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米霍克躺在床上,出神地盯着木質的頂棚,漸漸平複了急促的呼吸。他很想轉過頭去對身邊同樣疲倦的香克斯說幾句話,卻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香克斯的鼻息規則地掠過他赤裸的右肩,瞬間的溫暖過後,就會感受到空氣裏的涼意,而後再溫暖,再寒涼。

“睡着了嗎?”他最後極輕地問了一句。

“嗯?”紅發男人帶着鼻音懶洋洋地哼了一下,“如果你剛才沒問話,那現在就差不多了。”

“真對不起……”

香克斯忽然支起了胳膊,把頭懸在了米霍克的目光之上,“你是在為什麽道歉呢?吵醒了我?還是我們做的事?”

米霍克一時無言以對,他看着香克斯占着自己視野的面容,努力想從那微笑的表情裏讀出一點對方的真實想法,但最終失敗了。

“我在想……你喝醉了嗎?”劍客決定直話直說。

香克斯臉上的笑容似乎大了點,“誰知道呢,你期待是這樣?”

這個輕松而含糊的回答卻無端挑起了米霍克一點細微的怒意,他伸手攬住了香克斯的後頸,把對方的頭向着自己壓低了幾分,在極近的距離上去凝視那雙眼睛,“不,剛好相反。如果你只是喝醉了……我會很不甘心。”

香克斯似乎有些意外于這個答案,米霍克看到他收斂了笑意,默默躺回了原來的位置:“……睡吧,你明天就要起航了,可得養好精神。”

米霍克心頭一顫,某種混合着安心和歉然的情緒忽然盈溢在他的胸膛裏,壓得他有些喘不上氣——他一直在思考這場意外的事故後自己應該作何反應,事情來得太倉促,他還沒有足夠的時間想通香克斯的立場和意圖。

一夜過後就幹脆分開?這樣的告別米霍克沒辦法說出口,然而他的确需要獨自靜一靜。他覺得自己似乎懂得了一點什麽,又似乎更加迷茫了,那竟比失去前進的方向更加無所适從。滿心混亂的米霍克悄悄伸出右手,與對方的左手十指相握。香克斯溫暖的氣息依舊一下下不緊不慢地拂過他的身體,真實地提示着這突來的一切并不是夢境。

是對方那句平靜的話幫他鋪好了退路,米霍克懷着些許心虛的愧疚,卻終究無話可說。

米霍克在清晨的陽光中醒來,客艙裏已經失去了香克斯的蹤跡。他有些意外于自己竟會在與人同床又心煩意亂的情況下那麽迅速地睡去,并且一覺到天亮,甚至都不知道香克斯是在何時離開的。

等到米霍克洗漱完畢走上甲板時,他看到了香克斯正眺望着海平線的側影。紅發的海賊沒有披上他的黑披風,那件白襯衫敞開的領口和他背後的草帽一起被微風撩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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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走到船邊之前,香克斯收回了視線,轉過身對他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睡得還好嗎,鷹眼?”

“……很不錯。”

香克斯打了個響指,“我知道你廚藝好,但雷德上可沒有讓客人餓着肚子離開的規矩!上次貝克曼失誤地放走了你,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吃完早餐再走!”

米霍克沉默地看着神采飛揚的香克斯,紅發海賊對待自己的态度似乎并未因昨夜的事而發生任何改變,這讓他略帶失落地松了口氣,“那麽就多謝了。”

香克斯順理成章地把胳膊架在了米霍克的肩膀上,帶着點玩笑之意在劍客的耳邊輕聲調笑道,“我還真有點沒力氣……不過這一次,你還算有義務借我個肩膀吧?”

