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次日清晨,始終沒能再次入睡的米霍克正躺在吊床上閉目養神,紅發的涼鞋踏過沙地的聲音漸漸清晰地傳進了他的耳畔。宿醉又缺眠的滋味實在不好受,他正忍受着頭昏腦漲的感覺,不準備起身打招呼。

吊床劇烈地晃動起來,米霍克一把摘下了扣在臉上遮光的羽毛帽,不滿地緩緩睜開眼,香克斯那張目測距離他不足十公分的大大笑臉讓劍士更加不悅起來,“不要胡鬧,紅發。”

就在這句提醒出口的同時,他注意到紅發似乎有些驚異地後退了幾步,米霍克不明所以,斜瞥了一眼表情有些僵硬的香克斯,他對于對方的反常表現沒什麽好奇心,只想閉上眼再躺一會。

“你的眼神……”香克斯想了半天,卻找不到什麽語句來形容他的複雜感想——在那雙金色的眼眸漸漸睜開的一剎裏,他看到了世界?不對……也許是一切。

像是所有的時間空間都在瞬間飛掠過去,最後填滿他視野的只有米霍克眼裏的那一抹金黃,香克斯忽然覺得他此前的二十二年人生從來沒有如此充實又空虛……他不懂那到底是什麽,一種陌生的悸動與危險來襲時的熟悉警覺同時掠過他的脊背,讓他不得不像面臨了最危險的敵人一般,下意識退出足夠的距離。

“……我算明白你這個外號的意思了。”香克斯喃喃低語,疲倦地伸出手指按着太陽穴,“昨天果然喝得太多了……”

米霍克轉過身,背對着前言不搭後語的香克斯輕哼了一聲,準備再次用帽子扣住眉眼,卻被香克斯抓住了手腕,他不得已轉回身來,直視着已經恢複了常态的對方。

“我帶了醒酒的熱湯來……不過根據我的親身試驗,效果似乎沒有想象中的好。”香克斯的另一只手搖着難得不裝酒的壺,“我想你大概也不會太好受,再去做早餐就太辛苦了。”

“多謝。”米霍克大方地接受了紅發的體貼,他接過了一壺熱湯,痛快地飲盡了,頓時精神一振,“原來白菜湯醒酒的效果這麽好,你的廚師先生很厲害。”

“哎?為什麽我覺得沒有用呢?” 神采奕奕的米霍克令香克斯大受打擊。

那是你喝得太多了,米霍克在心底想到。最終他放棄了指出事實的真相,坐在吊床裏恢複了一會精神,正要招呼對方,卻聽到了香克斯細微的鼾聲。

米霍克無話可說,他盯着靠着樹幹睡着了的香克斯看了一會,最終把對方架起來,輕輕推進了自己的吊床裏。或許是沒感受到什麽敵意,香克斯并沒有被驚醒,沾到吊床的一刻還自覺地翻了個身,下意識調整到了最舒服的姿勢,無害得完全不像一個小有名氣的海賊頭領。

貝克曼找到他的船長時,鸠占鵲巢的香克斯正大咧咧地睡在一張滿是十字架吊墜的吊床上,而吊床的主人正靠在一旁的樹幹上安靜地讀着報紙。

貝克曼吐了個煙圈,向擡起頭來的米霍克颔首致意。他指了指遠方,示意借一步說話,米霍克悄然起身,跟上雷德號的副船長,遠離了熟睡的紅發海賊。

“我們的頭兒給你添麻煩了。”

“他也多次照顧了我。半夜進山追人辛苦,”米霍克微微低了下頭,“是我給你們添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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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并非沒有收獲,” 可靠的雷德號副船長微笑着拍了拍腰間的槍,“頭兒說既然我們的朋友不在乎這麽蹩腳的偷襲,那麽俘虜們放了也無所謂,不過戰利品還是要留下的。”

“那是你們應得的。”

貝克曼盯住了米霍克的臉,不錯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最終他不得不承認,鷹眼确實像是對此完全不感興趣,他甚至沒去過問戰利品都有些什麽。頭兒說鷹眼志不在尋寶,看來倒是不假。

