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六千七百回合,皇甫弋南難得卒了一次

敵人守衛的牆頭。

步兵從外向裏滲透,将整座京城圍得水洩不通。英勇善戰的騎士們如游龍般穿梭在京城的大小幹道,以佛擋殺佛神擋殺神的架勢清掃着負隅頑抗的京軍。皇宮裏的重要關口都被澆上了火油,不出一炷香,火光漫天,煙氣洶湧。而水龍局裏,早就空無一人。

所有中樞要道都被截斷,整個昭京成了一座死城。

這一夜的昭京聽不見報時的更鼓。

這一夜是改變整個大陸歷史走向的一夜,是充滿血腥,甚至堪稱殘暴的一夜。

這一夜,一個女子以她的神來之筆,在大陸的史書上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頁。

這一夜史稱“昭京流血夜”。

這一夜被褒貶不一的後世學者反複評說。

可是沒有人知道,主導這一夜所有一切的那個女子,她最初與最終的信念,卻是死。

只是死。

江憑闌奔馳在午夜的馬上,在她身後,緊緊追随着八百騎士,向着皇宮的方向。

她在那樣的急速行進裏舉起一只手,向後高聲而冷靜道:“前方一裏皇宮正門,所有人停止行進!”

騎兵們不疑有他,齊整勒馬,卻在下一剎看見他們的将領非但沒停,反如離弦之箭般沖了出去,一眨眼幾乎就要看不見了蹤影。

在那樣巨大的震驚與不解裏,有人好似忽然領悟到什麽,擡手揚鞭跟着沖了出去,随即很快有更多的人策馬跟上。

不對,不對勁。今夜所有的一切都透着近乎古怪的不對勁。

今夜并非一舉覆滅大昭的最佳時機。大乾的士兵在先前與皇甫的圍困戰中消耗了太多,早已戰力空虛,自保有餘,卻絕不具備進攻的主觀條件。別看眼下京城的形勢一邊倒地向着大乾,卻須知皇宮裏還有數萬禁衛軍。困獸之鬥不可小觑,一旦禁衛軍們放棄守衛皇宮,打開了皇宮各處被大火阻塞的關口反撲出來,那麽,誰勝誰負都還是個未知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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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有人能夠阻止這一點。

他們相信,的确有人能夠阻止這一點,而且,她已經去了。

楊騁沖在那些人的最前面,啞着嗓子高喊:“攝政王,數萬将士尚且嚴陣以待,您不能身先士卒!”

江憑闌聽也不聽,揚鞭繼續。

“攝政王,勝利不急一時,尚有更好的辦法!”

“攝政王,您不能去!”

“攝政王,您跟我們回來!”

無數聲音逆着大風撕裂了這血火交織的夜,像要譜出一首壯烈的史詩絕響。

在那樣的絕響裏,江憑闌聲色平穩,頭也不回道:“江憑闌此生不逞孤勇,不做無謂犧牲!所有人聽我號令,停下!”

沒人肯停,他們寧可違背軍令也不做逃兵。

皇宮正門近在咫尺,已經看得到濃煙四起的內裏景象,江憑闌蹙起眉,手中長/槍點出,将兩名站在最前頭的宮門戍衛一道挑起,“告訴懷盛帝,大乾攝政王來了!”說罷長/槍一振一掃,掃落一幹目瞪口呆的戍衛,策馬越過宮門,指着最後一名幸存者道,“關門!”

那驚魂未定的士兵看一眼指着自己的長/槍,再看一眼轉瞬間被活生生刺成了篩子的同伴們,近乎機械般地啓動了控制宮門的機關,待到回過神來才意識到,那自稱“大乾攝政王”的女子早已不見了蹤影。

楊騁等人只差一步,硬是被阻在了外頭。所有人驀然勒馬,好似靜成了一幅詭異的畫。

一片死寂過後,有人打破沉默,“楊将軍,可要趕緊通知兩位陛下?”

