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重生歸來

陰雨綿綿的秋,幾場小雨後,天色漸冷,樹上零星懸挂的葉子也随風搖搖欲墜,官道上,落葉成堆,枯黃的葉子蔓延至視野盡頭,舉目望去,盡是秋意暈染下的蕭瑟。

三三兩兩馬車交錯而過,沉悶的車轱辘聲打破了一路沉寂,邊上楓葉林裏,華麗的馬車旁停着兩輛不起眼的馬車,陳舊的車身木頭趨于腐蝕,破敗不堪,擋風的簾子顏色深淺不一,細看,甚至能看清上邊縫制的針線印子,布料也是東拼西湊得來的,馬車旁邊,兩匹老馬體型瘦弱,不時發出悲老的嘶鳴。

其中一輛馬車上,傳來低低的耳語,聲音細碎,散于陰冷的風中。

寧櫻渾身泛冷,靠在漏風的雕花車壁上,頭痛欲裂,白皙的小臉皺成了一團。

一雙起了老繭的手撫摸過她額頭,細細撫平她眉梢的褶皺,低嘆了口氣,小聲和身後的人道,“秋水,櫻娘的身子骨拖下去,回京再請大夫估計晚了,叫熊伯繼續趕路,早日找大夫瞧瞧才是正經。”

松木矮桌前,跪着位眉清目秀的女子,三十出頭的年紀,清麗脫俗,聞言,女子往挪了挪腿,面露愁容,“太太,小姐額頭還燒着,車壁通風,繼續趕路的話,加重病情不說,您身子骨也承受不住。”

黃氏捂着嘴,壓制住喉嚨咳嗽,憋着氣,面紅耳赤,半晌,才将喉嚨的不适壓下,誰知一張嘴又咳嗽出來,她忙背過身,低低咳嗽,櫻娘這身病便是照顧她落下的,她不想擾了櫻娘休息,掀開簾子,将頭伸了出去。

寧櫻以為自己身子又不好了,睜開眼,下意識的彎下腰,拿手捂着嘴咳嗽,聲音大,蓋住了咳嗽的黃氏,秋水瞧着兩位主子都不太好,忙站起身,執起矮桌上的水壺,沿着杯沿,輕輕倒了兩杯水,一杯遞給黃氏,一杯遞給剛蘇醒過來的寧櫻,“小姐趕緊喝杯茶……”

聽着聲音,寧櫻身形頓住,臉紅脖子粗的擡起頭,望着記憶裏溫婉可親的女子,她神色怔怔,精致的眉眼,微微上挑的紅唇,這是她娘黃氏身邊的陪嫁秋水,黃氏卧病在床的兩年都是她在身邊伺候的,可黃氏還沒死,她就因為偷情被老太君處死了,她死了沒多久,黃氏也去了,可以說她的死是壓垮黃氏最後的稻草。

秋水見寧櫻彎着腰,眉色怔忡,以為她燒糊塗了,伸出手,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擔憂道,“小姐莫不是不記得奴婢了?”

寧櫻搖頭,眼眶泛熱,秋水姿色出衆,跟着黃氏從未生出過不軌的心思,待她誠心實意的好,她記得,寧府裏好幾個管事看中了秋水,向黃氏開口要人,黃氏都沒答應,秋水小時候家裏訂過一門娃娃親,瘟疫橫行,她被人賣了,是黃氏救了她,待她在黃氏身邊立足後托人打聽她的未婚夫婿,得知那家死的死病的病,秋水悲痛難忍,打定主意一輩子不嫁人,好好侍奉黃氏。

可惜最後,死的時候,連個送別的人都沒有,秋水不知道,她半夜死的,隔天早上黃氏也跟着去了。

“秋姨……”寧櫻拉着她的手,眼眶氤氲着濃濃水霧,襯得五官靈動,楚楚可憐,秋水一顆心都融化了,“小姐是主子,秋水是奴婢,回京後萬萬要記得,別被人拿捏住把柄才是。”秋風掏出懷裏的絹子,替她擦了擦臉上的淚。

寧櫻傻愣愣的,不知曉發生了什麽事兒,秋水明明死了,怎麽又回來了,沒來得及問,便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秋水收了絹子,急忙轉頭替黃氏順背,寧櫻循聲望過去,才看清楚了背對着她的黃氏。

一身素色長裙,裙擺上繡着點點櫻花,精致的發髻上,僅有只木簪子,裝扮簡單樸素,從背影上看,和莊子上的管事媳婦沒什麽兩樣,寧櫻有些訝然,她記得,黃氏入了京城,不管什麽時候裝扮皆是雍容華貴,滿頭珠翠,這般模樣,只在莊子上的時候才有,她轉了轉頭,四下打量,透風的車壁,陳舊的車簾,細聞,車裏散着黴味。

想到什麽,她微微睜大了眼,她有記憶以來一直和黃氏住在莊子上,十二歲那年,她遠在京城的爹想到她們母女,派了管事媽媽接她們回去,此番情形,她們該正是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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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通風,素來健碩的黃氏不知怎麽着涼了,她寸步不離的守在跟前,自己也病了,路上走走停停,到京城,已入冬了,黃氏病倒了,身子一直不見好,沒三年就去了。

