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晚餐的時候,香克斯在下了收帆抛錨的命令後,就直奔着鷹眼的小船去了,如果此時有不知情的人看到他過于興奮的表情,說不定會以為他是要去見一位一見傾心的紅粉知己。

“要吃什麽呢?”香克斯把木船系在米霍克的棺船之後,拎着酒壇和酒杯跳到自己的特席上,滿面春風地盤膝坐好。

“刺身吧。”米霍克把看了一遍的報紙放在了一邊。

“诶?魚呢?”整個下午都不斷轉頭去看米霍克的香克斯并沒有注意到對方曾釣過魚。

米霍克站起身,彎腰扯起自己船尾上系着的大漁網,果不其然,半天的航行時間裏,上面已經挂了很多魚,還有幾只張牙舞爪、試圖用鉗子扯斷漁網的螃蟹。

劍士先拿出繩子把螃蟹綁好丢進了鍋裏,又仔細辨認了各色海魚的種類,他把大部分都抛到了竹簍裏,扔到了香克斯的小船上,餘下幾尾則在小案板上撲騰甩着尾巴。

“這也可以嗎?虧你想得到……” 香克斯在船頭處看得目瞪口呆。

紅發的海賊看着他的朋友解下那把萬能的小刀舉在手裏,在宰魚之前用奇怪的眼神看向自己:“漁網的主要作用不是捕魚麽?我建議你先把那簍魚送給你們的廚師先生。”

香克斯有些慚愧地抓了抓一頭紅發,離開了自己剛剛坐暖的小船甲板:“那我先去了!”

當他爬上大船,遞上整整一大竹簍活魚的時候,終于心理平衡地看到了他一向睿智的副船長、廚師以及一衆幹部船員訝然的臉色。

“哪來這麽多魚?”廚師率先發問道。

“當然是那個大漁網挂上來的,”香克斯笑看着恍然大悟的副手,“這主意不是你想出來的嗎?為什麽連你也在驚訝呢,貝克曼?”

“我沒考慮過弄食材的問題……只想到漁網足夠大,可以刮住暗礁提前示警。”貝克曼了然地感嘆了一句,“是鷹眼叫頭兒來送魚的吧?不愧是一直在偉大航路上獨來獨往的男人,居然這麽面面俱到。”

香克斯忽然收斂了笑意,再次感受到了某種若有若無的微妙情緒。最終他露出一個得意的笑臉:“哈!這回大家也有魚了!就不要介意我去吃獨食了!”

這頓時引發了他親愛的夥伴們不滿的抗議,紅發的男人哈哈笑着一撐舷牆,像只大鳥一樣從高處一躍而下,輕巧地落回了小木船上。

香克斯再次跳回到米霍克的小船上時,擺在他面前小案板上的分別是裝着濃口醬油和綠芥末的小碟子,而剛才那幾條活魚也已經變成了盤子裏切好的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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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克斯一拍手,“這也太迅速了,那麽我開動啦!”

米霍克示意對方自便,自己卻握着香克斯帶來的木桶酒杯面不改色地飲了口烈酒。

發現了這個細節的香克斯很開心,他高高舉起自己面前已被鷹眼倒滿的杯子,“幹杯!”

米霍克無聲地再飲了一口,放下杯子,給自己盤裏的刺身均勻地抹上芥末,蘸了醬油遞入口中。

香克斯冷眼旁觀,情不自禁生出一種面對着貴族的感覺——如果鷹眼用他自己的高腳杯品紅酒就更完美了。

“你居然真的用我的杯子喝朗姆酒了。”他馬馬虎虎地把芥末醬油一起混在刺身上狼吞虎咽起來。

“與其等你來要求,不如自覺一點。”米霍克挑了挑眉。

“你一直對別人這麽……”香克斯遲疑了一下,“這麽友善嗎?”

“別人?”米霍克感到意外,然而他的側重點與香克斯不同,“我身邊一直沒有什麽人。”

“那麽我呢?”