他一緊缰繩,動了動喉結,“來不及了。”但他知道兩位陛下會如何抉擇,所以他說,“集結所有兵力,哪怕是全軍覆沒江山盡失的代價,也要救出攝政王!”

可楊騁卻很快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可行性。

大昭鄰城的守軍就快要趕來增援了,因而占據大乾軍力大半的圍城步兵無法被征調,否則就算他們闖破了宮門,也照樣要被後來的“黃雀”堵死。那樣非但救不出攝政王,還會給她添亂。

可除去這大半軍力後,剩下的人還得先清掃幹淨城內仍舊負隅頑抗的京軍,待到道路完全被疏通,起碼得等天亮。

那麽,唯一具備自由行動力的只剩了他們這八百人騎兵。可問題是,區區八百人絕對不可能闖破宮門一路深入,更何況……

“回禀楊将軍,斥候來報,攝政王斬殺了懷盛帝,将大昭禁衛軍盡數引向了內宮,如若我等硬闖,其間一路至少将遇到二十四扇緊閉的宮門,且宮中要道關口都被大火阻塞,即便進入宮門,也只可能被圍困原地!”

楊騁聞言踉跄向後大退一步。直到此刻,他才終于清醒地認識到,事情沒有回轉的餘地了。那個堅毅剛烈的女子,根本就是做好了必死的打算,甚至親手斬斷了所有的救援可能,拒絕任何一個無辜的人陪她犧牲。

皇甫弋南被她秘密送走,微生玦身在趕往南回的途中。唯一有可能改變戰局的兩個人都走了,所以她無牽無挂,義無反顧地沖進了那扇宮門。決計拿她的命來贖那一場通敵叛國的罪孽,來換得南陸的統一,換得一個二分天下,換得一切回到最初,她還未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

矞州大陸,天下兩分,皇甫握北,微生掌南。

這才是這個世界原本的模樣。

如果沒有她。

太久了,太久了,她累了,想要停下了。

只要她還在,南陸與北陸永遠無法分出一個勝負,流血與争鬥永遠無法停歇。既然不能在活着的時候作出抉擇,就讓她以死來了結這一切。

雲破日出,一線金光撕裂了清晨的薄霧,映照出滿城的慘象。四面靜寂無聲,在家中躲藏了一夜的百姓們推開窗戶,看見血水橫流,草木焦枯。

可即便如此,日頭照舊會升起,照舊和煦地照着這世間的角角落落,仿佛提醒着所有人,一切戰火和肅殺都将過去,正如永不遲到的黎明。

百姓們歡呼起來,他們的三皇子就要回來了。

遠在深宮被數萬禁軍團團包圍的人也跟着笑了起來。她的铠甲裏灌入了足足好幾斤的血水,早已沉重得邁不動步子,她的發絲淩亂,雙目通紅,她宛如一只困獸。可她卻在那樣敞亮的天光裏仰起臉來,不避不讓地直視着懸在天邊近乎刺眼的日頭。

她那樣燦烈地笑起來,唇紅齒白,鮮麗張揚,如牡丹叢中驀然盛放的野姜花。

她說:“天亮了。”

數萬禁軍在那樣的笑容裏忽然不寒而栗起來。就在昨夜,這個女子孤身一人闖進這片天地,帶給昭京,乃至整個大昭一場永遠無法蘇醒的噩夢。

她将懷盛帝涓涓湧血的頭顱抛向他們的時候,她以一己之力拖着他們數萬人一路深入的時候,她将他們這些對皇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耍得像無頭蒼蠅似的時候,都是這樣的笑容。

所以哪怕眼下她被數萬人包圍,哪怕有數萬柄長/槍都指着她的心口,他們依舊膽顫,害怕,不敢掉以輕心。

江憑闌卻是真的沒有後招了,她笑,是因為解脫。

她腰背筆挺地立在天階之上,緩緩閉上了眼睛,她呢喃出的最後一句話是:“皇甫弋南,你那麽聰明,一定能猜到我想說什麽的……”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劇終,沒有劇終,沒有劇終!重要的話說三遍!好了,猜猜誰來了。

