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你為什麽不認真打?”香克斯筋疲力盡地躺倒在草地上,看着漸西的太陽,輕聲問道。
“我已經盡力了。”坐在他身邊的米霍克平靜地回答道。
香克斯驚異地轉過頭,米霍克正背對着他,他只能看到那襲黑色的風衣,卻沒辦法去觀察對方的表情。
紅發的海賊深深地吸了口氣,極其難得地皺起了眉,盯着劍士坐得筆直的背影——自交手的第一刀起,他就發覺了鷹眼劍法裏的焦躁和滞澀。雖然從破壞力上來看,米霍克的刀比從前要強勢得多,甚至連他們腳下的土地都因為刀劍交擊的威力裂開了幾條寬大的縫隙。
但香克斯卻不認為這對米霍克來說是一種進步,盡管他用盡了全身的解數才招架住對方剛硬的進攻,直到他們在膠着的平局中同時罷了手。
“有威力的劍法不是一味的霸道。”一年以前的米霍克就曾經這樣說過。
但如今看來……香克斯有點擔憂地扯了扯米霍克的衣擺,“以前,你的刀法雖然有些不受控制,但還是心平氣和的……究竟發生了什麽?”
米霍克轉過了身,香克斯隐約從劍士金色的眼眸裏讀到了一點遲疑和……痛苦?
“交手之前,我就知道現在的自己一定贏不了你。我這次來,只想問你幾個問題,香克斯。”
香克斯愣了愣,他情不自禁直起了身體,和米霍克面對面盤膝而坐,收斂了微笑:“我會好好回答的。”
“我記得你曾經說過,‘或許是有某些原因,讓我沒失去變強的意志吧’。”米霍克一字不差地複述出了許久前香克斯随口說過的話,“事到如今,我想知道這‘某些原因’究竟是什麽?”
香克斯感到十分意外,他把草帽捧在了懷裏,轉過頭去看自己來時的方向:“因為我還有想要保護的人。夥伴和朋友們都曾經給予我很多幫助,如果沒有大家,我肯定是活不下去的。我沒有什麽專長,只能握緊手中的劍,心裏想着不能讓他們受到傷害,慢慢也就進步了。”
米霍克沉默了許久,最後低聲道:“這樣的理由不适合我。”
香克斯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句話沒有意義,“不要失去前進的意志就足夠了吧,你不也有自己的立足點嗎?”
然而米霍克并未對這句問話做出回應,他稍稍偏了偏頭,用帽檐遮擋住了香克斯望向他的視線。
立足點……那确實就是症結的所在。或許那個答案早就在他心裏了,只是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劍客都在下意識地回避去直面它。米霍克惚然覺得,自己一直以來都是個踏着階梯一路向上的獨行者,每當登上新一階的時候,他曾走過的路就會在身後無聲坍塌,不留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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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他決定了目标并為之奮發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失去了回頭的機會。他夢想中的最強要求他必須義無反顧地走在這條只能前進的路上,一切不夠堅定的停留,都會讓他在抵達下一個階梯前,随着腳下驟然破碎的立足之地一起墜落向未知的黑暗深淵。他沒有精力為了任何人事物而分神,不該讓自己的目光離開前方去注視其他,更不能有彷徨和遲疑。
他早就知道一整年都陷入異樣的自己是多麽愚蠢,可卻依舊愚蠢到非要等再見香克斯一面,才願意去面對和承認自己的過錯。
這又是何等的……
劍士擡起頭,心思複雜地看向這個帶給了他從未有過的困惑,讓他在原地駐足了這麽久的人。他曾因為他一句輕松的話而戰勝了自我,克服了追求劍法精進上最大的難關,可他卻沒有想到,這個人又成了自己生命中更大的難關。
“香克斯,我……”米霍克想最後對香克斯說點什麽,可是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自己的難題,它本來就是一件和對方無關的事。
香克斯擔心地湊近了些,一年前的鷹眼還是個堅定坦蕩的人,香克斯不知道是什麽讓他的朋友變得這麽踟蹰。
“我真不喜歡你這副模樣,你真是我認識的那個鷹眼?”