米霍克低下頭去給他的刺身抹佐料,坐在低處的香克斯跟着伏下身子,這一次他不想錯過對的表情。

米霍克在把刺身遞進嘴裏,慢條斯理地咀嚼咽下後才擡起頭,他直視香克斯探尋的眼神,“這好像是你第一次在我進正餐時如此話多。可我想不出這個問題意義何在。”

香克斯一時語塞。

米霍克沒在意對方的反應,很坦然地給出了回答:“我只是在做讓自己最舒服的事。”

香克斯可以确定這是一句真心話,他覺得自己應該大大松口氣,可卻不得不承認這個最合理的答案竟會讓略他感沮喪。他低下頭去,有點不太甘心地問道:“也就是說,誰在這裏都無所謂?”

米霍克遲疑了一下,委婉回答道:“至少現在我每天都要和人交談。”

香克斯忽然把背後的草帽拉到了頭上,繼續大口消滅着盤子裏的刺身。

米霍克開始覺得今晚的香克斯喝酒比平時兇了點,他看不到草帽下面沉默的紅發是什麽表情,但依舊敏銳地察覺到對方有些莫名的不開心。不過比起這些,還是把茶葉添進爐架上火候剛好的水裏更加重要——吃過海産後需要飲一點大麥茶去腥。

香克斯吃到酒足飯飽的時候,一杯熱茶被修長的指尖推到了他面前。濃濃的麥香飄進了香克斯的鼻子裏,他不得不再次感慨他的朋友生活的考究。

無論米霍克本人是出于何種想法,香克斯都必須要承認在和鷹眼相識這三四天裏,自己已受到了成為海賊以來最周到的照顧,那一點沒有道理的失落便也在瞬間煙消雲散了。

“我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麽講究的三餐。”他由衷地贊嘆道。

“日常而已,”米霍克放松地捧着茶杯,翹着腳坐在位置上,語氣裏有一點惋惜,“下次上岸要多儲備幾種調味品。”

“鷹眼,我有點好奇,”雷德號船長探究地把手支在下巴上,整個身子向前探了探,“你這麽坐着的時候,是在想什麽呢?”

米霍克覺得今天的紅發好奇心格外重,“我在計算明天的前進方向。”

“我是指平時,在遇到我們之前,每天都做什麽呢?”

米霍克在頭腦裏歸納了一下,最後回答道:“危險海域要随時掌帆。平靜的海域裏就是早餐,讀報,做午飯,練刀,做晚餐,規劃下一步的航向,睡覺。”

“居然不會無聊?”香克斯詫異于對方居然把海上生活安排得這麽充實。

“格外閑的話,我會想下一頓的菜譜,船上食材種類單調,需要好好安排。”

香克斯想他除了愛米霍克做的飯以外,最中意的大概就是對方這有問必答的好品質,鷹眼似乎從不覺得他的人生有什麽需要隐瞞的事情。紅發的船長有點慶幸最初的自己沒有被對方那看似的冷漠氣質所蒙蔽,他的這位朋友是個如此幹淨而直率的人,搞不好比自己更加坦誠。

坦誠……紅發的海賊忽然下定了某種決心,他扶住了頭頂的草帽,仰起頭直視着米霍克:“我大概是真的很喜歡你這樣的人吧,鷹眼!”

