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照片上那個整整兩年杳無音訊的紅發海賊依舊笑容燦爛,一束不強不弱的陽光造成了鏡頭的略微反光,完美地模糊掉了他左眼處的三道傷疤,于是那張側臉看上去甚至比本人還完美些。

紅發還穿着那身簡單的白襯衫黑披風,他的右手輕輕搭在頭上,像是在習慣性地按着某頂并不存在的草帽。

然而這一切都不是重點。米霍克捏緊了拳,任由高腳杯的碎片更深地刺入掌心,他的視線失神地落在了香克斯的披風上——照片定格了某一刻吹動衣衫的風,那襲黑披風的右半邊飄逸飛揚着,而左半邊則嚴實地貼合在了香克斯的身體上,清晰勾勒出了他左側臂膀上那半截觸目驚心的輪廓。

米霍克艱難地把目光移動到了一旁的文字上,那大概是他生命裏最困惑的一次閱讀,他分明認識其中的每一個詞句,可卻完全無法讀懂它們所表達的含義——紅發回來了?紅發的……左臂斷了?

他恍惚把血肉模糊的右手遞到了自己的眼前,痛楚不應該是這麽輕微的,米霍克用力按了下自己的胸口,他冷靜地想到,是不是做夢?

……

其後幾天,斷臂的紅發香克斯回歸偉大航路的消息傳遍了整片大洋。人們翻出老舊的記憶,恍然回憶起這個久未露面的海賊曾有過怎樣輝煌的成就。

那一年他與王下七武海之一的鷹眼對決後,在世人的矚目中揚帆遠航,潇灑地丢下在新世界全部的地盤,毫不留戀地離開了風起雲湧的偉大航路,徑自駛向了平靜安寧的東海。

沒人知道這樣一位堪稱頂尖的年輕強者經歷了什麽,他獨自一人受傷致殘,可是紅發海賊團其他成員卻都安然無恙。在多張陸續傳來的有關紅發海賊團的照片上,那些開心的笑臉也無疑說明紅發的手下們已然接受了自家首領失去左臂的事實,這從側面反映出香克斯受傷的時間已不會太短,這一切無不透着令人猜疑和費解的氣息。

軍方和媒體的視線不約而同地追逐着雷德號的航線,在紅發海賊團一路直奔香波地群島的過程中,從資料整合到猜測分析也層出不窮——紅發船長原本是個左撇子,那麽失去了左手也自然意味着實力上的大打折扣。托大海賊白胡子的福,紅發海賊團于兩年前營造出的勢力範圍一直沒有被其他的海賊蠶食掉。然而此時,它們卻必然要成為重返新世界的香克斯最為棘手的事物了。

白胡子會歸還這些尚還挂着紅發海賊團旗幟的地盤嗎?實力不如從前的紅發是否會主動出擊奪回曾經的領地?香克斯又要怎麽應對那些必然會乘虛而入企圖取而代之的海賊們?

紅發海賊團的回歸像是一陣憑空刮過寧靜水面的旋風,一時間卷起千重波浪。

米霍克放開手上一疊不謀而同以此為頭版的報紙,平靜地拔出了背上的黑刀,回手砍翻了一條與自己擦肩而過的海賊船。大劍豪輕輕回過頭,不遠處的小島上,那面帶三道傷疤的骷髅旗隐約可見地飄揚着。

他摘下羽毛帽,從帽子裏抽出一張小小的卡片。劍士的指尖稍稍發力,捏緊了正移向某個方向的白紙。不知在多久以前,他錯過了它燃燒縮小的瞬間。如今這張完整的卡片無疑顯示了主人此刻良好的身體狀态,可是那只手……那只曾經放肆搭在自己身上的、曾經與自己輕輕十指相扣的、曾經堅定有力握着西洋劍的手,卻再不可能像生命卡一樣長回來了。

米霍克伸出食指,輕輕按住了自己的眉心,撫平了那即将蹙起來的縱紋。他自座位上站起身來,沉默地揚起小船的黑帆,向着生命卡移動的相反方向揚長而去。

“新世界四皇”這個詞語第一次出現在海軍的官方刊物《正義周報》上,是海圓歷1513年的9月11日,這距離最後一位登上四皇寶座的大海賊紅發香克斯回歸偉大航路,已有整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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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的光陰不算長也不算短,對于一個才三十歲便站上了世界勢力巅峰的海賊船長而言,在未來可供他大展宏圖的歲月顯然還有不少個三年。

