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年夫妻
驚蟄剛過,天氣回冷,縱使春意滿院,也擋不住濃濃涼意。
青岩侯府東北角的一處宅院裏,一襲竹青色長袍的男子臨窗而立,眸色黑如點漆,五官冷硬,此時,正半垂着眼睑,和屋裏人說話。
“你好生養着,溫兒在書院乖巧,昨日夫子還和我誇他勤學上進,将來會有出息。”
語聲剛落,屋裏傳來甕聲的咳嗽,像是用被子捂着嘴溢出的聲響,男子眼底閃過幽暗的光,頓了頓,“衙門還有事兒,我先走了,晚上再來看你。”嘴裏說着,他卻紋絲不動,下一刻,屋裏壓抑的咳嗽聲大了,似要把心咳出來似的,他一張臉愈發陰沉。
許久,屋裏的咳嗽低了下去,他才擡腳離去,陰冷的風拂過他瘦削的面龐,竟是比這乍寒的天還要冷上兩分。
腳步聲漸行漸遠,床邊伺候的金桂落下淚來,“太太,您何苦如此?侯爺哪聽不出您故意忍着?”
床榻間,婦人趴在軟枕上,大口大口喘着氣,因着劇烈咳嗽,臉頰通紅,布滿血絲的眼中隐隐有水霧暈染開,她松開手裏的手絹,白色蘭花被鮮血染紅,如寒冬臘梅,紅的妖冶刺眼,她蒼白的臉劃過幾許笑意,“侯爺今日和我說的話比往常要多,金桂,你聽着了吧。”
金桂偷偷抹了抹淚,咽下嘴中腥甜,強顏笑了笑,些許哽咽道,“府裏的人都說侯爺在外邊肅冷威嚴,面硬心冷,也只在太太跟前好說話。”金桂替女子掖了掖被角,目光落到女子頭頂,潸然淚下。
“侯爺生性涼薄,無非看我時日無多罷了,我心裏都清楚,是我拖累了他。”
“太太……”
這時,若有人進屋,定會被婦人的臉色吓得驚叫連連。
三十不到的年紀,頭上無半根青絲,因着劇烈咳嗽,蒼白的臉泛起一絲紅暈,漸漸,紅暈褪去,面色蒼白如雪,瘦骨嶙峋,空洞的雙眸大得瘆人,嘴角殘的血絲,更襯得一張臉觸目驚心,令人渾身發寒。
婦人雙手撐在牡丹花色的軟枕上,直起了身子,金桂見狀,忙小心翼翼扶着她,順手往她後背塞了個花開富貴的緞面靠枕,極力控制面上悲容,“夫人,侯爺心底是有你的。”
婦人咳嗽兩聲,嘴角慢慢扯出絲笑,苦澀而酸楚,喃喃道“我知道。”
可惜,知道得晚了,終究成了她心底的遺憾。
三妻四妾,美人環繞,她以為他大抵也是愛的,哪個男子心裏不盼身邊妻妾兒女成群?她依着大戶人家主母的風範給他納妾,攜手十年,她是旁人心中善解人意寬容大度的侯夫人,回首,卻和他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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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往種種,記憶紛至沓來,她撫着胸口,察覺氣稍微順了,擡起頭,細聲吩咐道,“金桂,拿鏡子來。”
剛生病那會,頭發大把大把掉,她承受不住,侯爺命人将鏡子梳妝臺撤走了,不知多久,她沒好好端詳過自己了,黑絲不在,容顏已老,她想好好瞧瞧自己最後的模樣。
金桂收起她手裏染血的絹子,轉身遞上張茉莉花的手帕,輕手輕腳退了下去,面色難掩傷痛,侯爺與太太成親十餘載,相敬如賓的兩人卻形如陌路,她瞧着侯爺是喜歡太太的,太太不懂,她看得明白,府裏再多的小妾,眉眼間總有太太年輕時彪悍的影子,遺憾的是,太太斂去了所有鋒芒,精致的眉眼盡彰顯着當家主母的仁慈,和昔日那個神采飛揚的小姐相去甚遠。
她挑開月白色棉簾,朝門口招招手,立即有丫鬟迎過來,金桂将手裏帶血的絹子遞過去,轉去旁邊屋子,很快,拿着一小面鑲金邊的鏡子出來,這時,屋內又響起了咳嗽聲,她擡腳匆匆忙往裏走。
“金桂……”院門外,一身淺粉色繡桃花鑲銀邊紋裙的崔姨娘揚手喚住金桂,婀娜多姿的扭着腰肢,翹臀細腰,看得門口的丫鬟紅了臉。
金桂轉身,不動聲色的收起手裏的鏡子,面色不善,“崔姨娘可有事?”
