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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點半,梧桐大街暴雨傾盆,街邊的樹葉被打落滿地,街面上一片淩亂。
奚和光站在雨裏,單手抱着一鍋湯等紅燈,十塊錢一把的透明雨傘根本擋不住這陣急雨,他只好盡量讓外賣包裝別被澆濕,好不容易過了馬路回到公司,他已經被澆透了。
這是他在這家工作室當制作人助理的第二個月,進來之前,老板說他的工作是幫着制作人監棚和錄歌,但進來之後,他并沒機會做什麽有技術含量的工作,反而是幫着打雜跑腿比較多。制作人喜歡喝隔壁街餐館的土雞湯,但今天下大雨,餐館不送外賣,奚和光就被打發出去買湯。
他捧着砂鍋走到休息室,渾身濕透,凍得直發抖,砂鍋卻還熱着。制作人張純正翹着二郎腿玩兒手機,聽他進來,張純頭也不擡,一邊玩手機一邊說:“怎麽這麽慢啊?”
奚和光把湯放下,搓搓被燙紅的手指道:“外邊兒雨太大了,沒走太快,湯還熱着呢,哥你趁熱喝。”
他臉上仍然挂着笑,好像天生就生了一張笑臉,不笑的時候也有一點笑意露出來,久而久之,大家就都認定了一件事:奚和光此人沒脾氣。
“找借口。”張純哼笑一聲,“我發現啊,現在的年輕人別的不行,找借口一個比一個能耐。”
雨水從額頭流下來,劉海黏在臉上,奚和光随手把頭發往後捋,好脾氣地說:“下回我提前打電話定。”
“行了,沒你什麽事兒了,忙你的去吧。”張純放下手機,伸了個懶腰,拎過外賣開始喝湯。
奚和光轉身離開,同是助理的魏瑤在門口等他,見他出來,魏瑤遞給他一條幹淨毛巾,小聲說:“快擦擦,冷不冷?不好意思啊,本來應該我去的。”
今天奚和光出門跑了一整天,剛回來就看見張純指使魏瑤出門買湯,外面雨下的這麽大,奚和光總不好讓一個女孩子這時候出門,氣還沒喘勻就又往外走了。
奚和光滿不在乎地說聲沒關系,拿毛巾擦了擦臉和脖子,擦完了,随手把毛巾扔給她,轉轉眼珠子說:“瑤瑤啊。”
魏瑤最怕聽他這種語氣,瞬間警惕道:“幹嘛?”
“我去混縮室偷着躺會兒,純哥要是問,你就說我被打發出去送文件了,這會兒混縮室沒人吧?”
“現在是沒人……但是今天好像晚上會有藝人來錄音,哦,還有老板也會來。”
“老板不是去國外玩兒了嗎?早上我看他發朋友圈還在潛水呢。”
“啊,不是咱們那個老板。”魏瑤擺擺手解釋道:“是總公司的老板,不是經常有好多藝人過來錄歌兒嗎,出名一點的都是和總公司那邊有合作的,總公司在外地,他不經常來,你沒見過。”
她臉上表情怪怪的,像是心有餘悸,奚和光好奇道:“總公司的老板就總公司的老板呗,你怎麽了?”
“我見過他一次,我覺得……我覺得那個人看着挺吓人的,看起來挺不好相處的,你最好還是別偷懶了,要是被他撞見就完了,他把你開了怎麽辦。”
“沒關系,就睡一小會兒。”奚和光不當一回事,“我身體有點不舒服。”
“怎麽了?你是不是要感冒了。”
“不是哦,我告訴你,你不要告訴別人,其實我——”奚和光滿臉嚴肅地湊過去,拉長了聲音說:“我要變異了!”
“……”魏瑤無語道:“哦?”
“是真的。”奚和光捂着肚子,“你看。”
魏瑤皺着眉頭看,他肚子果然鼓起來一塊。
突然地,他咧嘴一笑,似乎對自己這個幼稚的玩笑非常得意,随即從衣服裏面變出來一個毛茸茸的桃子,是他剛剛從休息室偷拿的。
魏瑤翻了個白眼,“你這人!”