紅發海賊團在過去的幾年時光裏,在世人的矚目下,從處境艱難到再次崛起。自始至終,他們不曾放棄過對任何一個懸挂着紅發海賊團旗幟的島嶼的保護,也從未服軟認輸,最終完好地收回了所有曾屬于自己的勢力範圍,比從前更加紮實堅定地立足在了險惡多變的新世界裏。缺少了一條胳膊的香克斯在全世界的目光裏,用實際行動向所有關注着自己的人證明,他和他的夥伴們實力更勝往昔。

這當中也包括一個被整個偉大航路都視為“世界第一大劍豪”的絕對強者,只是那個獲得了如此美稱的男人自身卻從未承認過這個事實。

米霍克依舊漂蕩在強者林立的新世界裏,他憑着某張小小的白紙,完美地避開了一切與雷德號碰面的可能,也同樣繞開了所有屬于紅發海賊團的勢力範圍。值得認真決鬥的對手已有許久未曾再遇到了,他只能無聊地砍一砍那些不幸路過的海賊船們。

大海賊時代到來後,來到新世界冒險和掠奪的海賊團有那麽多。米霍克并不認為自己随手揮刀的舉動可以幫香克斯分擔掉哪個真正的強敵。況且,紅發既然決定要回來承擔那份責任,那麽對于屬于他所選擇的冒險,自己也沒有插手的立場。

直到那份在一條簡訊裏印着“四皇”字樣的《正義周報》被郵遞鳥送到了米霍克手裏,他閱讀了報紙上全部的內容,自然也沒錯過那個被塞在角落裏一筆帶過,卻依舊意義重大的訊息。

早已當之無愧的大劍豪丢下了手頭的報紙,他脫下了羽毛帽,擡起頭沉默地看向遠方的藍天,然後輕輕取出了那張完好無損的生命卡。

三年……他無聲的嘆息在出口前,就已消散在了胸膛裏。

當紅發海賊團的老大正因為駐地島嶼上的野猴子釀不出酒而悶悶不樂時,就看到了負責瞭望的船員緊張地跑了過來。香克斯笑着把酒杯遞給這位才加入海賊團不久的兄弟,示意他放松下來慢慢說話。

“有一艘、一艘小船往這邊來了!”海賊壓了壓驚,“那個形狀……”

香克斯猛然擡起了頭,在一時加速的心跳裏聽到了夥伴驚疑未定的彙報:“好像是傳說中的七武海……大劍豪鷹眼!”

紅發的船長立刻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轉眼間忘卻了有關猴兒酒的一切遐想和怨念。

當那個闊別已久的挺拔身影迎着陽光映入香克斯的眼簾時,他坐在巨石上失神了片刻,接着不可遏制地爆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

米霍克背着黑刀,站在距離紅發幾步開外的地方,在一衆或面熟或陌生的海賊們各懷心思的注目下,面無表情地看着那個正用唯一的手捶着膝蓋、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家夥。

“鷹眼,你的……咳咳,”笑嗆了聲的香克斯伸手撫胸,“你要留胡子也就算了,這形狀是怎麽修的啊?!也太好笑了吧?!”

米霍克只是靜靜地注視着表現誇張的香克斯,在對方漸漸止住的笑聲裏,他忽然想到,從自己與紅發初遇至今,已有整整八年時光了。香克斯左眼處标志性的舊傷疤沒什麽變化,然而臉部線條明顯比他們相識的時候剛毅了不少,胡子也不再是那時青澀絨軟的樣子了。

他微微下移了視線,看到香克斯把右手伸到那依舊大片敞露的鎖骨間,熟練地扯下了遮住半個身體的黑披風——上臂處戛然而止的骨肉被包裹在白色的衣袖裏,大半條空蕩的袖管馬馬虎虎地系成了一個一點也不美觀的結扣,輕巧地墜在那兒。

香克斯就這樣毫不遮掩地把那條殘缺的左臂展露在了自己的眼前。

米霍克沒辦法控制住自己漸漸皺起來的眉,他筆直地站在那裏,用自己也不知意義的目光與香克斯平靜的眼神對視。

他無法去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像是他整個人都被那條柔軟的袖管從中勒緊,一個叫命運的存在握住了這繩結的兩端,緩慢而堅定地發力,把他的靈魂扯成了兩半。

恍然有一個自己伫立在原地,怔怔地面對着眼前丢了條胳膊的人,失落和傷感像冰淩一樣刺進骨髓,痛徹心扉;與此同時,卻又有另一個自己,無動于衷地靜對着那一半失态的靈魂,漠然審視着已不足以被稱之為對手的紅發,無悲也無喜。

“喲,世界第一的大劍豪先生,”香克斯最終放棄了去探究那變幻莫測的眼神裏蘊藏的情感,他率先打破了沉默,輕松地笑着,打趣着已有五年未見的不速之客,“終于肯原諒我這個失約的老朋友了嗎?”