話一出口,他感到了莫名的放松。明明只是一句無關緊要的話,香克斯忽然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糾結些什麽。就算這個人的作風和自己那麽不同,他也不該一直在心底極力否認他們的相處很舒服,以及他想更加了解對方的事實。

真是莫名其妙的犯傻。香克斯偷偷引用多年前他時常被雷利先生說的一句話,來評價了他這一天以來的心理活動。

米霍克認真地看着香克斯在夜色裏明亮的雙眼,“我不想上別人的船。”

“我知道。但我們能成為朋友實在是太好了!”香克斯笑得愉快而輕松,“我回去睡覺了。”

他揮了揮手,還理直氣壯地順走了米霍克給他準備的蒸蟹宵夜。

米霍克目送心情忽然轉好的紅發劃船而去後,又低了下頭,繼續在心裏計算第二天的航向,那平日裏靜默而單調的日常,仿佛也隐約染上了幾分鮮紅的生動。

之後幾天的行程沒有什麽值得強調的大事,滿是礁岩的海域不會放任雷德號順利前進,但是漁網示警器和嶄新的大口徑鋼炮成功解決了前方的各種天然路障。

狙擊手耶稣布是這幾天以來過得最充實滿足的人之一,他只管安心地守着炮臺,等着頭兒或鷹眼打來電話時大顯身手。

有一次拉基因為萬分無聊,非要湊個熱鬧,耶稣布不太放心地調好了炮口角度,只肯交給胖子點火的權利。可是他的朋友對于這樣的小心十分不愉悅,趁着耶稣布通過電話蟲和頭兒确認礁石方位的時機偷偷輕推了一下炮筒,然後點火發射。

于是,這枚本該射向礁石的炮彈就正對着小棺船砸了過去。米霍克警覺地回頭,倏然出刀,海水驟然飛濺,形成了兩道幾米高的水牆,與迎面的炮彈相撞後轟然坍塌,來勢洶湧的炮彈因這巧妙的撞擊改變了方向,剛好落到了目标礁石上。

不過,被海水澆滅了引信的炮彈并沒爆炸,米霍克收回刀,看着這枚啞炮撞了下石頭,又跌入了海裏,有些遺憾自己還是算漏了一點。

這一連串的變故都發生在極短的時間內,香克斯丢掉了電話蟲,正準備拔劍解決自家船員闖的禍,看到這落水的炮彈不禁哈哈大笑。他伸出雙手攏在嘴邊,對着米霍克大聲道:“剛才拉基把炮彈射偏了!真是抱歉了!鷹眼!”

米霍克輕易地聽出了這聲毫無誠意的道歉裏還含着點幸災樂禍的味道,他面無表情地再次拔刀,剛躲過一劫的礁石連帶着水下的部分頓時四分五裂地迸裂開,碎石力道強勁地飛散出去,有幾個直接砸在了香克斯身上。

香克斯站在小船上,身上挨了幾下不輕不重的撞擊,他拔起“卟嚕卟嚕”響起的小電話蟲聽筒,米霍克平靜的聲音傳了過來:“剛才用力過大了,真是抱歉了,紅發。”

與此同時,在雷德號上,滿頭是包的胖子正哼哼唧唧接受着貝克曼和耶稣布的指責,看來耶稣布的拳頭可是要比襲擊他們船長的那幾枚小石塊重多了。

“實在是太閑了。”拉基啃着肉,哭喪着臉抱怨,“這都好幾天了,沒有敵人也沒有冒險。好不容易碰上兩個賞金獵人,結果人家不戰而逃了。”

“那是你自己的問題,”貝克曼悠閑地吐了個煙圈,“這兒是群島基架,海水這麽淺,船開得又慢,潛下去撈點沉船上的古董,都能賺點零花。”

“我撿到的象牙木梳準備和下封信一起寄給老婆。”耶稣布傻兮兮地笑了下,然後又嘆了口氣,“不過偉大航路的海上郵遞服務太差了,還不知道能不能寄得到。我這幾年只收到過一封回信。”

“有海軍監控的海上郵遞可不是為海賊服務的,能寄到一回就不錯啦,”拉基不耐煩地把啃光了的骨頭吐進海裏,“又要說你的寶貝兒子現在應該會叫爹啦?”

“你這種光棍怎麽能夠體會有家的男人那帶着責任感的幸福牽挂?!”耶稣布第無數次自豪地介紹,“老婆說兒子除了鼻子以外的地方都越長越像我,以後一定是個不錯的小夥子!”