米霍克向來沒什麽喜愛寶藏的海賊天性,他出海時不缺貝利,海軍的通緝又賦予了他打劫的自由。如果不是在海上漂流太久缺乏食材,或是錢財不夠購買必需品,米霍克都極少出手劫財劫物——最多是在海上漂得太久了,看到一艘像樣點的船來舒活下筋骨而已

所以即使他知道紅發的副手必然意有所指,卻也未能揣測出其真意。

陷入了某種冷場局面的貝克曼只好另找話題:“昨晚頭兒對我們下了船長命令,這還是半年來的唯一一次。”

米霍克略感吃驚,他雖然獨來獨往,卻也明白“船長命令”這四個字的重量。

“也不是什麽大事情,”貝克曼又點起一根煙,“命令全員閉眼睡覺做美夢,他自己擔當了後半個晚上的值夜。”

米霍克立刻明白了為何紅發早早來鬧醒自己,沒說兩句又沉沉睡去,“把你們都驚動起來的人是我,抱歉。”

“……只是頭兒自己想逞英雄而已。”貝克曼驀地發現了船長與鷹眼的某個共同點——至少在關鍵的事情上,這兩個人都不怎麽喜歡讓其他人來替自己分擔。

米霍克當然聽出了貝克曼的語氣裏對于紅發毫不掩飾的愛戴,他不認為自己有立場和必要來評價這種事情,于是便只是随口應答道:“難怪他說醒酒湯沒有用。”

貝克曼忽然有些好奇自家的船長這幾天都和鷹眼說了些什麽。鷹眼顯然不是個多話的人,而他們的頭兒卻是個愛熱鬧的。貝克曼曾直覺米霍克或許有些像遇到香克斯前的自己,可是在幾次接觸後,他便推翻了這種想法。

這一如獨狼和孤鷹的區別,二者都能夠在無盡的大地或天空中驕傲、警惕、矯健地生存,但前者在內心終究是渴望群居與夥伴的,一旦遇到适合的狼群,便會心甘情願地融入其中。而後者則以孤獨為榮耀,一旦展翅翺翔于天際,就再不可能收斂起羽翼與誰為伴。鷹的世界裏不需要朋友和同類,有食物與敵人就足夠了。

貝克曼把自己的思緒和手頭的煙一起掐滅了,“大家的狀态都不太好,啓程要到午後了。我先去安排一點事情。頭兒還睡在這,只好麻煩你多關照了。”

“不用客氣。”米霍克保持着初見貝克曼時的禮貌。

多年後的香克斯偶爾也會聽到有年輕人憧憬而崇拜地提起世界第一大劍豪鷹眼米霍克是多麽優雅而強悍,每當此時,四皇之一的紅發船長總會發自內心地點頭贊同。

在香克斯看來,拔劍砍船不算什麽難事,偉大航路上骁勇善戰的海賊多如牛毛,可是除了鷹眼外,他想不到還有誰能如他一般,不依靠同伴就可以在這茫茫的碧海藍天之間悠游半生, 更毋論如此從容考究。

大海給予人的考驗遠遠不止區區武力,想要兼備各種細致的生存技能絕對不像單純提高戰鬥能力那麽容易,抛卻這種種,更為難得的是那樣一直形單影只卻從不孤獨失落的心境。

比起戰勝強者,更加困難的是駕馭大海,而米霍克在輕描淡寫間已憑一人之力兼顧了二者,所以盡管香克斯每次看到米霍克時,對方不是拔刀相向就是在做飯,但在他的記憶裏,這位老友在他所有認識的人中,依然是最優雅的那個。

于是多年前的香克斯躺在華麗的吊床上睜開眼睛時,率先看到的也依舊是不遠處優雅地熬着湯蒸着飯的米霍克。還有點宿醉頭疼的紅發男人大大咧咧從吊床上躍下來,卻沒提防自己的腰帶被吊床上幾根十字架形的流蘇別住了,猛然的發力令香克斯随着吊床的翻轉大頭朝下栽在了柔軟的海灘上,灌了滿口的沙子。