“……世界第一?”米霍克輕輕閉上了雙目,再睜開時又已是平靜無波的冷意,他揚起眉,用犀利的金色眼眸鎖住了紅發海賊帶笑的面容,“我無法戰勝的對手在其他的戰場上受到了重創,這個世界上還有這麽厲害的高手,我又哪有資格被稱為世界第一?”

半晌的沉默後,香克斯緩緩站起了身,他輕松地邁出兩步,靠近了周遭都是低氣壓的米霍克,伸出唯一的手,大方地挽住了對方瞬間僵直的胳膊,再次露出一個爽快的笑臉:“好久不見了,一起喝點酒吧?我想你大約有興趣聽聽我在東海時的見聞。”

米霍克坐在香克斯的身邊,無聲看着對方支起上半身為自己倒酒的動作。香克斯拎過兩個木桶酒杯,分別擺在了他們面前,又拿起一瓶未開封的酒,四根手指捏捺住瓶頸,拇指在瓶口一壓一撬,瓶蓋應聲而開。他毫不遲疑地倒滿了兩杯酒,整套動作行雲流水,順暢得不輸于當年最熟練的左手劍法。

久違的朗姆酒氣息飄蕩在空氣裏,米霍克提起了屬于自己的杯子,痛快地暢飲了一大口。

香克斯笑着舉杯應和,米霍克按住了對方準備放下杯子自行添酒的手,沉默地幫助香克斯重新倒滿了酒杯。

紅發的海賊因為這個細微的動作而笑起來,他猛然想起某一年暴雨中的山洞,鷹眼不願打擾熟睡中的自己,就不聲不響地做了那麽多瑣碎的工作。一晃就是這麽多個春秋啊,久到那個家夥都留起了如此好笑的胡須,可即使他們已有幾年不曾有過任何聯系,即使是自己這麽不負責任,單方面破壞了決鬥的約定,米霍克卻還是這樣無微不至地體貼着。

香克斯深深地吸了口氣,暗自驅走了更多記憶,他帶着愉快的笑容開口道:“那一年決鬥之後,在你的幫助下,雷德順利離開了偉大航路。後來我們來到了東海的某一個小村子……”

米霍克安靜地看着眉飛色舞的香克斯,默然聽着對方娓娓念叨起那個愛哭又好騙的小鬼——那個孩子割破了臉頰明誓要成為海賊,那個孩子誤食了橡膠果實後還樂觀開朗不改夢想,那個孩子因為想要維護紅發海賊團的榮耀而被人欺負……

當劍士不知第多少次為他身邊越說越開心的紅發海賊再添滿一杯酒時,他聽到香克斯語氣輕松地講起了那一場意外的海上事故。

“幸好我趕到得及時,”香克斯飲盡杯中的酒,長長舒了口氣,開心地笑道,“路飛沒受傷,這真是太好了!”

米霍克依舊面無表情,他刻意無視了對方的目光,不置一詞地幫香克斯又倒了杯酒。然而這一次,那只捏着酒瓶的手有些沒使好力度,過猛的傾倒讓濺出的烈酒沾濕了紅發海賊握着杯子的五指。

“大概就是這麽回事兒。”香克斯停頓了許久,直到指尖沾染了酒精的涼意都已被風拂幹,卻還是沒等到米霍克的任何評價,最終他只得主動詢問道,“你……會為這件事而生氣嗎?”

“那是你自己的選擇,”米霍克的聲音冷靜而淡漠,“我沒有生氣的立場。”

香克斯把目光從那依舊不太看得慣的小胡子上移開,他放下了酒杯,微笑着擡起頭,看向遠方湛藍的天空。

“你知道嗎,鷹眼……”紅發的海賊帶着些許追憶,伸出唯一的手,輕輕拂過自己殘缺的左臂,“我曾發過一個誓。”

米霍克轉過頭望着他。

“無論什麽時候,我都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我的朋友和夥伴了。”香克斯帶着笑,低聲重複出自己曾對眼前的人說過的話,“我對着我的草帽保證過的,如今也終于憑自己的力量守住了這個承諾,我真的很高興。”

“這麽說起來,你的帽子呢?”對于這個已被媒體分析了很久的細節,米霍克也抱着一絲好奇。

“給路飛了。”香克斯神采飛揚地說,“我覺得那個孩子能行,也相信總有一天他會成為一名優秀的海賊,來到這裏,親手把那頂帽子還給我!”