随手把桃子扔給魏瑤,奚和光打了個哈欠,含含糊糊道:“走了啊,有事兒叫我。”
濕透的白短袖貼在背上,他清瘦的肩胛骨清晰可見,魏瑤看了幾眼,直到他推開混縮室的門消失不見,才猛地回過神來,捏着桃子離開了。
混縮室一角有個駝黃色沙發,躺上去非常舒服,奚和光總是來這兒偷懶,他蹑手蹑腳地進了門,倒在沙發上閉着眼睛便睡。因為這幾天加起來也沒睡到十個小時,幾乎是一倒下就睡着了,奇怪的是他平時從不做夢,今天卻夢到了許多缭亂的景象,就在他睡得難受,心髒狂跳之時,他突然被人粗暴地推了幾下。
他迷迷糊糊地坐了起來,發現張純虎着一張臉站在自己面前,怒氣沖沖道:“奚和光,你他媽給我過來。”
奚和光站起來,心想今天怎麽逮着自己偷懶發這麽大火?可眼看着張純帶着自己穿過一條走廊,走到辦公室,他才發覺事情不對。
進了辦公室,張純猛地推了奚和光一把,反鎖上門,奚和光踉跄一下,打了個噴嚏道:“純哥,怎麽了?”
“你他媽還有臉說!”張純猛地拍了下辦公桌,“你昨天交上來的那個歌,到底是不是自己寫的?”
奚和光愣了片刻,微微皺着眉說:“當然是啊。”
他這幾天沒休息好,就是因為這件事。
進公司兩個月,奚和光每天就是做點力所能及的雜事加上跑腿,張純雖然年紀比他大十來歲,氣量卻向來狹小,生怕自己的風頭被別人搶了,只有他不想做、又沒有技術含量的事情,才輪得到奚和光和魏瑤去做,比如打掃,調設備,甚至去充當音響師燈光師。一般來說,制作人都會給助理講課,除了基礎知識外,還會講講音色的使用和調制之類,但他像是生怕別人學了他半分本領,從不和他們說這些。他這個人自視甚高,自覺沒什麽事情能難倒他,偏偏志大才疏,挂了個音樂制作人的招牌四處攬活兒,攬到手了,交出來的東西卻又不盡人意,甲方催得急,他就動了歪心思——找自己的助理當槍手。
最開始進公司的時候,張純其實并沒拿奚和光當回事兒,只覺得這小子除了長得好之外一無是處,好在接觸下來發現對方脾氣不錯,手腳勤快,也就湊合用。後來他随手布置了幾次作業,發現奚和光在作曲一事上很有天賦。這次張純接了作曲的活兒,交了兩版甲方都不滿意,他理所當然地動了歪腦筋——找奚和光代筆。
奚和光聽到這個消息時眼睛都亮了,一再保證自己會好好寫的,張純還當他好糊弄,不過從自己的報酬裏抽幾千塊給他當勞務費,這有什麽好高興的?真是沒見過世面,可奚和光說,自己不要錢,只要加上他的名字就行。
張純覺得好笑,差一點就要脫口而出,你想什麽美事兒呢?但轉念一想,要說也不能在現在說,怎麽也該讓他把曲子先寫出來,到最後就算是不說,裝作沒這回事兒,奚和光又能把他怎麽樣?随即改口變臉,說可以,加個名字而已,問題不大。
于是得到了保證的奚和光異常開心,為了這首曲子連着幾天覺都沒睡好,閉上眼睛都在想着這件事,最終在昨天交了成品,張純一聽,雖然不想承認,但他不得不承認,這小子确實有兩把刷子。
沒想到昨天把成品交上去,今天甲方就聯系他,說這曲子是抄襲的,還把原曲放給他聽,雖然沒撕破臉,卻也說的很難聽,大意就是張純好歹也算在圈裏混了這麽多年,我們花錢請你辦事,你寫不出來就抄嗎?