拉基沒再理會陷入思鄉情結的耶稣布,他看着雷德號下方的海水遲疑了半天,最終退回到了甲板中間,“還是算了,我這體型,潛水的本事太差。”

“虧你還是個海賊!”耶稣布嘲笑了他的夥伴,“胖子不該很會憋氣嗎?”

“你懂什麽?胖子的耗氧量也比一般人大啊!何況還是在水下!”拉基理直氣壯地糾正了耶稣布荒謬的想法。

抛開船上拌嘴的兩個人不談,紅發海賊團的老大倒是同時體會到了耶稣布的滿足與拉基的無聊兩種矛盾的心情。

在他終于肯定了自己對鷹眼的欣賞之後,再面對對方時便自然了許多。的确如鷹眼所言,他沒有什麽立場去幹涉別人的自由,可是不管他們各自背負着怎樣的過往和夢想,性格上有多少不同,都不妨礙他們在離開這片海域前和平交往。

甚至在未來,他們也沒什麽理由站在對立面,海賊永遠的對頭只有世界政府和海軍,香克斯甚至設想了待到他們分道揚镳之後,他和米霍克之間依然可以維持定期的約鬥。

香克斯并非不明白刀劍無眼,在非必要的情況下,他也會盡量避免對人拔刀。可是如果那個人是鷹眼,他便覺得哪怕是竭盡全力的決鬥,他們也不會傷害彼此。

米霍克漸漸發現每天照例到他的船上蹭飯的紅發越發細嚼慢咽,對方在吃飯時也開始一直扯些雜七雜八的閑話,所以速度反而比向來悠閑進餐的自己還慢。每當香克斯雙手合十說出“我吃好了”的時候,他往往已經制好了茶或醒酒湯——後者通常出現在他被香克斯哄着一口飲盡一大杯朗姆酒後。米霍克是個很節制的人,但他不得不承認,在酒鬼紅發耳濡目染的影響下,自己的酒量和飲酒的興趣都有了長足的進步。

而香克斯的最大改變在于他居然開始對報紙感興趣了——起初他只是很好奇米霍克為什麽總是捧着乏味的報紙一讀就是一個上午,鷹眼對此的回答則是“看風暴預警和打發時間”。

香克斯再次感嘆了獨自航海的辛苦,并在午餐時要走了米霍克讀完的報紙。事實證明他還是缺乏看報的耐心,無論那是世界政府對海賊的譴責,是特約作者對偉大航路各勢力範圍的分析,又或是天氣預報和海上郵購的廣告。

不過這不意味着報紙是沒用的東西,至少它可以讓午間喝過了酒的紅發男人在閱讀幾行之後就迅速入睡。等到香克斯精神奕奕地醒來,他又會看到和自己一張漁網之隔的米霍克已開始生火做晚飯,而貝克曼那“不該讓鷹眼分擔更多事情”的谏言早已被香克斯抛到了九霄之外。

雷德號副船長曾經請求過幾次和船長換班,不過都被香克斯拒絕了,“鷹眼的确是一個人,但海軍認可了他的獨立存在,那麽他就是一個船長。船長對船長的交流才是對等的啊。”

貝克曼大為驚訝地看着幾天之內就學會了講大道理的頭兒,不得不承認報紙上的官話果然能在不知不覺中熏陶人。

耶稣布則抱怨鷹眼每次打電話都只有兩個詞,在分別指明目标礁石的方向和距離後就會立刻挂斷。這種疏離讓人感覺壓力很大,他希望自家頭兒少睡點覺,多觀察觀察海況。

“我一直在努力讓那個家夥變得開朗一點,你不覺得他比以前話多了嗎?”香克斯答非所問。

“我們可沒什麽機會和鷹眼說話。”耶稣布出言提醒,他們的船長卻已經帶着得意的成就感轉身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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