聽到聲音的米霍克回頭便看到了紅發的狼狽相,香克斯忽然很慶幸他的朋友一直是波瀾不驚的模樣,否則他肯定要被嘲笑得更加無地自容。

米霍克慢條斯理地打了半壺清水,這才走上前去幫對方将糾纏到一起的腰帶和流蘇解開,在香克斯終于獲得自由後,他又及時遞上了清水供對方漱掉了嘴裏的泥沙。香克斯大大地吐了口氣,讪笑道:“我本來還有點沒睡醒,這下可徹底清醒了!”

米霍克未予置評,平靜地走回火堆邊繼續熬自己的湯,香克斯也跟過去坐在了一旁,抱怨道:“你這個吊床,要想睡習慣也是門技術啊。”

米霍克語氣平淡地回應道,“至少我從沒這麽摔過。”

香克斯只好沮喪地把罪魁禍首從米霍克的吊床改判為自己的腰帶,支着鈍痛的腦袋唉聲嘆氣。

米霍克再次遞上熱湯堵住了紅發的嘴,“醒酒的海蜇湯,希望它會對你有效果。”

香克斯接過湯碗,看着米霍克卸下了烤架,又在火堆上墊起了一方小巧精致的鐵板,他有點期待地看着這個有着多個凹形半球的鐵板,“你在做什麽?”

米霍克一手端起挂着遮風罩的小面盆,一手用筷子攪拌着盆裏已經調制好的面糊,“撈到了一點海物,想做章魚燒。旁邊那堆火上是米飯和蝦蟹,給你留的。”

香克斯立刻去盛好了米飯,抓過一只大螃蟹開始午餐。不軟不硬的米粒蒸得恰到好處,海水煮過的海鮮正是極鮮美之時,它們被高高架在不算旺的火堆上,保持着最适合的溫度。香克斯狼吞虎咽吃得極其滿足,還不時用目光窺視着鷹眼正在鐵板上翻轉着的章魚小丸子。

第一爐章魚燒很快烤好了,米霍克不緊不慢地刷好了醬汁,撒上鮮海苔,用小刀插起一個嘗了嘗味道,然後将剩下的絕大部分裝在了油紙袋裏,遞給了香克斯。

“鷹眼……”香克斯一口吞了幾個丸子,燙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卻什麽都顧不得地貪嚼着美味,他含含糊糊道,“這個東西很難搞吧?你的生活安排得可真精致。”

“章魚燒不難做,我喜歡它的味道,所以研究了一下。”米霍克用小刀插着鐵板上剩餘的幾個章魚燒遞進口中,同樣含糊不清地道,“難得登上土地,當然不能虧待自己。”

香克斯第一次知道了米霍克也有格外喜歡的食物,而且還是這麽孩子氣的東西。“過兩天再做它吃怎麽樣?”他有點耍賴地提出了無理的要求。

“船上的燃料盒不适合烤這種東西。”米霍克把目光投向海平面,“等你離開瑞格懷特抵達了香波地群島,就有機會吃到魚人們的正宗美味的章魚燒了,一定勝過這個許多。”

這一定是米霍克自己在惦記着香波地群島的章魚燒,香克斯咂了咂嘴,忽然找到了自己一直隐約意猶未盡的原因,“咦?這裏沒有酒啊……”

