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尾聲

新帝在沈丞相等文武老臣的輔佐之下順利登基, 內廷雖一連死了三位貴人, 卻終于沒有釀成自相殘殺的大災禍。

這一切, 也多虧了少林方丈信航當時正在宮中, 與沈丞相互通消息,主持大局, 事後又不受封賞, 默默地回到了少室山。

少室山下,石牌樓上那一面禦筆親題的牌匾仍在, 背後是春意盎然的萬水千山。

證方和證圓兩個小沙彌, 正一邊掃地一邊守着山門。

“方、方丈師伯!”

“方丈師伯!”

兩人見到信航,掃帚一丢便撲了上去, 幾乎要哭出來。

信航呵呵地笑着,兩手攬着兩個孩子,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他不說話還好,這一說話, 證方證圓兩個卻齊聲大哭起來。

“寺中還有多少人?都叫出來讓師伯看看。”信航和藹地道, “只要還有人在, 少林就不會亡, 哭什麽呢?”

第二年上, 新帝又給少林送來了一塊禦筆親題的牌匾, 上書——

“興滅繼絕”。

信航見到這塊牌匾, 神色卻冷冷的。

“朝廷上的老爺們, 太也瞧江湖人不起。”他說。

“那也沒辦法, 只能先收着。”證方摸了摸光光的腦袋,一年之間,他突然長高了許多,把證圓遠遠地甩在了後面;或許也正因此,他說話間,都帶上了些大人似的神氣,“少林為今之計,只能韬光養晦……”

“我倒覺得,”證圓忽然硬插進話來,“不如趁此之機,辦一場武林大會,讓天下英雄都聚一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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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圓寂才一年,你就想着熱鬧?”證方反唇相譏。

“想什麽熱鬧,”證圓努了努嘴,“方丈師伯難道不想見見謝随麽?要我說,一切因果劫緣,全都是因為當初我們錯怪了謝随和秦念……”證圓好像全沒看見證方頻頻投來的眼色,“現在朝廷的懸賞也撤了,江湖上,也應該還他一個清白……”

證方只道方丈這回一定要生氣了,誰知方丈卻只是嘆口氣:“你說得對。這想必,也是你師父的夙願。”

老和尚的眼中竟也滿是迷茫,“只是四海廣大,人海茫茫,要找謝随、秦念夫婦,又該到哪裏去找呢?”

***

第三年,三月初三,少林寺舉辦武林盛會,不惟中原豪傑,北疆南海,俱在邀請之列。

北地神醫蒯藍橋,作為百草神君胡一袋唯一的衣缽傳人、達摩堂故首座信默的至交好友,也來到了少室山下。

證方、證圓在山下迎接他時,總忍不住要去瞧他身邊那個金發碧眼的女人。

那大概就是蒯神醫遠近聞名的胡妻了——長長的發辮只草草地在頭頂盤了兩圈,露出白皙如月的頸子,一雙大眼睛眨啊眨的,一邊給蒯藍橋推着輪椅,一邊還不停地叽叽喳喳,直到蒯藍橋不耐煩地道:“你能不能少說點兒?”

莎曼轉了轉眼珠,道:“我是胡人,不講禮貌的嘛!”

證圓一個沒忍住,先撲哧笑出了聲,又遭證方一個白眼。

蒯藍橋抿了抿嘴,像是想反駁,卻最終決定不跟她吵了。他轉過頭,對證方、證圓兩人開口,卻是徑自換了話題:“兩位小師父,我知道信航大師是想找謝随出來……但真對不住,謝随、秦念的消息,我這裏也沒有啊。”

***

大漠,白骨山莊。

幹燥的沙風迎面拂過,春而将夏了,太陽一日比一日地猛烈。

蕭予之練功回來,便見到柳綿綿正坐在窗前啃果子。

他左手将毛巾往肩上一搭,先咕嘟嘟喝了半缸水,才道:“想什麽呢?”

“想少林寺到底在鬧什麽鬼。”柳綿綿道,“好像是要還謝随、秦念一個清白,說他們沒有殺過中原武林那麽些子弟,可是這大會辦了半個月,謝随、秦念卻根本不來。”

“你不是說洗手不幹了嗎?”蕭予之卻淡淡問她。

“我是洗手不幹啦。”柳綿綿斜了他一眼,“但是這個嘛,是女人的天性……”

蕭予之已經習慣了她這個“天性”,竟也順着她的話頭道:“所以呢,謝随、秦念為什麽不來?”

柳綿綿望向他。

男人的右邊衣袖空蕩蕩的,與腰帶綁緊在一起。剛剛練完了功,滿身是汗,胸膛敞開一半,汗珠便肆無忌憚地流淌下來。

柳綿綿笑了一笑,“換我我也不去。”

蕭予之微微眯了眼睛,“你方才是不是想笑話我?”

“笑話你什麽?”柳綿綿卻笑得更歡了。

蕭予之徑俯身下來吻住了她,沒有再給她回嘴的機會。

***

江南,延陵。

清明時節。

微雨不絕如線,江上彌漫着幽幽的水霧。江邊的墓園裏空氣清寒,一方新立不久的墓碑之前,擺了一籃子瓜果,和一爐沉香。

墓碑前站着一個女人。她似乎原本就很瘦,此刻撐着青色的竹傘,茕立雨中,便顯得更瘦了。

“雲子,”她低聲說,“你曾問我,我會不會為你撒下最後一抔土。我已做到了。”

突兀的沉默之後,她忽然又接續了下去:“我們第一次見面,我是記得的……”

終于,久久不再有下一句了。

竹傘忽然掉落在地,女子雙手掩面,失聲痛哭出來。

那竹傘被風吹着,在地上旋了幾旋,幾乎碰倒那瓜果籃子。女子哭了很久、很久,恍惚地擡起頭,墓碑上是極簡單的一行字——

謝陌雲子之墓。

朝廷不議號谥,他連爵位都無法保留。

到了最後,他終究什麽也沒有。

女子哭得很累了,但是她卻覺得好像還什麽都沒同墓中的人好好說過。

他們好像從來就沒有好好說過幾句話。

那瓜果籃子的後邊,顯出一點亮光。

女子最初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待揉了揉淚眼,卻見那是兩只小小的、缺了口的酒杯。裏面盈盈地盛滿了,也不知是雨水還是酒水。

腦中仿佛驀然閃過一道驚雷,女子陡然站起,望向茫茫四野——

“謝随?秦念?——是你們嗎?!”

天地如此寂靜,靜得她能聽見自己的回聲。

沒有人回答她。

只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

完。

2016年12月18日—2018年10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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