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如約(二)
皇帝崩逝的鐘聲響徹皇城內外。
謝随仿佛突然從一場大夢中驚醒, 醒來之際, 身邊已全是擾擾攘攘四散奔逃的人群。而謝貴妃的屍體就始終孤伶伶地泡在水中, 沒有人去理會。
謝随呆呆地立了片刻,最後,還是走入那池中,半是拖半是抱地,将謝貴妃的屍體撈了出來,放在池岸上。
她還在笑。
謝随擡起手, 輕輕地拂上她的雙眼,低聲道:“姐姐,他死了,你贏了, 你高興嗎?”
謝貴妃再也沒有回答他。雙目合上之後, 她那精致的妝容裏,終于也顯出了衰老的落寞。
她好像在拒絕他,趕他走。
身邊的內官宮婢也已稀少, 冷風蕭蕭吹低岸邊野花野草,将将要入夜了。
謝随站起身, 往外走去。
***
他按着記憶, 往西邊急急趕去,然而很快他就發現,幾乎所有人都在往那同一個方向趕去。
九霞軒原本是那麽冷清的地方, 為什麽大家都往那兒趕?!
“謝随!”突然間, 有人朝他伸手過來, 謝随手腕登時一翻将那人的手扣住,便聞那人叫痛道:“你做什麽,謝随?”
原來是蒯藍橋。謝随倒是第一次看見他用起了雙拐,行動起來速度不輸常人,卻是從西邊走過來的。
“你怎麽離開了?”謝随壓低聲音問,“秦念呢?”
蒯藍橋翻了個白眼,“我不跑,難道等着人來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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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意思?”謝随心頭一凜,“秦念還在病床上,你就——”
“病床?你是侮辱我的醫術嗎?”蒯藍橋竟然笑了笑,将雙拐夾在腋下,騰出一只手來拍了拍謝随的肩,“放心,如果秦念還在病床上,皇帝和睿王那一對冤家兄弟怎麽會死?”
“——睿王弑君!”
“——睿王弑君,奉天誅之!”
謝随和蒯藍橋兩人身側,走過一列列禁軍,竟都是往九霞軒去了。
“你看清楚了。”蒯藍橋的手鉗緊了謝随的手臂,不容他往前一步,“現在讨逆的禁軍已要将九霞軒包圍,信航在裏面,他德高望重、武功高強,一定可以保秦念無虞。但你就不一樣了——你是謝氏餘孽。”
謝氏餘孽——
謝随從沒想過自己活到現在,還會被攤上這樣的稱號。
“皇帝和謝家,裝了一輩子,到最後關頭,還是撕破了臉。”蒯藍橋冷笑,“如今謝貴妃和謝陌都已死了,你若再冒出頭,讓旁人如何作想?”
夜色陰沉,謝随看着蒯藍橋的冷笑,心中電光石火地閃過一個念頭:“你與我姐姐……早就串通好了?”
蒯藍橋笑道:“你以為我那塊入宮的腰牌,當真只是師父留下的老物?宮裏的腰牌可是一年一換新的!”
謝随想起自己偷進宮時,原以為誰也不會驚動,誰知卻很快就引來了皇帝——或許連這一個環節,也是早就設計好的。
謝随淡淡地道:“我只是想不到,你會同我姐姐合作。”
“有同一個仇人,自然就能合作。”蒯藍橋哈哈大笑,好像很不理解地對謝随搖了搖頭,“謝随,你什麽都好,就是把人都想得太簡單了!”
“是啊。”謝随也自笑了,“我總是把人想得太簡單了。”
蒯藍橋笑着,但他鉗着謝随的手卻絕不放松,“我聽聞外邊沈丞相已在主持局面,狗皇帝雖無子嗣,旁支宗室還是有幾個合适的人選。所以,謝随,”他冷冷地道,“我不容許你再回去,亂我的局。”
“你的局,還是我姐姐的局?”謝随平靜地問。
“都一樣。”蒯藍橋滿不在乎地道,“你如果不想害死秦念,就跟我一起出去,乖乖地等着。”
謝随沒有說話。
蒯藍橋靠近了些,夜色之下,他的眼睛深黑無底,卻透出誠摯的光,“謝随,你不相信我,總該相信你的妻子。”
謝随望向九霞軒的方向。
只有很短的距離了,但那邊早被包圍,水洩不通,他實在也不知要怎樣從外邊偷進去。
蒯藍橋觑着他的表情,嘿嘿地笑了,“很寂寞是不是?她能殺了睿王,能耐大得很,可不需要你去救她。”
謝随搖搖頭,微微的笑容裏倒真的有些寂寞的浮影,“好。我去宮外等她。”
***
長安城,丞相府。
國中甫遭丕變,府外與庭中已聚集了很多官員,都在等着沈丞相拿主意。
而堂上的沈丞相,卻一直在焦躁不安地踱步。
“小姐還沒信兒嗎?”時而他會停下來,問左右,“這都什麽時候了,她在做什麽?!”