米霍克揚了揚眉,自斟自飲了一杯酒,沒有作出任何評論。

“我覺得你還是有些掃興的樣子啊。”香克斯愁眉苦臉地拍了拍老友的肩膀。

“我只是在想,”米霍克用冷靜的眼眸深深看了多年不見的紅發男人一眼,“幸好這樣的小鬼你只認識了一個,如果再多上幾個,恐怕四肢都剩不下了。”

鷹眼還是一如既往地愛說冷笑話,香克斯輕笑着搖了搖頭,“那樣的孩子,能遇到一個已經很難得了。”

米霍克不懷疑香克斯看人的眼光,但他實在想象不出什麽樣的小鬼才配得上如此高的評價,他心裏一動,有所悟地發問道,“……你決心回來也是為了那個小孩嗎?”

“這倒不是。”香克斯攤了下右手,“人的心思總是會随着見識而改變的,現在想起來,要看遍這個世界的大洋也好,要回到這新世界也好,都是因為我一直在向往着最美的大海啊,我渴望着它能迎來新的時代,變得更美一些。”

“在東海待得越久,我就越明白了自己的想法——我一直是想回來的,可是從前會因為失去自由而不那麽甘心。”紅發的男人長長舒了口氣,笑容裏帶着張揚的味道,“不過就像你說過的,沒有必要太糾結,道理是遲早會想通的。回到新世界是我自己的決定,這裏戰鬥足夠刺激。我是自由地遵循了自己的意志,選擇了我最向往的冒險,還有什麽不甘心的?”

米霍克耐心地聽完了香克斯長長的心路歷程,沉默了半晌,最終擡手飲盡了杯裏的最後一口殘酒,“無聊。這些道理能說服你就好,我不感興趣。”

已有些醉意的香克斯對于這樣隐隐的指責并不當真,無論如何,他都還想把自己的感悟同對方好好分享一下,而這個看似冷漠的朋友也還願意坐下來,認真地聽他說話,這就很好了。

香克斯笑看着他體貼的朋友又一次幫自己添滿了酒,然後站起身來,重新背好了那柄巨大的黑刀,轉身準備離開。他有點歉然地撓了撓頭,認真地提高聲音,對着米霍克的背影道:“丢了條胳膊真是對不起,不過請你再等等,鷹眼!”

米霍克有些意外地微偏過頭,等待着下文。

“我這幾年恢複得不錯,但恐怕暫時還比不上一直在進步的你,”香克斯露出自信的笑容,“不過,既然我沒有失去變強的理由,那就一定會再次趕上你的!到了那個時候,讓我們再做對手吧!”

米霍克靜默地站在原地,像是在思考什麽,片刻後,他壓了壓寬大的帽檐,邁步離去。

“我不會和沒有左手的你再打了。”劍客平靜的話語傳進了紅發海賊的耳朵裏。

香克斯捏緊了掌中的酒杯,他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輕松一點,“那麽,就常來喝酒吧!”

“我沒那麽愛喝朗姆酒。”米霍克最終留下一句事實的陳述,不留戀地離開了紅發海賊團的駐地。

香克斯用開始模糊的視線靜靜目送着對方遠去的背影,忽然就有些責怨鷹眼的這一次造訪——他一直知道米霍克遲早會來詢問自己有關胳膊的事,只是他沒想到,自己在忐忑中組織了很久說辭,卻始終沒有等到對方的到來。

轉眼便是三年,足夠有挑戰性的冒險和不斷結識的新朋友們已經讓香克斯逐漸忘記了那麽一點暗自糾結的心思,他已不再時常想起某個舊友,可那個家夥卻又不打招呼地登門而至了。

真不如不來,香克斯無聲地嘆了口氣,那樣至少還能留住一兩分若有若無的期待。

多年前的某個夢境忽然浮現在香克斯的頭腦裏,他還記得夢裏的自己無數次手捧草帽看着米霍克離開的身影——似曾相識的情緒恍惚泛上了香克斯的心頭,他舉起自己空着的右手,消失的草帽提醒着他,眼前的場景并不是那個夢中輪回過經年的虛妄幻境。紅發的男人有點失神地低下了頭,看着面前那一滿杯清澄的酒。他扯着嘴角輕輕笑了笑,舉起杯子,将最後的烈酒一飲而盡。

原來那麽多點點滴滴的小事都還清楚地記在心裏啊……香克斯覺得自己可能是喝得太多了,他開始不可遏制地去回憶那些年輕時的往事,陰霾的海域、無人的島嶼、寧靜的航程;沉悶的米霍克、整人的米霍克、體貼的米霍克……那些影像都随着時光慢慢淡去,最後歸結于面前這個漸行漸遠的、他始終也無法留住的米霍克。

“貝克曼……”紅發的海賊打了個酒嗝,又是某個陳年的細節不由自主地掠過了心頭,他轉過頭,對着剛剛坐到了自己身邊的副手露出一個有些傻氣的笑容。

“你說,刺猬是怎麽吃掉背上食物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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