☆、青燈古佛

無數柄長/槍點出,齊齊刺向那女子的前心,最近的那一柄距離她的皮肉僅三寸之遙。

上空忽然傳來一聲刺耳的利嘯,如凰鳳臨世一刻唱出的絕響,所有人都在同一時刻皺起眉頭,頓住了手中的動作,下意識去捂緊自己的耳朵。

天盡處,日頭最盛的地方,有一個人身披霞光,衣袂振振,破雲踏霧而來,所過之處人仰馬翻,長/槍碎裂,磚瓦崩塌。

他掌心一翻,無數細小的冰碛激射而出,無數人應聲倒下,無數人仰着脖子大張着嘴,像看見神祇降臨,敬畏而景仰。

江憑闌一點點緩緩睜開眼來,一剎看清來人,驚訝,疑惑,嘆息,釋然。

可能改變戰局的還有第三個人,是她漏算了啊。

萬裏狂風平地起,方才晴明的天一剎烏雲滿布,似急雨将至,似大浪淘沙。那人的眼卻從頭至尾只看着一處,只看着她。

她回望他,像望見命運的齒輪“咔咔”滾動,最終玩笑般讓一切曲折蜿蜒回歸到最初。

她笑得悵然亦無奈。

她被他納入懷中,疲憊而安心地閉上了眼睛,臨睡去前動了動嘴唇,說出一句話:“阿遷,讓我歇一歇。”

……

三日後。

江憑闌在略有些颠簸的馬車裏醒來,睜眼看到一個圓圓的腦袋正探在自己枕邊,見她醒來似乎也沒太多意外,朝她幾分恭敬地笑了笑。

她也跟着回她一笑,聲音飄忽地道:“我們所有人辛辛苦苦争争搶搶,繞了這麽些年,卻誰也沒料到,最終還是走回了原點。南燭,好久不見。”

南燭向她彎彎眼睛,問道:“江姑娘說的是這兩分天下,還是這兩分天下裏的人呢?”

江憑闌眨眨眼偏過頭去,并未答話,半晌後只是道:“南燭,我們不是敵人了嗎?”

“江姑娘希望我們是敵人嗎?”她略帶狡黠地笑了笑,“千氏族人忠于皇甫皇室,陛下不希望我們是敵人,我們就不會是敵人。”

南燭這話倒也恰好印證了江憑闌的猜想。其實她早該想到的,倘若千氏族人仍舊忠誠于神武帝,那麽皇甫弋南不可能順利坐上皇位,甚至不可能活着。

“那就不是吧。”她似乎很累,稍微開口說了幾句眼皮就沉得厲害,接連十七日奔波,一夜殚精竭慮與數萬人周旋,哪怕睡上三日也還遠遠不夠。她又重新閉上了眼,片刻便枕着小臂睡着了。

她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什麽都不在乎了,不論身側坐着的是敵是友,不論前路向的是南是北,都不在乎了。她不想思考,阿遷是怎麽會出現在昭京的,如今又去了哪裏,也不想問清,得知她出事的皇甫弋南和微生玦都做了些什麽,還有在她睡着的這些時候,西厥是否平定了,大昭是否收複了,南國是否統一了。

這些所有,她通通不想管了。

權當自己已經死了。

再醒來的時候,江憑闌被南燭攙扶着下了馬車,遠遠望見青山白雲深處一座若隐若現的廟宇。

南燭見她不問,便主動解釋:“江姑娘,此地空霧山,地處南北兩國交界一線,既不屬南國治下,也不屬北國管轄。”

天轉涼了,她攏了攏衣袖,遠望許久才道:“我當了這麽些年的攝政王,竟不曉得國境線外還有這樣的三不管地帶。”