“……一會回到船上再喝吧。你的副船長正在等你下令起錨呢。”米霍克無可奈何地提醒到。

“那麽待會見吧!你答應過要一起走的,不能再提前溜了啊!”香克斯緊緊抓住章魚燒的紙袋,又把最後一只大螃蟹叼在嘴裏,急急轉身而去,不留給米霍克任何拒絕的機會。

米霍克并未目送對方離去的背影,自顧自地把鐵板上的最後兩個丸子消滅掉了,又開始收拾吊床和廚具,做着揚帆前的準備工作。

之後的幾天裏,小棺材船與雷德號維持了良好的默契,通過不斷把有特征的大礁岩和小島作為新參照物的方法,基本維持了米霍克想朝着十一點方向進發的初衷。

比起先前被某人蹭吃蹭喝單方面占便宜的局面,進入礁岩帶後的米霍克與紅發海賊團之間倒真的建立起了一種互助互利的關系。

米霍克欣然同意了某個由貝克曼提出、經紅發之口轉達的請求——行駛在前方幫助雷德號探查海下的暗礁。

這另辟蹊徑的主意不難操作,只需他的船與雷德號派出另一只小船在十米開外齊頭并進,再在兩船尾部挂上一幅墜了鉛塊的大號漁網。海賊們調整了鉛塊的重量,讓漁網沉在水下的深度超過雷德號的吃水高度,而兩條小船間的距離也比雷德號的船體寬了些許,只要并行的小船沒有遇到阻礙,就意味着跟随在後的雷德號可以放心行駛了。

“我們本來有兩只小船,不過有一只被你劈壞了……”提出要求的香克斯看着米霍克皺起了眉,連忙補充道,“所以你不幫忙就麻煩大了!”

“我的船雖然小,但也是只帆船。”米霍克沒想過要拒絕,卻提醒了一個細節,“難道你們要派一只靠人力劃行的小木船,來保持與我一致的速度?”

“不要小瞧我們的船工啊!”香克斯笑得很是自豪,“他剛把木船簡單改造了一下,雖然不能和你那個結實的小家夥比,但是每天檢修維護一下,充當幾天小帆船還沒什麽問題。”

“那麽我沒意見,但是前進速度會變得更慢。”

“只要你不急就好,”香克斯把貝克曼找到的老地圖遞給了米霍克,露出開朗的笑容,“所以這個就送給你吧!當然,前進的方向也交給你決定啦!”

米霍克嚴肅地接過了那張地圖,不同于上一次賞金獵人們的指路,在沒有陽光和指針的陌生海域,僅憑一張早已失效的老地圖來判定航向駛向固定的目标,無論如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米霍克仔細辨認着地圖上的标識和比例尺,最終暗自肯定貝克曼的确是個精明的人才,紅發海賊團只是路過這片海,與前來尋刀的自己是不同的。可是自認為已經做足了準備工作的米霍克也沒能找到一張屬于這片多變海域的地圖,它實在太稀少了。

米霍克認為這張詳細的地圖與自己辛苦得到的某本手記應是屬于同一時代的産物,先前很多讓他費解的、有關于瑞格懷特的描述都因為能夠直觀對照地圖而豁然開朗。

當他把目光投向地圖右下角時,頓時明白了紅發是何等慷慨。他讀到了那個龍飛鳳舞的繪制人簽字:迪亞士?恩裏克(Dias?Henrique)。

“多謝,這張地圖對我而言非常有用,也許它會成為找到夜的關鍵。”

“那最好了!”香克斯的嘴角咧出一個大大的弧度,既然它這麽重要,拿來換我之前和往後幾天的三餐,應該夠了吧?!”

米霍克頓時覺得他心裏那一點感激之情不翼而飛了,“我以為你來吃飯這件事是不會因為什麽而改變的。”

“能心安理得一點自然更好,”香克斯嘀咕着強調了一句,“其實我還是會不好意思的……”

米霍克在指明了前進的方向後,把香克斯趕回了紅發海賊團改造的小船上,示意對方速速劃出十米開外,一起揚帆前進。

起初,齊頭前進的速度不太容易掌握,香克斯的小帆船沒那麽标準好用,而拉在兩船中間的漁網又多少帶了點力,時常牽得兩條船漸行漸近。

不過他們畢竟都是有着豐富經驗的海賊,香克斯和米霍克甚至沒有用到貝克曼為他們準備的小電話蟲,便在彼此無聲的照應中漸漸做到了完美的協調。

(注:鷹叔喜歡吃章魚燒的設定來自漫畫原著590話的扉頁,參見下圖

漁網暗礁探測器的原理參見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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