米霍克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好了起來,他懷着些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得意随口回答道,“我不認為你有這麽弱。”

“在這種時候說這樣的話?”香克斯哭笑不得,“還真是過分啊。”

米霍克不禁想起昨夜的情形,在這種特殊的情事上,他是身體力行的第一次,香克斯也同樣遠非他口頭上标榜的那麽見多識廣。那具矯健的身體在最初的時候顯得緊張而僵直,他們的過程也自然稱不得完美,即使米霍克已經用盡耐心和溫柔,一直在努力卻笨拙地安撫着對方,但他還是看得出香克斯表情中隐忍的痛苦與不自然。

所以他才越來越疑惑于對方那一直挂在唇邊,同樣也像是真心愉快的笑,哪怕是在他和他都要達到臨界的那一刻,香克斯的目光也依舊不肯離開他的眉眼。

米霍克認為那時的自己應該是狼狽而失态的,他伸出手去想遮起香克斯的眼,卻被對方捉住了腕,香克斯臉上的笑容在漸近中顯得更加放肆而飛揚。

米霍克止住了回憶,他輕輕壓低了聲音:“不要拿這種事說笑。”

“喲,害羞的少年?”香克斯拍着他的後背打趣道,“我還以為你不會扭捏來着。”

“我的确不扭捏……”米霍克伸手壓了壓帽檐,“只是不想你更沒力氣。”

“!!!”

香克斯頓時覺得,鷹眼在某些奇怪的方面還真是率性得像個海賊。

雷德號上的早餐時間依舊熱絡而歡快,米霍克靜靜坐在角落裏喝着粥,目光随着被船員們拉來拉去的香克斯移動。紅發還是一派樂天的樣子,眉飛色舞地和他的夥伴們交談着什麽。

那并不是自己能參與的世界。

米霍克伸手扶了一下背後那巨大的黑刀,忽然覺得香克斯也許比他聰明得多——無論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麽,他也還是會離開,而那個家夥也将繼續他的冒險。他們的身邊都沒有能騰給對方的位置——紅發也許早就明白并接受了這個事實吧。

所以當米霍克撐起他小船上的黑帆離開時,他聽到了香克斯那句“別忘了一年之後的費農山之約”,也只是眺望着遠方湛藍的海洋,背向對方揮了揮手,沒有回頭。

他不需要去看香克斯的表情了,也不想再猜測那個人到底懷着什麽樣的心情和想法了。

……就這樣吧,米霍克自以為釋然地想到。

然而要到很久以後,米霍克坐在山間的大石上,面對手頭的一摞報紙,将各個角度抓拍到的香克斯意氣風發的笑臉一張張看過去時,他才會明白自己錯得有多厲害。

米霍克無數次想起香克斯和他相識到分開期間的種種,尤其是某個晚上,某個人,在某個時刻那依然奪目的笑臉。他不知道這樣的自己會不會讓對方恥笑,也無法去想遠在天邊的香克斯會不會也偶爾想到自己。

他依舊選擇住在無人的山裏,偶爾會到山下的城鎮裏購買一些必需品,順帶補齊過去一段時間內的報紙。他會認真翻過所有,甚至連最不屑的SBS也沒有跳過。即使只是看到關于其他海賊的報道裏提到了紅發的名字,他也會失神很久。

而某一期SBS上關于香克斯的真實身份其實是失蹤已久的奧羅?傑克遜號副船長,也就是冥王希爾巴茲?雷利的私生子的緋聞更是被他翻了好幾遍,每一次他放下報紙時才驚覺到自己的唇角還挂着情不自禁的微笑。

他無可奈何地想,自己真是病得不輕。

有時候他也會出海尋找一兩艘比較像樣的軍艦砍一砍,他知道自己的行動會被媒體捕捉到,漸漸有關他的新聞越來越多,并被評論為“鷹眼越來越愛砍船了”。

其實米霍克也知道他心裏的那個家夥向來讀不完三行報紙就會呼呼大睡了,他不該期待對方會在意自己的行動。然而有時他又會覺得,每次他砍了船的報道出現不久後,紅發惹下了大亂子的新聞也會随之而來。每當這個時候,劍士翻着報紙露出微笑的次數就會多得多。

在雷德號上養傷的時候他随時都可以看到紅發,可心裏裝的全都是他對劍技的新理解,他那麽迫切地想要嘗試那些想法,不願在那條大船上多停留一刻。

可是當他終于尋找到适合的環境安頓下來,他随時握着刀,心裏卻全都是某個生動活潑的紅毛海賊。

整整一年時間,米霍克在劍法上唯一的提高或許就是他已經習慣了自己的無上大快刀。他那麽迫切地希望這一年快點過完,完全無法靜下心來去思考他的劍法。

這個世界上的事就是這麽捉弄人,讓米霍克在離開香克斯之後,才懂得了自己的心。

紅發的男人把背後的草帽扣在了頭上,遮住了刺眼的陽光,“……原來費農山才這麽大點嗎?!”