南燭垂眼笑了笑,心道她當然不知道,因為這地方是今日才辟出來的。南北兩國的帝王很有默契地各自向後退了一步,讓出這一線地方來,撒手不管了。

兩分天下,莫非王土,既然她不願被他們任何一人納入懷中,他們就只好割裂了疆域,替她尋一個栖身之所。

“江姑娘,天寒,我們走吧。”

江憑闌點點頭,一步步向深山裏走去。

……

兩個月後,除夕。

青燈古佛的寺廟裏,一個十歲出頭的女孩一路穿過回廊小跑着進了一間內室,她的臉凍得通紅,似乎是在外頭吹了許久的冷風,看見內室裏正在禮佛的女子立即興奮地笑起來,“江姐姐,猜猜我給你帶了什麽禮物來?”

女子剛在蒲團上跪完了禮,也不斥責她這般大呼小叫的擾了佛門清靜,只是彎了彎嘴角起身,摸了摸她的腦袋道:“阿韻給姐姐帶了什麽?”

叫阿韻的姑娘笑得一臉神秘,将背在身後的手唰一下伸到了前頭,攤開掌心道:“是雪啊!江姐姐,外頭下雪了!”

江憑闌低頭看見她掌心團起的雪,忽然收了笑意,愣起神來。

阿韻是寺廟裏的師太從山下撿來的孤兒,打小就長在這裏,沒去過別的地方。而空霧山此地卻是罕有見雪的。若掰着指頭數一數,上一回下雪,還是在她牙牙學語的時候。

她見江憑闌這樣子,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可仔細想想卻又實在沒什麽不對的,就也收了笑意,小心翼翼問:“江姐姐,你不喜歡雪嗎?”

江憑闌聞言回過神來,笑着道:“沒有不喜歡,只是覺得有些冷。”

阿韻立即反應過來,一連“哦”了好幾聲,奔出去将雪團子扔了,又匆匆跑回來,“江姐姐,是我忘了,你是從外頭來的人,這雪對你來說不是什麽稀奇的東西。”

江憑闌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問:“這麽說來,這裏往年不下雪嗎?”

她搖搖頭,“是今年這天格外的寒,才有雪的。”

“格外的寒嗎?”江憑闌輕輕重複一句,随即偏頭看向屋裏那扇向北開啓的窗子,望着外頭忽起的鵝毛大雪道,“那北邊一定更冷吧。”

阿韻點點頭,“這是肯定的啊!”說罷看見江憑闌眼底空茫的神色,忙又道,“江姐姐,我聽師太說,你每日禮佛都是在為一位北邊的故人祈福,你可是擔憂他會冷?你放心吧,他的屋子裏一定跟咱們的一樣,擺了暖爐的。”

她說完就見江憑闌眨了眨眼,似乎沒有再要開口的意思。她擡起頭來,直仰得脖子都酸了,也看不出眼前的人有什麽特別的情緒。實際上,這幾個月來,這位姐姐的神情一直就是這樣淡淡的,不論聽見什麽,看見什麽,甚至就連笑也是淡淡的,仿佛并非真心想笑。

起初的時候,她還纏着江憑闌問一些外頭好玩的事,後來師太說,這位姐姐到這裏來,就是想忘了外頭的事,她就不敢再問了。

阿韻離開了內室,去外頭玩雪了。過一會,寺廟裏的師太進來,端了一碗粥。

江憑闌低頭看見那浮着好幾種顏色蔬菜的粥,謝着接過了。

師太長得很和氣,看她接過後就道:“女施主未曾有過這般光景的除夕吧,可是覺得冷清了些?阿韻不懂事,若是提及了什麽不好的,你別往心裏去。”

江憑闌剛喝下一口粥,只覺得渾身都暖了起來,再聽見這話時就有些不好意思,“師太哪裏的話,我很喜歡阿韻,也很喜歡這裏。我已經很久不曾有過……這樣安寧的除夕了。”

“那就好。”師太點點頭,“女施主有什麽除夕願想,盡可講與菩薩們聽。”

江憑闌笑着點點頭,卻又道:“也沒什麽特別的願想,您不必挂心我,否則就太給您添麻煩了。”

“挂心女施主的哪裏是貧尼呢?”師太笑了笑,卻只說到一半,不再繼續了。

江憑闌聞言擱下了粥碗,眼望着昏暗的窗外,好一會才毫無平仄地道:“師太心中可有挂心之事?”