米霍克看着依然在真誠關心自己的人,明白他必須要放手了——雖然香克斯從來也沒屬于過他。然而這個想法卻像一座沉睡已久的火山忽然在他心底覺醒了,那些長久以來被努力克制的焦躁和積郁,都在一瞬間洶湧地噴發出來,像灼熱的熔岩充斥着他整個胸腔,又有熾熱的火山灰噴薄而出,沉沉覆在他心頭上。
仿佛被這痛楚重重灼傷,米霍克不由自主地彎下了腰,深吸了一口氣。
香克斯立刻把手搭在了米霍克的肩頭上,他輕撫着友人的脊梁,憂心地叫了起來,“喂!鷹眼你受傷了嗎?!這是怎麽了?”
米霍克因為這隔着布料的輕觸而全身戰栗,似乎鬼迷心竅一樣,他在心底告誡着自己一切都結束了,卻又在同時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手輕輕伸出去,隔着那件白襯衫,從香克斯的肋下一直觸碰到了腰間,然後停下。
仿佛有另一個自己占據了這具軀體,一切都不再受到他意志的操控,米霍克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緊皺着的眉,僵直的全身,觸碰在對方身上略略發抖的指尖,他的喉結在上下顫動,發出幹澀的聲音,他聽到自己在向對方低聲發問:“……可以嗎?”
一句話之後,米霍克迅速清醒過來,他猛然抽回了手,尴尬而痛苦地看向咫尺之外的香克斯。他很想解釋一下剛才那詭異的情形,然而這也不用去澄清——米霍克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的他對香克斯懷有的是哪一種欲念。
他期待着因為驚詫而待在原地的香克斯大發雷霆,拂袖走人還是抽劍砍人都行,他罪有應得。
然而他看到了對方漸漸睜大的眼睛,香克斯伸出一只手,把懷裏的草帽輕輕扣在一旁的岩石上,同時挑起眉梢,露出一個嚣張而愉悅的笑容。
“好啊!”
那是紅發的海賊帶着笑意的幹脆回答。
米霍克眼中的時間忽然被放慢了,他眼看着香克斯伸臂攬住自己無法動彈的胳膊,笑着傾過身來。
迎着夕陽的米霍克沒辦法看清對方臉上的表情,黃昏的日光把香克斯的影子長長地推在米霍克的身上。
猶疑的米霍克最終被緩慢地壓倒在了草地上,他的帽子滾到了一邊,香克斯溫暖的左手撫過他的胳膊,悄然移到了後頸上。他們的鼻梁正微微相抵,米霍克感受到香克斯正在用牙齒輕撬着他抿緊的唇。
太亂來了……
他一面在心裏譴責對方的火上澆油,一面不由自主地予以回應。
他們的吻由隐忍試探到激烈纏綿,苦澀又甜蜜,傾訴着這一年來的經歷和對彼此的思念,到這最直接的交流結束時,他們的氣息都已經紊亂了。
米霍克任由香克斯把整個身體都壓在自己的身上,他仰着頭,避過了對方那耀眼的紅發,把目光鎖在了布滿晚霞的藍天上。
“……就這樣吧,紅發。”他盡力平靜地想要阻止接下來的事情。
然而他的耳畔傳來了一陣爽快的笑聲,香克斯猛然發力,調換了兩個人的位置。米霍克被迫用手臂撐住了自己的身體,努力不去與對方進一步接觸。他不得不承認,在這個惡劣又洞悉人心的香克斯面前,自己所有的隐忍都不堪一擊。
“你确定你忍得住?”香克斯有意無意地稍稍支起腿,輕輕磨蹭着劍士的某個部位,他直視着正上方的米霍克閃爍着掙紮的眼眸,輕松地把雙臂枕在了腦後,語氣裏帶着點意味不明的探究和取笑。
“我未來的世界第一大劍豪先生?”
米霍克說不清讓他的最後一點理智也灰飛煙滅的到底是什麽,是令他心悸又難過的“世界第一”,又或只是簡簡單單的那個“我”?
“……香克斯!”
劍士最終用力扯開了身下那件白襯衫上不多的扣子,同時心思複雜地叫出了對方的名字。然而被呼喚的人并沒有回應,也同樣沒有反抗。紅發的海賊依舊靜靜地盯着劍士溢滿感情的金色雙眸,收去了一直挂在臉上的笑意。他無聲地伸出手去,扶住了正俯下身來的對方。
原來如此啊……米霍克。
米霍克躺在草地上,轉過頭去看已經被山尖遮去了大半邊的夕陽,他久久不語,香克斯躺在他身邊,枕着他的一只胳膊,翹着腳哼着那首《賓克斯的美酒》。
香克斯唱得那麽輕快又開心,米霍克卻聽出了這是自己曾唱過的離別的尾曲。他已經猜到了自己的處境和想法吧?米霍克最後想到。
那麽這是最後的饋贈,還是寬容?
