已給她報了仇了!”他大哭着,連聲音亦埋沒在哭腔裏,“羅衣,我已給你報了仇了!”
“殺她的人,不就是你自己嗎?”秦念仍不明白,大聲道,“你知不知道,她直到最後都還在想着你?”
那死灰色已漸漸彌漫上皇帝的眼眸。那雙眼眸本來就很灰暗,此刻好像更深不見底了。
“羅衣,羅衣……”他的嘴唇翕動着,“我已給你報了仇了……”
他的身軀轟然向後,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眸光渙散,四肢卻開始抽搐。
那慘狀讓秦念都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這毒藥的滋味如何?”
蒙蒙之中,一個冷酷的聲音響了起來。
皇帝努力地張大眼睛去看,卻只看見一輪如血的夕陽,而看不見發話的人。
“你當年對我師父,用盡了各種毒藥,最後他死在長江底,連骨骸都滲着毒。”那人慢慢地道,“我這一杯茶裏,也用了七七四十九種草木之毒,陛下覺得滋味如何?”
皇帝的身子在地上抽動着,口唇微張,露出慘灰的舌苔,“你師父……你師父……是誰?”
蒯藍橋微微垂下了眼睑。
“陛下在位二十五年,仇敵遍天下,大約不記得我師父那一個區區無名小卒。但他當年也算助你登基為帝,你卻毫不留情地翻臉殺人……”蒯藍橋靜靜地道,“江湖之上,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恩将仇報是最下作的,陛下你說對不對?”
皇帝實在已不能思考這麽複雜的事情了,但他卻還在掙紮。他漸漸明白這毒藥不會讓他立刻就死,對方是要讓他痛苦,痛苦到極致的時候,再去死。
蒯藍橋推動輪椅,低頭,面無表情地注視着他,“陛下,請記住了,殺你的人,是百草神君胡一袋的弟子,姓蒯名藍橋。”
皇帝掙紮着,在地上蠕動着,抓住了蒯藍橋的衣角,“你……給我……一個痛快……”
蒯藍橋笑了,嘴唇殘忍地微啓,“為什麽?”
我為什麽要給你一個痛快?
皇帝最終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蒯藍橋手中亮出一把尖刀,稍稍低下身,将自己的衣角切斷了。
皇帝的手也頹然地落了下去。
而後蒯藍橋竟徑自推動輪椅離開,再也不看房中的人一眼。
***
秦念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她的內傷已痊愈,行動能力也已恢複,她随時可以逃命,但她沒有。
她只是手握着彎刀,緊緊地盯着在地上掙紮的皇帝。
“你沒有殺死雲羅衣?”她問。
皇帝卻反複地道:“我已給她報了仇了!”
秦念想起很久以前,老當家臨死之際,對她說的那句話——
“他能害我,不是因為他忘恩負義,而是因為我心甘情願。”
而現在看着這個雞皮鶴發而絕望無助的老頭子,秦念只覺得荒謬。
美人已逝,永在雲端,而曾與她相愛的凡人卻為她而掙紮了一世。
秦念手中的彎刀彈出了鞘,刀尖迎着窗外的夕光泛出嫣紅色,仿佛美人輕蔑的一笑,在皇帝的咽喉上優雅地挑了一下。
頸上鮮血驀然濺出,噴了滿地,皇帝陡然抽搐兩下,白發蒼蒼的腦袋一歪,終于徹底地咽了氣。
門外響起一連串沉重的鐵靴聲。
簾帷掀開,睿王走了進來,看了一圈,最後盯住了地上已死的老人。
剎那之間,他的眼中泛起許多種顏色,有厭惡、有怨恨,卻也有憐憫、有惆悵。
他走上前,擡起腳,精致刺繡的靴尖輕輕地碰了碰皇帝鮮血模糊的腦袋,皇帝的頭便偏到了另一邊去。
而後睿王便笑了。
這笑聲中充滿了得意,倒是與片刻之前的他大哥如出一轍。
他轉過身,看着秦念,故作驚訝地張大嘴:“秦念,你——你弑君?”
說的是可怕的話,但他的神色卻仍然掩不住得意的笑。
這句話聲音很大,想必房外的人都能聽見。
秦念沒有言語,只反手一刀,直接插進了睿王的心窩。
睿王這回是真的驚訝了,嘴巴張到了最大——
秦念将彎刀拔出來,看着他倒下去,正倒在皇帝的屍體旁邊,冷笑道:“睿王殿下,勸你一句話,不要以為自己聰明,就不怕刀子了。”
說完,她将彎刀在睿王的錦繡華服上擦了擦,收回鞘中,往外走去。
明晃晃的夕陽一時耀亮了她的眼。信航一人僧袍飄飄,正立在堂庑前的臺階上,面對着幾名宦官帶領的明刀明槍、但卻不知所措的禁衛隊伍。
秦念走上去,冷冷地道:“睿王弑君,已奉天誅殺。”
信航垂眉:“阿彌陀佛——”
夕陽一躍沉入了山川,光芒斂盡,唯餘無窮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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