“貧尼雖一心向佛,卻也不過是食人間煙火的平常人,未曾到得四大皆空的境界,女施主所說挂心之物,自然是有的。只是貧尼挂心的,無非是這場雪下過後,山裏菜園裏頭種着的蔬果可還能活。”

江憑闌緩緩點點頭,“那您說,它們還能活嗎?”

師太笑了笑,“它們是否能捱過這一場雪,那是天命,貧尼無法左右。只是貧尼現下就要去看看它們,替它們掃一掃落雪,盡了人事。如此,即便它們還是枯了,貧尼心中也無悔意。”

江憑闌扶在窗沿的手稍稍一顫。曾幾何時,也有人這麽告訴她,天命未可知,不如盡人事。

眼尖的師太注意到她的手,默了一默後道:“女施主要随貧尼一道嗎?女施主若是心生躊躇,何不先去了,好歹可以遠遠看上一眼,也總好過憑欄遠眺,望而不能。”她說罷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或者,女施主也可看了這封信再作抉擇。”

江憑闌偏過頭去,神色略有些意外。三個月過去了,南燭當日送她到此便離開,再後來,沒有人來看過她,也沒有任何信件消息來擾過她。

所有人都在成全她,不管他們是否真心願意。

那麽,這封信又是從何而來?是誰改變了主意嗎?

師太将信交給她後便出了內室。江憑闌疑惑地将信紙打開,卻只看見了一句話:“丫頭,三年之約将至,我在甫京等你。”

落款,狂藥。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平安夜快樂~你們看到更新的時候作者君可能正在外面被擁擠的人潮擠成一道閃電......

☆、故地重游

正月初五那日,甫京寧王府門前來了個一身黑衣的女子。女子身下策了一匹純種半血馬,整個人看上去風塵仆仆。

能不風塵仆仆嗎?北國的大雪耽擱了那封信,以至當她看見狂藥的提醒時,已是除夕夜了,即便當晚動身也急匆匆得很。她這是好不容易才如期趕到的,一路上還跑死了一匹馬。

三年前南回皇宮裏,是她主動邀狂藥約的這一戰,不論如何,她不可失信于人,且狂藥對她也有還不清的大恩。

雖然……他約戰的地點,實在意圖明顯得很。

果然還是喻家人。

江憑闌望着寧王府的大門出了很久的神。

她在這裏住了不到兩個年頭,可離開的日子卻足足有四年還多,再看見那扇門時竟有了近鄉情怯之感。門裏門外,過往每一幕都在她腦中,過目不忘之能,叫她永遠不可能忘得掉想忘的東西。

或者,她也沒有想忘。

她駐足太久,久到過往的行人都向這裏投來異樣的目光才忽地意識到不妥,擡步向前走去,叩開了王府的大門。

王府應是空了很久了,自從皇甫弋南登基後,這裏再無人居住。只是叫她有些意外的是,這門卻根本沒有上鎖,像就在等着誰回來似的。

她跨進府門,又是一陣停頓。

就是這個地方,就是這道門檻。那一年冬至,皇甫弋南在這裏目送她出門。那一日傍晚,他籠着烏黑的大氅,靜默地立在石階上,一直看着她,一直一直看着她。

她卻毫不知曉前路,只當他吃錯了藥,還趕他回去。

現在想來,當日種種實在有太多預兆,只是彼時的她一點也沒猜到。

皇甫弋南,他實在瞞她瞞得太好。

她顫動着眼睫繼續往裏走,來到了前院。藏在身體裏許久不曾複蘇的異能忽被翻覆湧動的心潮喚醒,叫她看見了當年。

她看見自己垂眼立在雪地裏,松開了手中的槍,緩緩擡起頭看向對面的人,“妾身謀害喻妃娘娘,人贓俱獲,罪該至死,任憑殿下處置。”