張純鬧了個大紅臉,氣的踢翻了休息室的茶幾,沖過來興師問罪。
奚和光聽了他的話,眉頭皺的更緊了一點,問張純:“那首曲子能給我聽聽嗎?”
張純把手機扔給他,“自己聽!”
奚和光接過手機,聽完了,他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坦然道:“我沒有抄。”
“沒抄?!你聾了?聽不出來嗎?”
“這兩首曲子用的是一樣的和弦級數,而且都是3/4拍,這個拍子作曲很受限制,常用的和弦就那麽幾個,你扒音軌或者仔細聽一下,其實并不像,真的不是抄襲,我不知道對面怎麽會得出這種結論的。”
張純被他噎的說不出話,過了半晌才說:“放屁!你說這些誰信,你糊弄鬼呢?”
奚和光從見他第一面開始,就覺得和他這人無法溝通,但這種感覺從未像此刻這樣明顯過,明明是一個比自己大這麽多的制作人,怎麽連這些都聽不懂、聽不進去?他耐着性子又把剛才的重點重複一次,平靜道:“你把我剛才說的話告訴甲方,他們那邊會有專業的人去判斷的,如果他們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我們也根本沒必要去合作了。”
“你說的話管個屁用?你能負得起責任?”張純急了,在他肩膀上猛地推了一下。
奚和光本來就幾天沒睡好,被他一推,更是頭昏腦脹,好不容易站穩,奚和光深吸一口氣道:“那你讓他們直接和我說吧。”
“你算什麽東西,和你說得着嗎?這他媽挂的是我一個人的名兒,毀的是我的名聲!我告訴你,你馬上給我重寫一版,這事兒處理不好,你丫馬上滾蛋。”
奚和光的表情終于變了。
他近乎長年累挂在臉上的笑意終于消失,嘴唇近乎抿成一條直線,站直了,他比張純還要高上一點兒,還要微微低着頭看張純。
“你不是說會挂我的名字嗎?”
張純本來就容易動怒,這會兒因為他丢了面子翻了船,他還在這點兒小事上斤斤計較,瞬間火冒三丈,怒道:“挂你名兒?你算老幾啊你,我摸琴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吧,我拿獎的時候你還在撒尿和泥吧!讓你幫忙幹活兒是看得起你,你他媽還不是我教出來的?就你寫的這個破東西你以為有多好?要不是老子時間緊趕不出來,輪得到你?”
“張純,請你說話有點禮貌,我是你的助理,公司雇我來工作,不是雇我來當你私人的出氣筒的。”奚和光看着他,“還有,我不是你教出來的。”
“你不是我教出來的?你不是我教出來的是誰教出來的?就憑你個高中畢業的文憑公司雇你來給老子提鞋都是擡舉你!”
他越說越氣,倒先把自己給惹急了,平時在這個小公司橫行霸道慣了,恨不得擡手就要打,他手随心動,朝着奚和光的臉擡起了巴掌,揮到一半,奚和光出手如電,緊緊攥住了他的手腕,張純呼吸一窒,發現自己一時片刻竟然掙脫不開他的手。
奚和光盯着他的眼睛,面無表情道:“首先,我不是你教出來的,我的老師永遠只有一個,其次,我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就開始摸琴,七歲就開始拿獎,請你不要因為比我虛長幾歲,就拿你那點不紮實的功底和我比,我承認我的曲子寫的不算頂尖,因為我的本行不是作曲,但就算這樣,我也自認無論哪方面都比你專業,至于我為什麽沒有上大學,那是我的私事,我的學歷在進公司之前就和老板坦白了,是老板在知道這件事的前提下把我招進來的,你沒有權利因為這個貶低我,懂嗎?”
張純哪裏見過奚和光這幅樣子,一時之間被唬的呆了,奚和光松了手,張純才反應過來,氣急敗壞道:“你說什麽?你他媽的是不是不想幹了,不想幹就滾!”