他身邊的貝克曼擡頭眺望了一下那看上去不過一艘軍艦長度的山包,“……打架倒是也夠了,不過想圍觀可不容易了。”

香克斯揮了揮手,“就算這山再大上它十倍,我也沒想讓人去圍觀啊。從報紙上的消息看來,鷹眼這一年好像暴躁了不少。”

“報紙又不可信,”貝克曼不以為然地向身邊的船員要來了望遠鏡,“不過頭兒居然堅持看了一整年報紙,這實在是太難得了。”

香克斯無聲地笑笑,并不多加解釋。他伸手托着下巴,胡茬兒微微紮着手指的感覺讓他無端想起了某些舊事。

“我們早到了整整半個月啊,鷹眼還沒來吧?”香克斯有點苦惱地聳了下肩,“難道要讓兄弟們在這麽小的島上住半個月?”

貝克曼放下了手中的望遠鏡,“這個島看起來要比想象中的大點,它是被幾座小山圍起來的,而且如果我沒有眼花,山裏似乎有升起來的煙。”

香克斯接過了望遠鏡,在瞭望了一小會之後,他有些不确定地回過頭來看他的副手,“我懷疑那是炊煙?”

“同感。”貝克曼吐了個煙圈。

香克斯忽然有點不自然地深吸了口氣,“……他不會這麽早就來了吧?!我可還沒想好見面要說點什麽呢。”

貝克曼冷眼看着他的船長,無聲地轉身而去。

“喂!貝克曼!”香克斯意外地看着他的副手,“要去做什麽?”

“告訴航海士把船開得再慢點。”雷德號的副船長回過頭,“你快去想兩句見面語吧!不是從報紙上學會了不少漂亮話麽?”

香克斯感激地目送他體貼的大副,在對方的身影被船艙遮沒後,又低下頭去扶着草帽自言自語了一句:“鷹眼恐怕不會喜歡什麽漂亮話啊……”

雷德號最終以極慢的速度駛到了島邊,遠眺不大的幾座山在近處看起來倒也不是特別小,香克斯檢查了自己的佩劍,在船員們打趣的告別下,趿着涼鞋踩上了費農山的土地,臨行前他又回過頭,對着船上喊了一句:“大家對我有點信心啊!可別全都去賭鷹眼贏了!”

“為什麽我覺得這這話說得有點心虛呢?”還沒來得及主持賭局的耶稣布嘀咕了一句。

“我很贊同。”拉基露出一個開懷的笑容,“頭兒一定下不去狠手吧?”

香克斯專注地盯着腳下的碎石小路,一步步極其緩慢地向上走。這條上山的小路像是不久前才被刀鋒劈開的,路旁切口平滑的山石還沒經歷過時光的打磨,隐約帶着淩厲的氣息。這顯然是米霍克的傑作了,那個家夥向來連暫時栖息的環境也會打點得毫不馬虎,紅發的海賊擡頭看了看不遠處的炊煙,忽然生出些猶疑又急切的矛盾心情。

也不知道鷹眼的刀法厲害到什麽程度了。這一年裏,香克斯一直在努力摸索着霸氣的竅門,雖不是全無收獲,但還不足以很好地控制它,而相應的,他練劍的時間又因此縮短了很多——喝酒的時間絕對不能節省,宿醉後的頭疼又不适合修行,香克斯不像米霍克那樣始終執著于砥砺自己武力,他甚至懷疑兩邊都沒兼顧好的自己或許還不如一年前厲害。