回答她的,是皇甫弋南慢慢擡起的左手,和那只手打出的一個手勢。

然後她看見自己閉上了眼。

她閉上了眼,所以她沒能發現,其實那個時候,皇甫弋南舉起的手僵硬而顫抖,眼光裏甚至有極盡複雜的情愫在湧動。如他這般堅毅果決的人,竟也會因為不忍心看見什麽,而近乎費力地偏過頭。

如果當年她沒有閉上眼睛,是不是就能早早洞察真相,洞察他的謊言了?

不,還是不會的。他亦會僞裝得更盡善盡美。

她繼續往裏走去,入眼是一片空闊的湖。碧波間小小一點八角亭,亭蓋上薄薄的積雪似乎留了很久都無人清掃。

眼前分明是酷寒的冬景,她卻透過那層薄雪看見了另一幅光景。

那一年三月湖心,長長窄橋,旖旎春意,天光水色一雙人盡收湖底,粼粼倒影裏,有人笑道:“皇甫弋南如今二十一,只有王妃一人,哪怕活到三十一,四十一,還是只有王妃一人。”

彼時她問他,“哪怕”是什麽意思。

他巧妙敷衍,輕松帶過。

他早就知道自己活不到三十一,他又騙了她。

江憑闌淡漠地眨眨眼,離開了那裏,穿過回廊走進卧房。卧房裏仍是那一面碩大的琉璃牆,一桌一椅都未曾有過變動,也沒有蒙上灰塵。桌案上還放着她離開當日來不及收起的兵書,甚至連攤開的書頁都一模一樣。

像她從未離開過似的。

她忍住眼眶裏一陣一陣湧起的濕熱,轉身又走去那間叫她吃了無數回閉門羹的書房。房門沒有上鎖,她的手推在門框上,只是一觸之後卻又移開,轉頭爬了窗。

一如當年那許多次。

她自然比當年更身輕如燕,可落地之時卻被撲鼻而來的極其濃郁的藥香氣滞了腳步。

房子空了這麽久,這些氣味仍沒有散去,她不知道,這些年他究竟給自己灌了多少湯藥,才勉強支撐到現在。

她立在書房中央,睜大眼看着來來往往一幕一幕。看她離開之後,他是如何每日翻着從南回來的密報,如何時時替她與大乾籌謀安排,如何一天更比一天孱弱,一天更比一天不堪支撐。

她看見他提筆寫字,走近瞧了才發現是當年那封驚動三國的休書。他寫得那般不易,每落一筆都要停下來喘息,好幾次咳得字都歪了,只好撕了紙又重來一次。

他寫了整整一夜,寫完最後一筆終于忍不住嘔出一大口血來。

江憑闌忽然一個踉跄撲到桌案邊。

他才二十七,他如今才不過二十七啊。她終于無法隐忍,跪伏在那裏泣不成聲。

……

日薄西山的時候,江憑闌走出書房,向遠處閃着熠熠金光的皇甫宮望了很久後向着後門走去。只是剛要跨步離開,眼角餘光卻忽然觸及到什麽,叫她不得不停了下來。

她回過身,看見三座墓碑。一座是阿六的,一座是十七的,還有一座是猴子的。

他竟連這些也替她做好。

他沒法将墓碑建在別處可能惹人眼的地方,便只好就地處置,或許也是盼着有朝一日,她會回來祭奠他們。

她複又回去,在三座墓碑前分別磕了三個頭,未等擡眼便聽身後傳來腳步聲。常年養成的戒備習慣讓她下意識覺得有敵,她扭過頭,與此同時備好了掌風。

卻見來人“撲通”一下跪在了她的跟前。

江憑闌倒是沒料到來人身份,卻着實覺得頭都要大了。她生平最讨厭別人一句話不說先朝她跪下。她心髒雖好,也受不起這樣的驚吓。

她皺起眉,向來人道:“怎麽了,南燭?你起來說話。”