奚和光額前半濕的碎發垂下來,霧沉沉的眸子被遮住一半,因為睡眠不足有些頭暈耳鳴,他抱着肩膀靠在牆邊,等那陣耳鳴過去,才用那種冷靜又不容反駁的語氣道:“你沒有權利開除我,我要老板親自說,在他說之前,我會把事情原委都告訴他,如果他要開除我,我馬上走,就這樣。”
氣氛一時之間近乎凝固,外面的雨聲突然變大,仿佛近在耳邊,奚和光下意識回頭一看,辦公室的玻璃門不知道什麽時候打開了。
一個人站在門口,隔着不過兩步遠的距離看着他。
奚和光驚呆了,片刻後臉上表情變了幾變,竟是不自覺露出一張驚訝參雜着驚喜的笑臉,像是在不經意間和故友重逢,他眼睛都亮了,咧開嘴笑道:“官城!你怎麽——”
他話說到一半,對方突然走了過來,狠狠抓住了他的手腕,神情竟然暴戾的可怕。
奚和光反應不及,下意識想把他的手甩開,可官城非但沒有放手,反而攥的更緊了。
像是恨不得把他的骨頭都捏碎。
“是我啊,我是奚和光,你不認識我了?不是吧。”奚和光又疼又糊塗,顧不得別人在場,很沒骨氣地求饒,“你先放開我,疼疼疼!”
官城終于慢慢地放開了他的手腕,極深極慢地呼吸一次,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勉強冷靜地和他講話,過了片刻,官城終于開口道:“奚和光。”
奚和光揉着自己的手腕,趕緊說:“在!”
“……你沒什麽想對我說的嗎?”
奚和光覺得今天真是邪門,故友重逢,雖說巧合,卻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有緣千裏來相會嘛,再說兩個人認識的時間雖久,可是沒什麽很深的淵源,自己更沒得罪過他,為什麽官城要這幅模樣,自己有什麽和他可說的?他又想聽自己說什麽?
“我——”奚和光絞盡腦汁道:“你來幹嘛的,錄音的嗎?”
官城像是被他這句話徹底激怒,臉色更難看了。
轉向張純,官城開口道:“你們剛才說的我都聽到了,張純,我再問你一次,那首曲子是不是奚和光本人寫的?”
張純早就被突然出現的官城吓傻了,也不敢狡辯,老老實實地說:“是、是他寫的。”
官城轉向奚和光,輕聲說:“你被開除了。”
“……哈?”奚和光無語道:“我被開除了?為什麽開除我?”
“因為你私下接活,損害公司利益,還因為我是總公司的老板,我有這個權利開除你,不用等你們老板回來了,能聽懂嗎?”官城像是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不願意給他一樣,看向門口說:“滾出去。”
奚和光愣了片刻,張張嘴,滿肚子的話想說,最終卻全被他收了回去,他實在是沒有那個精力去和對方糾纏了,現在他只想好好睡一覺。眼前的景象一跳一跳,他的手指也不自覺開始抽動,好像随時都有猝死的危險,過了片刻,他緊繃的肩膀垮下來,一言不發轉身離開,回到自己辦公桌前拿了手機就走。
魏瑤和別的同事在外面聽了個大概,驚的不知如何是好,她張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奚和光就沖她笑了一下,低聲道:“走了,再見。”
遮不住雨的透明雨傘是公司的,奚和光沒拿,就這麽走進了如注般的大雨中。
十分鐘後,官城坐回了車裏,肩頭的水珠落下,打濕了座椅,他踩了一腳油門,因為視線被雨阻擋,開的并不快。
離着很遠,他就見到了一個清瘦的背影順着無人的長街前行,直到車開過了,才再也看不見了,可對方那張臉一秒鐘都不願多等,馬上鑽進了他的腦海裏。
他偏過頭罵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罵誰,随即想要開回去,可是這裏不能掉頭,要往前開好久才能繞路回來,等他回來的時候,奚和光已經不見了。
無盡的長街只剩仿佛永遠不會停歇的暴雨傾瀉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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