左右諾諾,無以回答。而丞相夫人由侍女扶着站在一旁,巾帕掩面,已快要哭岔了氣去。
自從謝陌被殺,沈秋簾就沒了消息。
接着便聽聞,皇帝并不給謝陌議谥,反而要坐實了他弑母大逆的罪名。
而到今日,皇帝甚至直接賜死了謝貴妃——
就在沈丞相惴惴不安以為自身難保之際,卻又聽見了皇城上空盤繞的喪鐘聲。
皇帝自己,也死了。
“相爺。”有小厮從外邊小跑着進來,“大家都只等您一句話了!”
丞相轉過身,卻只看見堂屋外沉沉無邊的黑夜。
“——不行!”丞相夫人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哭着道,“不行啊相爺!秋簾,秋簾還沒消息啊!相爺,我們只有這一個女兒啊——”
丞相靜了靜,将女人的手一點一點,從自己的衣袖上掰開了。
“好。先請大家進來。”他慢慢地道。
***
最後到底立誰當皇帝——在秦念殺死睿王的那一刻,她根本就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她的心中,只是在想着謝随。
“念念。我若久不回來,你便自己想法子出宮,往北走,不要回頭。”
夢中的這句話,她反複揣摩了很多遍,她想這應該不是幻境中的虛言。
她與信航在九霞軒中等了一夜,最後等來了沈丞相的一紙公文。
“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肉食者吧。”她只草草讀了一遍那公文,便對信航一笑,“我得趕緊逃出去,謝随該等急了。”
說着,她竟徑自入了內室,片刻之後,換出來一身小太監的服飾。
信航一愣:“秦姑娘……”
秦念笑道:“你走不走?”
信航頓了頓,搖搖頭,“貧僧尚不能走。待局勢穩定,貧僧還有許多事要做,此刻若逃了,便形同亂黨,不惟貧僧,便少林寺,也永遠無法翻身了。秦姑娘也是,你誅惡除逆,居功甚偉,何不留下來……”
秦念卻好像沒有聽見,将手一撐窗臺便縱躍而出,回眸笑道:“那亂黨就先走啦!”
女子長發一飄,飛身而去。
信航站在原地,怔了許久。
有時候他覺得秦念像是謝随的反面,有時候,他又覺得秦念與謝随一模一樣。
***
涼夜如霜。
但過了今夜,或許便會到春天了。
秦念在宮城的屋頂上靈巧地一跳一躍,從南到北,萬家燈火盡收眼底。
少林內功從體內抽出之後,雖然少了十年的修為,但身體卻輕松了很多。她往北走,沒有回頭。
這背後有多少繁華成荒涼,多少夢幻成墳場,多少數不清的恩怨功罪,但她卻只記着謝随說的——
不要回頭。
秦念搖搖立在北宮門巍峨的門闕頂上,長風飄飄拂過她腳底的鐵馬,叮鈴鈴地作響。
北宮門外,有一個小小的面攤。
一盞昏黃的油燈挂在手推車的頂上,照亮方圓不過十幾尺的距離,一個老駝子在熟練地煮面撈面,他的身影被油燈投在四面荒涼的街道上。
老駝子只有一位客人,卻沒有在吃面。
他的面前只有一壺酒,兩個缺了口的小酒杯。
他倒好了酒,卻沒有喝,只是坐在這滿是油漬的桌邊,安靜地等待。
秦念一眼就看見了那個人,飛身便從門闕上躍了下來,歡天喜地地朝那人撲了過去。
“謝随!”
過了今夜,或許便會到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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