然而面對鷹眼,這又是一場不能失敗的決鬥。香克斯不希望腳下的路如同一年前某個山洞裏的案幾餐具那樣,在發揮一次作用後就被永遠棄之不顧。

他不能失去和鷹眼見面的理由。

紅發的男人最終甩了甩腦袋,把雜七雜八的想法都丢到了一邊,無論如何,終于等到這一天了!這總是件讓人開心的事兒。

他變得稍顯急促的腳步轉過了山頭,就居高臨下地看到了他闊別已久的朋友。

鷹眼正坐在山腳下的石頭上,不算近的距離下,他的身影在香克斯看來有點小,那個人依舊像他每一次出現時那樣——正在煮飯。

香克斯忽然覺得這一年時光像是一場剛剛結束的夢境,只有米霍克的背影是那麽真實。他們像是太久未見,又像是從未分別。他找不到語言來形容自己心裏的感受,似乎無論他走得多遠,走了多久,又經歷了多少冒險,當他登上這麽一個小山頭的時候,鷹眼都會在那裏安靜地做着飯等着他。

香克斯有點失神地邁步向前——然後他一腳踩空,從斜陡的山路上一頭栽下,背後的披風和身體纏在了一起,他無法停下,急切間只來得及護住了草帽。

等這番天旋地轉的狼狽終于停下的時候,香克斯還緊緊抓着他的帽子,暈陶陶地仰視着不再晃動的藍天,然後,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忽然出現在了他視線的上方。

香克斯沒有防備地對上了米霍克金色的眼眸,他覺得那樣平靜的犀利下似乎有湧動的暗流,仿佛下一秒就能撕裂覆在表相的隐忍,洶湧地噴發出來——毫無疑問,那是對自己的嘲笑了。

香克斯扶着被山石磕疼的胳膊坐起身來,嘀咕道:“我本來想醞釀一個有氣勢點的登場呢……”

“已經很有氣勢了。”米霍克忍不住稍微上揚了唇角。

并沒想過米霍克會提早到達,已經吃過了午飯的香克斯坐在了劍士的對面,眼看着對方慢條斯理地進餐。他啃着米霍克友情支援的一只烤雞腿,十分遺憾自己錯過了一整套許久都沒嘗到的美食。

“這一年過得很充實吧?”香克斯有點惴惴地發問,他擔心待會兒自己會迅速地敗給一直心無旁骛的對方。

米霍克擡起頭來,看了一眼香克斯挂在臉上的笑容,語氣中似乎有些感嘆之意:“……是啊,從沒這麽充實過。”

這話讓香克斯的心開始往下沉,他有些失落地拍了拍腰間,猛然發現了什麽,于是沮喪道:“……糟糕,我居然忘了帶酒來。”

聽聞了這句話的米霍克不知從哪裏變出了一個水壺,随手抛了過來。香克斯驚疑地擰開了壺蓋,湊近鼻子深吸了一口氣,頓時知道了這正是自己最鐘愛的朗姆酒:“你怎麽會随身帶着這個?!”

“……偶爾想喝而已。”

收拾好了餐具的米霍克安靜地坐在香克斯的對面,看着對方作風不改的豪飲。他想再仔細看看這個忽然就讓自己改變了的家夥——紅發還是這麽不拘小節,米霍克想不通這個人到底有哪裏好了。可他還是近乎貪婪地享受着他們這樣獨處的時光,某種直覺告訴他,一旦自己問出了那些藏在心底的話,他或許就再不會擁有這樣的機會了。

一小壺朗姆酒很快被消滅掉了,香克斯把水壺丢到一邊,馬馬虎虎地用衣袖蹭了下嘴角。他站起身來,一下子拔出了腰間的西洋劍,露出一個爽朗的笑容:

“那麽你飯飽了,我酒足了,我們就來較量一場吧,鷹眼!”

米霍克也站直了身體,他低下頭,讓帽子遮住了自己的表情,把手搭在了身後的刀柄上。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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