南燭卻仍舊跪着,臉上沒了往常慣有的笑意,紅着眼圈道:“南燭鬥膽,請江姑娘跟我去一趟龍吟山!”

江憑闌眼皮子一跳。

龍吟山?那不是皇甫的皇陵嗎?去那裏做什麽?

☆、以命換命

北國冬日的夕陽一點沒有暖意,反倒只将周遭的景致襯得愈發冷清。兩騎快馬并行在山野,初起時,後頭白色那一騎尚且還勉強跟得上前頭的黑色純種半血馬,到了後來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了,只好被落在了原地。

白馬上的人喘着氣,望着前頭那女子絕塵而去的背影,眼底盡是嘆息。

希望還能來得及。

江憑闌奔馳在馬上,耳邊仍是方才那一路從南燭嘴裏聽來的話,一遍又一遍打亂了次序反複回響,像要将她的耳膜都鼓破。

“江姑娘或許不曉得千氏族人為何非得忠于皇甫皇室不可。”

“在千氏族人的身體裏,淌着從先祖那一代流傳下來的血咒,我們必須真心忠于皇甫,否則便要受到反噬。輕則傷,重則死。”

“不過,倘使只是那樣就好了。家主若不願助纣為虐,大不了一死便是,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呢?可惜神武帝清楚這一點,所以當年在家主臨行前囚禁了所有的千氏族人,将我們困在皇甫皇陵所在的龍吟山裏,以此要挾家主務必如期而還。”

“當然,這還不夠。江姑娘不也奇怪過嗎?家主的确心性堅毅過人,甚至要超過您,超過陛下,可他也是人,怎可能這麽多年來一刻都不曾動搖呢?他動搖過,也曾想過抛棄家族的負累,而後以死謝罪。可他沒有辦法啊,老家主,也就是他的父親,捏了個長生訣在他身體裏,令他永遠無法死在你前頭。”

“只有你的死才能叫他解脫,可他怎麽能讓你死呢?所以那些年,他甚至連求死都不能。不過,他現在能了,因為他拿老家主留在龍吟山裏的秘寶,将自己的長生訣給了陛下,好叫陛下永遠不會先你一步離開人世。”

“此前陛下已卧了足足一月的床,他不能眼看陛下死,所以選擇了以命換命。”

“江姑娘,我說這些,不是希望你前去阻止家主的。事實上,家主已将該做的都做了,他說,這是他欠你的。”

“南燭不敢違抗家主,待到家主油盡燈枯之時才敢将此事和盤托出,只望江姑娘能去見家主最後一面。”

……

夕陽山道,一輛烏墨色的馬車辘辘行着,忽有一只白皙纖長指節分明的手從窗沿探了出來,将車簾挑開一半。手主人有一張近乎驚世的容顏,因氣色大好更顯豔絕,讓人如見水天一線處半隐半露的明月,或是暗盒中華光自生的羊脂玉。那雙潋滟的鳳眼眼尾微微上揚,望向旁側岔路那頭揚鞭奔命的人。他鮮紅的薄唇微張,像要喚住她,卻最終沒有。

駕車的人回頭看一眼,不解道:“主上,皇後娘娘好不容易肯來甫京,您就這麽眼看她走了?”說罷略帶邪氣地笑了笑,“您久病初愈氣色大好,正是堪用美人計的時候,此番可得好好把握,叫皇後娘娘沉迷了您的男色不就走不成了?不如我駕車送您回龍吟山去吧。”

皇甫弋南聞言觑他一眼,将簾子擱了下來,“回宮。”

李乘風神色讪讪,“主上,您真不使美人計啊?”

