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油盡燈枯
年少時的心動,經不起歲月的蹉跎,許多事兒她都忘記了。
“金桂,別哭,好好陪我說說話,你的賣身契好好留着,往後好好過日子,離府裏遠遠的才好。”寧櫻十指纖纖,輕輕摩挲着金桂頭頂,即使快死了,蒼白枯槁的臉上也依稀能瞧出當年嬌俏婀娜,金桂匍匐在床前,痛哭流涕,“太太。”
林蔭小道上,崔姨娘嫌惡的扔了手裏的絲綢絹子,下人來去匆匆打她身前走過,神色慌張,院子裏傳來滔天的哭聲,她斂下眉目,微微側身,停了下來,紅唇微啓,指使身後的丫鬟,“你折身回去問問,是不是太太不好了?”
老夫人和寧櫻鬥了十年,被寧櫻壓得死死的,若不是二爺在外邊闖了禍急需銀子,老夫人或許能等寧櫻油盡燈枯,順勢接過掌家權,偏生外邊催得緊,老夫人急了,否則,不會逼迫她用這個法子,寧櫻為人和氣,待身邊人極好,崔姨娘如何不清楚,寧櫻死了,她也沒多少好日子過了,老夫人氣量小,過河拆橋乃早晚的事。
唇亡齒寒,寧櫻死了,她也快了……
風吹起地上的絹子,崔姨娘面色怔忡,沉默半晌,蹲下身伸手撿起絹子,湊到鼻尖,聞着上面淡淡的香味,有的事兒,寧櫻到死都不會明白,就是她也不明白,人人都說她刁鑽跋扈容不得人是仗着侯爺的寵愛,然而床榻間,侯爺呢喃喊出的卻永遠是別人。
她與侯爺,循規蹈矩,從未越過雷池半步,這點,寧櫻哪怕死了都不會明白,外人嫉妒她得了侯爺所有的寵愛,結果,她不過是侯爺安撫寧櫻,迷惑其他人的棋子罷了……
很快,丫鬟回來了,崔姨娘像有所悟,雙腿癱軟在地,丫鬟不明所以,太太死了,崔姨娘該高興才是,為何魂不守舍,她伸手攙扶,剛碰到崔姨娘手臂,便被她狠狠推開,見崔姨娘紅了眼,切齒道,“滾。”
丫鬟心裏委屈,覺着崔姨娘可能會錯了意,又湊上前,幸災樂禍道,“姨娘,太太不好了,已經派人通知侯爺……”話未說完,便瞧着崔姨娘戰戰兢兢站起身,雙眼通紅,正淬毒似的瞪着自己,丫鬟心驚膽寒,害怕的縮了縮脖子,府裏,太太和崔姨娘不對付好些年了,丫鬟以為崔姨娘聽了太太死訊會得意。
不想,是她會錯了意。
崔姨娘直起身子,回眸,掃了眼哭聲震天的院落,寧櫻長在鄉野,性子樸實純良,後宅的争鬥不适合她,這麽多年殚精竭慮,身子已是極限,死了反而是種解脫,而她呢?崔姨娘用力的拽着手中絹子,轉過身,身形寂寥。
冷風瑟瑟,福昌瞅着一小丫鬟站在镂花走廊前來回踱步,朝門口的小厮招手,小厮會意,躬身走了出去,接着,福昌看小厮神色大變,心知不好,待小厮匆匆回來,湊到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個字,福昌面色一痛,來不及禀告,徑直推開面前沉重的木門,走了進去。
屋裏檀香味兒重,福昌有一瞬的不适,蹙了蹙眉,看向跪坐在蓮花蒲團上的男子,小步走上前,聲音沙啞,“侯爺,太太沒了。”福昌低着頭,跟着跪下,雙手合十的看向面前供奉的佛祖,誠心誠意磕了三個響頭。
誰能想到,令人聞風喪膽的青岩侯,房裏供奉着佛,早晚都會拜祭,不是為着慘死在他手底的人,而是為了給一個女子積福,外人只看見譚慎衍手段狠戾毒辣,卻甚少了解,近兩年,侯爺盡量壓着手裏折子,實在壓不住了也盡量拖着,不着急處置,其中目的,無非是不想滿手血腥加重家人的罪孽罷了。
然而,終究沒能留住那人的命。
靜谧中,細長的眸微微睜開,譚慎衍臉上無悲無喜,轉着手裏的佛珠,像沒聽清楚似的,狀似呢喃道,“誰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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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昌抿唇不言,見譚慎衍站起身,雙眸無波無瀾,心平氣和的擱下手裏的佛珠,然後,靛青色衣袖拂過桌面,供臺上,盤子水果應聲而落,福昌跪在地上,低下頭,手邊多了塊殘缺的玉,玉佛是前兩年,侯爺千辛萬苦去南山寺求來的,請寺裏高僧開過光,侯爺虔誠的供奉着,這會,已支離破碎。
他喉嚨有些堵,眼眶泛熱,擡起頭,看譚慎衍神色冷凝,冷若玄冰的眸色中,星星點點的落寞散開,好像傍晚灰白的天被黑夜一點點吞噬,只一眼,他便低下了頭。
譚慎衍手撐着桌子,緊握成拳,雙目沉着,許久,外邊的哭聲傳開,漸漸近了,他身形才動了動,狀似自言自語道,“當初不該讓她進這豺狼之地,是我欠了她。”