崔姨娘是寧櫻的陪嫁,早年寧櫻做主擡為妾室,仗着侯爺喜愛,崔姨娘頗為得意,太太病後,崔姨娘無人管束,更為嚣張,去年太太便免了衆姨娘晨昏定省,侯爺也說過不準人打擾太太養病,崔姨娘此番前來,顯而易見的居心不良。
崔姨娘揮着手帕,掩面輕笑,“太太好些時日沒讓我們過來請安,這不,老夫人心憂太太,讓我過來瞧瞧嗎?”語聲落下,屋裏的咳嗽聲再次響起,金桂冷哼聲,徑直入了屋,吩咐道,“攔着崔姨娘,不得擾了太太清淨。”
老夫人見不得太太掌家,這些年沒少在暗地挑刺,太太沒了,管家權便會落到老夫人手上,老夫人怕是坐不住了。
金桂大步走向床前,卻聽寧櫻道,“讓她進來吧。”
金桂圓目微睜,撇嘴不言,蹲下身,抽出床底竹青色的瓷盆,将寧櫻又弄髒的手絹放進瓷盆,沒急着應聲,崔姨娘什麽心思大家心知肚明,也不瞧瞧那副姿容,若太太好好的,她連太太十分之一都比不上,想到太太此時模樣,金桂忍不住又紅了眼眶,“太太何須與那種沒身份一般見識,您安生養着,待病好了,再挨個懲治她們,總要讓她們瞧瞧誰才是府裏正經的主子。”
寧櫻擡手,蔥白般的手指輕輕落在金桂頭上,安撫的揉了下,“無事,忍這麽久才來,她不見着我,該是不會離去的。”崔姨娘原名翠翠,跟在她身邊多年,當年還是她做主讓侯爺開了臉擡為姨娘,得了侯爺歡心,才賜了諧音崔姓。
遐思間,崔姨娘扭着腰肢進了屋,金桂想到什麽,站起身,手慌亂的伸向床角的烏木四角架,然而拿帷帽已是來不及,只聽崔姨娘驚呼道,“哎喲,我的太太,幾月不見怎麽成這樣子了,薛太醫是侯爺費盡心思才請來的,怎麽還是根治不了掉發的毛病,難不成這病真是娘胎裏帶的?”
崔姨娘話裏有話,金桂何嘗聽不出來,當初,黃氏死前也是大把大把掉發,死的時候,滿頭青絲一根不剩,太太是黃氏肚裏出來的,崔姨娘拐着彎罵寧櫻天生命不長,她怒不可止,憤懑的走上前掌了崔姨娘一耳光,咬牙道,“翠翠,你別欺人太甚,太太在,哪有你放肆的地兒。”
崔姨娘挨了一耳光,捂着側臉,惡狠狠瞪着金桂,金桂揚手又給她一耳刮子,“見了太太不懂行禮,這麽些年規矩是白學了不成?”其實,她更想說的是別仗着背後有人撐腰就不把太太放眼裏,太太是侯爺三書六禮,明媒正娶回來的當家夫人,背後那人不過是靠歪門邪路進門的罷了。
“金桂,算了。”寧櫻招手,嘴角微揚,忍不住劇烈咳嗽,金桂忙着轉過身,斜倪崔姨娘道,“奴才就是奴才,莫以為太太沒了就能翻身成為主子,太太不在,看誰護着你。”
金桂雖說整日在寧櫻跟前伺候,府裏的事兒她也沒落下,崔姨娘的靠山是什麽德行她再清楚不過。
“翠翠,你我多年主仆情分,他日,若溫兒遇着麻煩,還請你施以援手,你見着我也該看出來,我時日無多,也就這兩日的事兒。”寧櫻咳嗽得額頭浸了薄薄汗,彎下腰,雙手緊緊拽着身上被子,額頭青筋直露,崔姨娘捂着火辣辣的兩頰,見此,嘴角浮現絲冷笑,緩緩往前走了兩步,揭開虛與委蛇的面紗,面露猙獰,“太太別想多了,安生養着身子才好,五少爺那邊會有将來的太太照看,我一個身份低微的姨娘,哪有那麽大的能耐。”
寧櫻擡起頭,接過金桂遞過來的手絹拭去嘴角的血漬,眉眼溫和端莊,“你跟着侯爺多年,你說的話,他總會聽的。”
聽着這話,崔姨娘面上僵硬了一瞬,随即得意的笑了笑,寧櫻無力的躺在床上,一番話下來已然氣若游絲,“你回吧……”
“太太既然說了,妾身先退下,明日再過來給太太請安。”崔姨娘假意的福了福身,閑庭信步的退了出去,金桂恨不能追上前再給她兩耳刮子,“太太就是太縱着她,将她養成了蠻橫的性子。”
寧櫻神思恍惚,擡頭望着随風晃動的簾子,咧嘴笑道,“她處境艱難,老夫人捏着她的把柄,她過來打探虛實,無非遞個消息,我為難她作甚。”
金桂張了張嘴,嘀咕了句,聽寧櫻問道,“你有沒有聞着股淡淡的香味,好像是櫻花的味道。”
“太太別說笑了,府裏并無櫻花樹,哪來的櫻花香?”
“也是,我娘死後就再沒她特制的櫻花香胰,記憶中,都快不記得櫻花的香味了。”垂着手,望着荷花帳頂出神,許久,她低低問金桂道,“金桂,我好一會沒咳嗽了,是不是?”
金桂一怔,想到什麽,滿臉震驚,頓時,眼眶蓄滿了淚,跪在床前,失聲痛哭,“薛太醫醫術通天,您會沒事兒的。”
“哭什麽,是人總會要死的,無非早晚罷了。”嘴上這般說着,眼角卻有淚溢出,她擡起手背,嘆了口氣,“金桂,你說,當年若是我态度強硬些,會不會死的時候沒有那麽多遺憾?”
嫁進侯府十年,未曾育下一子半女,大度的替侯爺納妾,一個又一個,都忘記最初回京時她的心思了。
她一身櫻花色拖地長裙,容顏昳麗,明眸善睐,站在櫻花樹下,擡眸望着對面身材挺拔的少年,語氣篤定,“櫻娘不會嫁給好色的男子,與其整日明争暗鬥,黯然神傷,不若另嫁他人,世間如此大,總有不喜納妾的男子。”
男子一身暗色長袍,低垂的眼睑微擡,眼底晦暗不明,怔怔的望着她。
那是年少時的寧櫻和譚慎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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