他問完許久也不見皇甫弋南有答話,只得悻悻繼續駕車,半晌卻聽後頭傳來一個清淡的聲音:“對你們皇後來說,美人計遠不如苦肉計好用。”

……

江憑闌的馬策得太快,自然不曉得自己與皇甫弋南擦肩而過了,不過,怕就是知道了,也不會在這個節骨眼停下來。

她奔了足足一夜的馬,趕到龍吟山的時候天已蒙蒙亮了,因不清楚這裏的地形,情急之下也不知該往哪裏入山才好,胡亂摸索了一陣倒是運氣很好地撞見了皇陵的石門。

也撞見了那扇石門裏,盤膝席地而坐的人。

他的臉色蒼白至透明,入眼盡是死氣,若非他在她入門那一刻擡起了頭,她幾乎都要以為自己來晚了。

她的步子突兀地停住,耳邊恍似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尚且年幼的兩人說過的話。

“阿遷,阿遷你怎麽樣?”

“我沒事,小姐。”

“你是傻子嗎?那麽拼命做什麽?”

“保護小姐。”

“可你會死啊!”

“我不會。”

“這世上哪有不會死的人?就算不會死,也會痛啊!”

他沒有騙她,槍林彈雨他都不怕,只要她活一日,他就永不會死,也永不能解脫。

江憑闌幾乎是拖着步子上前的,“阿遷……”她喊出這個名字後頓了好久才能繼續,“我來看你。”

江世遷面無表情地望着她,眼底絲毫沒有喜怒哀樂,一如從前的每一次。江憑闌到得此刻才發現,其實最會僞裝的人不是皇甫弋南啊。

而是他。

她忽然意識到,這麽多年朝夕相伴,自己卻竟從來不曾看懂過這個男人。他心裏藏的那些秘密,她從頭到尾一概不知。

她在他面前屈膝蹲下,将腦袋埋進他的肩窩,伸出手顫抖地抱着他,“阿遷,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江世遷終于動了,卻只是伸出一只手,在她後背輕輕拍了兩下,沒有說話。

她的眼淚很快浸透了他的衣衫,将那一層煙灰色染得愈發的濃,她擡起頭看他漸漸渙散的眼神,幾乎不能成聲,“阿遷……你還有什麽心願嗎?”

他眨了眨眼,似乎想要伸手去替她拭淚,卻最終什麽也沒做,彎起嘴角說:“自由……”

他擱在她後背的手緩緩滑落,“砰”一聲敲在石板地上,将她的耳膜都似要震破。她想起南燭與她說的最後一段話。

“他曾道異世難居,此去必定日日艱辛折磨,孤單思念,可是沒有……到頭來,他這一生最暢懷的日子,竟正是與你同在異世的這十八年。他保護了你十八年,放手那一刻有多難,我們誰也不知道……江姑娘,家主的心裏,從來都有你……”

她緩緩起身,看向石門外雲破日出的天際。

他說,自由。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早八點放結局,晚八點放番外。番外有糖有糖有糖~

☆、大結局

三月草長莺飛,青山綠水間一葉扁舟。舟上女子一身黑衣,長發高束,負手立在船頭,正望向天盡處一片廣闊的水田。

她已經四處漂泊了兩月多。兩月多來,她走過很多地方,看過很多大小河川,山石樹木,親眼目睹冰雪一點點消融,萬物複蘇。

風拂過面,将她的鬓發吹起,她伸手去理,随着這動作看見了自己大拇指上套着的那枚發舊的玉戒。

她在正月初六那日安頓好了玉戒的主人,而後摘下它,孤身離開了甫京。

她說不清自己究竟要做什麽,或者只是想替玉戒的主人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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