“……為什麽?”米霍克終于轉過了頭,他看着香克斯,攢足全部的勇氣,問出了那個整整思考了一年的問題,“為什麽你會和我做這種事?”
香克斯不怎麽成調的歌聲戛然而止,他稍稍挪遠了一些,改為枕着自己的胳膊,又去看黃昏的天空,米霍克看得到紅發海賊半張側臉上依舊挂着大大的笑容。
“這種事怎麽了?”香克斯扯了根草葉子叼在嘴角,米霍克看到那片生機盎然的綠葉随着紅發的話語一起活潑地搖曳起來,“大家都不小了,有想做的時候很正常吧?——何況,我可是個海賊啊,哪來那麽多為什麽!”
“……可是你既沒必要選擇我,更不需要……這麽予取予求?”米霍克盡量用含蓄的詞語表達着自己的困惑,“我看得出你也不算熱衷,那又、為什麽是我?”
“予取予求?”香克斯意外地轉過了頭,看着眉頭緊鎖、正用複雜的目光凝視着自己的米霍克。
他忽然笑着坐了起來,把叼着的草葉吐到了一邊,翻了個身,毫不客氣坐在了劍士的腿根上,米霍克的心髒頓時又跳慢了半拍。香克斯居高臨下伸出手來,輕輕按上米霍克的胸膛,在手掌下移的同時,語氣輕松地笑道:“那你願意讓我來上一次麽,米霍克?”
米霍克下意識松了口氣,他無聲地握緊了拳,閉上雙眼,等待着香克斯的進一步行動。
“這算是縱容了?默許了?”香克斯忽然停止了手上的動作,米霍克感受到對方把手撐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又向後移動了一點,直接跨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果然……”香克斯自言自語了一句,而後開玩笑似的俯下身,伸手在米霍克緊皺着的眉心上按了一下,“你不也一樣予取予求嘛,不過你這個反應,就沒意思了。”
米霍克迷惑地睜開雙眼,不解地看着還坐在他身上的香克斯,用目光無聲地發問。
紅發的海賊似乎并不認為自己的坐姿有什麽不妥。他摘下了挂在一旁的草帽,重新扣在了頭上,擡頭去看只有一角還挂在山尖上的太陽。
“九年之前,我還是個海賊見習生,”紅發的男人忽然冒出了一句和他們眼下的形勢毫不相幹的話,“那年我才十四歲,我的家是一艘叫做‘奧羅?傑克遜’的大船。”
米霍克心裏一動,香克斯依舊遠眺着夕陽,“我想你總該聽說過它的名字……畢竟那是唯一抵達過偉大航路終點的船。”
“……你是海賊王手下的見習生?”米霍克不期然想起了SBS上某篇曾被他嗤之以鼻的八卦新聞。
“對啊……”香克斯深吸了一口氣,“我也到過拉夫德魯,雖然那時還是個小孩子,全仗着夥伴們的保護,才渡過了那麽多的困難。”
這個消息的确讓人震撼,然而米霍克想不通香克斯為何要忽然提起這種舊事。下一刻,他看到紅發迎着夕陽,露出了一個無比幹淨的笑容。
“那個時候,大家都開心得不得了,我們抵達了傳說中的終極,我們全部的夢想都在這一刻成真了!”香克斯的語氣裏帶着歡快的追憶,“某個瞬間我轉了一下頭,剛好看到太陽的最後一點光,它就那樣落進了遠處的海平線,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
“雖然只是那麽一點點的光,可我就覺得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日落。”香克斯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後來羅傑海賊團解散了,再後來船長說出了那句話,大海賊時代就開始了。”
米霍克皺着眉,握住了香克斯一直按在他身上的左手,想用給予對方一點安慰。
“不要擔心,都是往事了。”香克斯笑着勾了下被對方握在掌心裏的手指,“後來我也有了自己的船。曾有一段時間,不管雷德走到哪裏,我都堅持在每天晚上到船舷邊去看夕陽。貝克曼總問我在看什麽,可我也說不清……”
紅發的海賊長長嘆了口氣,“長大後就知道了,太陽只有那麽一個,無論在哪裏看,都是一樣的。但是在我的記憶裏,拉夫德魯的那一道光就是和其他所有的夕陽都不一樣。當然,那也可能只是我小時候的一個錯覺——新世界那種糟糕的環境,我真的曾在拉夫德魯見過日落麽……”
“不算錯覺,”米霍克忽然插嘴,“無論如何,至少你記住了某種心情。”
香克斯意外地低下頭來,看了米霍克一眼,“我還以為你這樣的家夥根本不能理解那種征服了大冒險的快樂呢!”