黃氏止住咳嗽,身後便撲過來一人,用力的抱着她,像她不久于人世似的,小手又扯自己頭發,又捏自己臉頰,黃氏還沒來得及訓斥半句,她便窩在自己懷裏痛哭起來。

黃氏心頭一軟,她為寧伯瑾生了兩個女兒,只有這個養在自己身邊,堂堂寧府小姐,過着粗茶淡飯的日子,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小姐有着天壤之別,對寧櫻黃氏心生愧疚,将杯子遞給秋水,伸手抱着寧櫻,粗糙的手拍打着她後背,如小時候那般哄着她,“哭什麽,娘沒事兒,已經托人找大夫去了,很快就好。”

寧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黃氏身子健朗,在莊子裏會自己種菜,這麽多年甚少得病,可是,從入京時,身子就不太好,寧府對她們母女不理不睬,十年才想起來過問,給她們帶來的不是福氣而是災難,黃氏進京,病情反反複複,死的時候,豐腴的身子只剩下一副骨架了,面色蠟黃,不到四十的年紀,看上去是五十歲的人沒什麽區別,她不想回京,不回京,黃氏不會生病,秋水也不會平白無故死了,她們都好好的。

“別哭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我們再等等,熊二找大夫去了,待會就有消息了。”

寧櫻搖着頭,擡起頭,一臉是淚道,“娘,我們不回京了好不好,就在莊子上好好過日子。”

黃氏失笑,神色恍惚,“芸娘是你親嫡姐,她成親,娘總要回家看看,再說,你年紀不小了,回到京城,有寧府小姐的頭銜在,你的親事也容易些,櫻娘聽話。”

寧櫻哭得梨花帶雨,去了京城,黃氏就活不長了,寧靜芸從小養在老夫人跟前,心思早就偏向那幫人,不會體諒黃氏的難處,寧靜芸眼中,黃氏是費盡心思毀了她大好親事将其推入貧寒之家的惡人,寧靜芸怎麽會感激黃氏的好?

“娘生下她,卻甚少過問,十年不見,也不知她怎麽樣了,櫻娘,你素來懂事,回京後,多多和芸娘親近,明白嗎?”黃氏的手輕輕落在寧櫻發梢,老夫人明白她的心結,她一生最在意兩個女兒,拿捏住芸娘便是拿捏住自己,至于寧伯瑾,她只當他死了。

寧櫻搖頭,寧靜芸就是條養不住的白眼狼,無論黃氏付出多少心血都是沒用的,哪怕,她嫌棄的丈夫青雲直上,成了天子近臣,她仍未曾感激黃氏過,寧靜芸心裏,只有老夫人才是好的。

黃氏只當寧櫻胡鬧,擦幹她臉上的淚,冷風吹來,黃氏喉嚨舒服了許多,輕聲道,“你生下那會,芸娘常常守在你的搖床邊逗你玩,你不會走路,芸娘雙手扶着你,小心翼翼跟在你身後,你的奶娘都說她都快沒事兒做了,照顧你的事兒全落到芸娘頭上了,你們是嫡親的姐妹,互相幫襯才是。”

說到這,黃氏頓了頓,臉上閃過悵然,“這些你不記得了,娘卻記憶猶新,娘帶着你走的時候,芸娘跟在身後哭得厲害,心裏該是怨恨娘的吧。”

寧櫻不記得自己身邊有奶娘,正要細問,車簾動了動,秋水問道,“誰啊?”

“太太,奴才去周圍問過了,大夫出診去了,不知何時回來,您看是繼續等着還是趕路?”熟悉的聲音,聽得寧櫻身子打顫,熊二是熊伯的二兒子,熊伯忠心耿耿,随黃氏一道去了莊子,放心不下兩個兒子,禀明黃氏後,把熊大熊二也接去了莊子,可是她記得清楚,熊二在黃氏死後娶了老夫人身邊的丫鬟,金桂曾在她耳邊抱怨熊二忘恩負義,竟娶了仇人身邊的人,熊伯為黃氏操勞了一輩子,黃氏生病,熊伯四處為黃氏尋醫,在回來的路上遇着綁匪沒了命,熊二娶親是好事,為此,她還轉過頭訓斥了金桂兩句。

後來,熊二主動去寧靜芸的鋪子當管事,她心裏起過疑惑,熊二是不是早就被寧靜芸和老夫人收買了,念着熊伯的死,她不願意往壞處想,加之手裏事情多,忙得不可開交,哪有心思放在熊二身上。

透過車窗,她探出腦袋,望着遠處升起的炊煙,這會兒正是中午,鄉野間大夫即使出診,總該回家吃飯才是,她突然有些有些懷疑熊二的話了。

“娘,左右時辰還早着,不如我們下車轉轉,待會讓熊二再過去問問。”她明明死了,不知怎麽又活了過來,回到黃氏剛生病那會,不管如何,她都要好好照顧黃氏病好……

車外,低頭的男子面上閃過詫異,像是沒料到寧櫻會突然插話,還提議黃氏下車,熊二斂下眉目,粗噶着嗓音道,“小姐說的是,待會奴才再走一趟,外邊風大,太太和小姐待在車裏為好。”

語聲一落,便見一只蔥白般白皙纖細的手挑開了簾子,熊二急忙退到了邊上,低眉順目,目不斜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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