十年夫妻,看着她從灑脫恣意言笑晏晏的女子轉為奔波于後宅争鬥的婦人,歲月消磨了兩人的情分,更蹉跎了她明豔動人的笑,是他錯了。
“福昌,你說當初是不是不該讓她進府?”天下之大,總有不會納妾的男子,可惜他卻不是她要的良人。
不等福昌回答,他擡起腳,一步一步往外走,有風來,吹起他衣袖,福昌跟在身後,才發現他的手被劃破了口子,掏出巾子,小心翼翼上前替他止血。
“福昌,什麽時候,院裏的花兒都開了。”
福昌鼻子一酸,落下淚來,太太最是喜歡春天,草長莺飛,百花齊放,生機盎然,她常說一年之計在于春,鄉野間到處彌漫着新生的味兒,泥土都是香的,他嗅了嗅鼻子,死氣沉沉的,什麽都沒有。
譚慎衍抽回手,竟覺着這會的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落在院中景致的目光閃爍着沉痛,愧疚,眷戀,再眨眼,一切化為淡漠。
這時,有小厮走上前,湊到福昌跟前小聲嘀咕了兩句,福昌皺眉,揮手讓人退下,背過身拭了拭淚,啞着嗓音道,“崔姨娘被人推下湖死了,方才從太太屋裏出來。”
譚慎衍面色一凜,喃喃道,“櫻娘年少時最是重用她,櫻娘沒了,她跟着前去伺候也好,福昌,備馬,去刑部。”
福昌面露猶豫,太太剛走,府裏人心不穩,他不贊同這時候離開。可譚慎衍已闊步朝外走,福昌小跑跟上,吩咐身側的小厮備馬。
說起青岩侯,文武百官無不忌憚,青岩侯鐵面無私,當年老侯爺貪污受賄,青岩侯當機立斷與老侯爺反目成仇,身為刑部侍郎的他下令徹查此事,牽扯出衆多人,因着那件事,皇上下令重賞,封了譚家一等侯爵,之後,京中大儒但凡和譚慎衍三個字沾邊的都沒好事兒,內閣大臣提及他也諱莫如深。
青岩侯夫人死訊傳開,對朝堂來說松了口大氣,譚慎衍無需為死去的妻子守孝,然料理喪事需費不少時日,忙裏偷閑,刑部的人正準備喘口氣休息幾日,便看譚慎衍一身朝服,面容肅穆,周身萦繞着肅殺之氣,在場的人面面相觑,以為青岩侯夫人病逝的消息錯了,只聽譚慎衍聲音清冷道,“前些日子,禦史臺不是遞了折子彈劾寧府三老爺寵妾滅妻嗎?”
他語氣低沉,衆人卻提心吊膽,斟酌道,“是有這麽回事……”
“不去查,朝廷留你們充面子的不是?”
衆人叫苦不疊,寧家三老爺可是面前這位親岳父,侯夫人剛死,矛頭就對準那邊,會不會不合時宜?
譚慎衍目光漫不經心掃了眼,衆人立即低下頭,夾着尾巴灰溜溜走了,由此看來,下一個遭殃的便是寧家了,時隔兩年,寧家這回是難逃一死了。
真說中了,寧三老爺寵妾滅妻,在外邊養了好幾房妾室,子嗣衆多,而值得令人唏噓的是寧老太君下毒毒害前三夫人黃氏,手段毒辣,不可謂叫人不害怕,衆人不由得把視線落在“因病去世”的青岩侯夫人身上,有如醍醐灌醒,寧老太君心腸歹毒,不只毒害兒媳,親孫女也不放過,禦史臺彈劾寧府不是一朝一夕了,寧府和皇商勾結,以次充好,從中牟取暴利,趁機賄賂官員,上邊勒令刑部徹查,一直被譚慎衍壓着,衆人以為譚慎衍徇私,不成想有後招。
不出三日,寧府被下旨阖家被抄,上上下下一百多人全部入獄,男女老少流放蜀州苦寒之地。
寧府一事上,衆人算是見識了譚慎衍的雷霆手段,對這位六親不認的刑部尚書愈發忌憚了。
事情忙完,寧櫻的頭七已經過了,走出刑部府衙,街上人來人往,他有片刻的失神,側目道,“太太的喪事沒出岔子吧?”
她生前大把大把掉頭發,不願意他瞧見,他便依着她,死後,他也不見,記憶中,她還是那個閃爍着的大眼睛,從櫻花樹上跳到他懷裏讓他娶她的少女,目光狡黠,眉目帶着鄉野的彪悍。
“沒,喪事由夫人身邊的金桂和五少爺操持的,對了,三老爺問您為何對付他……”寧伯瑾在牢裏撕心裂肺吼着要見譚慎衍一面,福昌明白他所謂何事,在外養的妾室大多是譚慎衍送的,誰成想,有朝一日,竟成為譚慎衍對付他的把柄。
譚慎衍如遠山的眉擡了擡,語氣沉如水,“瞻前顧後,懦弱不堪,連妻女都護不住,這樣子的人活着有什麽用。”說到後邊,他的聲音低了下去,臉上閃過一抹痛意。
福昌若有所思。
“走吧,府裏的人也該好好收拾了。”
府裏,回廊一側,花團錦簇,其中櫻花盛開,仿若女子低頭盈盈淺笑,他随手折了枝,握在手裏細細把玩,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着嫣紅的花瓣,如輕撫過女子姣好的面龐,既是喜歡櫻花,怎麽就不多等些時日呢?
“福昌,明日,命人将櫻花樹砍了,全砍了吧。”她既然見不着了,再絢爛也是枉然。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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