“大概和劍士領悟到新境界的心情是相通的。”米霍克揚眉回答道。
香克斯忽然覺得他看到了一年前的鷹眼,他把手從米霍克的掌心裏抽了出來,彎下腰去,覆住了對方的額,在很近的距離上去凝視米霍克金色的眼眸,“去年的這個時候,我遇上了你,看到了你這雙眼睛。”
米霍克再次見到了紅發那個無比嚣張的笑容,他的耳畔傳來香克斯愉快的聲音:“鷹眼,我忽然覺得那一年拉夫德魯的太陽來找我了……不,我遇見了更美麗的光!”
香克斯稍稍偏過頭,扯住了米霍克的領角,“世界上怎麽會有你這樣的海賊?沒有旗幟也沒有夥伴,強大、自信、博學,簡直無懈可擊。”
“我沒有那麽神奇。”米霍克認真地澄清。
“你根本就不像個海賊啊!”香克斯并不理會米霍克的話,他笑得開心而挑釁,“這真是一場值得征服的大冒險——我就想看看,你這種高高在上的家夥,如果堕落了,那一定很有趣吧?”
“我不懂。”米霍克平靜地面對着香克斯飛揚的笑臉,“不管別人怎麽看,我都已經是海賊了,也沒有什麽堕落可言。”
香克斯伸手抓住了米霍克的右腕,把它輕輕拉到了他們的視線之間,“那麽,你可以對着這只握劍的手,再說一遍?”
米霍克一驚,頓時語塞。
“你不知道那個時候你的眼睛有多漂亮。”香克斯着迷地看着對方眼裏那抹泛着冷意的金黃,“和平時完全不一樣,那種動搖又掙紮的樣子,比拉夫德魯的陽光更美。”
“……”米霍克有些無措地閉上了雙目。
“我就是想瞧瞧你主動跳下來的模樣,可從沒打算強迫或是占有你。”香克斯笑着停頓了一下,“予取予求?我可不想錯過你那種眼神。一旦你像現在這樣羞答答地閉眼了,那就什麽意思都沒有了。”
米霍克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的雙眼無論是張是合都極不自然,最終他轉過了頭,不去看咄咄逼人的紅發。
“你沒什麽可自責的,未來的世界第一大劍豪先生。”香克斯從米霍克身上跨開,他站起身來,用力按了一下頭頂的草帽,開始整理自己淩亂的外衣,最終用一句平靜的陳述結束了這番強勢而殘酷的演講,“事實上,并不是我讓了你什麽,而是我要了你。”
米霍克敏銳地注意到對方的稱呼比起先前來少了一個“我”,他坐起身來,“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征服過的冒險就不好玩了,我也承諾過會好好回答你的問題。”香克斯頓了頓,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況且……你也準備好要結束這些了吧?”
米霍克垂着目,無聲地默認了這句話。
“各取所需,然後各走各路。我和你都一樣,都是在做讓自己舒服的事兒而已。這才是海賊吧?”香克斯系好自己紅色的腰紮,向着來時的路邁出了第一步,“比最美的日落還好看的眼神,我見到兩次了……足夠了。”
他沒什麽心情再解釋下去了,也不認為自己有哪句話說了謊。香克斯打起精神,努力忽略了身體的酸痛,也同樣無視了後背那熾熱目光,盡量讓自己的腳步邁得輕松一些。
這條漂亮的小路又是一次性的……他有些遺憾地想到。
“紅發,”然而在他走遠以前,米霍克冷靜的聲音卻傳了過來,“一年恐怕有些不夠,所以兩年後的今天,我會在這裏等你。”
香克斯猛然站住腳步,他遲疑地側過頭去,看到他的朋友面無表情地單手舉起了那柄巨大黑刀,穩穩地指向了自己,“如果不能戰勝你,還談什麽世界第一?”
“好啊!我一定準時赴約!”香克斯開懷地笑起來。他放心地轉回了身,背對着米霍克随意揮了揮手,把全部精力集中在通向雷德號的道路上。
前面就是闊別已久的新世界了,香克斯挺起胸膛,用他更感興趣的東西去壓住那些多想無益的心情。
是時候向着新的冒險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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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