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劍拔弩張

車簾掀開,寧櫻峨眉輕擡,斜倪的餘光淡淡掃過熊二粗犷的面龐,他斂着眉,寧櫻瞧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只看着他俯身行禮時,動作中規中矩,頗有大戶人家小厮的教養,寧櫻收回視線,手托着裙擺,跳下了馬車。

黃氏看女兒動作利落,皺了皺眉,嬌滴滴的小姐多是養尊處優,哪有行事這般粗魯的,她挑開簾子,待秋水放好木凳子,手搭在秋水手臂上下了馬車,寧櫻從小養在莊子裏,規矩差了,她總該以身作則,親自示範給她看。

陰沉沉的天空下,楓葉紅似晚霞,随風落地,宛若小片小片的花兒盛開于一地枯黃的枝葉中,黃氏拍了拍胸口,伸手牽過寧櫻的手,緩緩朝楓樹下去。

這時,從旁走過來兩個圓臉嬷嬷,體型偏旁的嬷嬷嘴角長了顆黑痣,寧櫻聽說過,嘴角長有痣的人,多是好吃懶做的性子,寧櫻記得她,老夫人身邊的管事媽媽,佟媽媽,頗得老夫人器重,上輩子黃氏病得最重的那陣子,她明裏暗裏給梧桐院的下人苦頭吃,下人們不敢得罪她,暗地換了黃氏珍貴的藥,被秋水發現,鬧到老夫人跟前,老夫人為了臉面将這件事壓下來,只字不提。

秋水去廚房給黃氏取藥的時候,聽下人們抱怨黃氏病情好不了,拖着也是耗費藥材罷了,黃氏病重後在梧桐院造了小廚房,裏邊是黃氏自己的人,為此,秋水順藤摸瓜才明白有些人被老夫人收買了,出面的就是佟媽媽,秋水和黃氏死後,寧櫻曾懷疑是佟媽媽做的,奈何老夫人處置了和秋水死有關的人,她又是個不受寵的小姐,能耐有限,一直沒查出秋水死的真相。

“天氣涼,太太和小姐本就不太好,怎不在車上好好休息,還出來吹風,回府老夫人若問起這事兒,該是老奴的不是了。”

佟媽媽字正腔圓,談吐隐隐帶着威嚴,果然是老夫人身邊伺候的人,老夫人給她一份體面,便以為所有人都該敬着她。

“佟媽媽多慮了,櫻娘在車裏拘着十來日,出來透透氣,很快就回車裏。”黃氏牽着寧櫻,繼續往前,不說櫻娘,這些日子,她在車裏也坐得渾身難受,透透氣,身心舒暢不少。

佟媽媽蹙了蹙眉,面色嚴肅,“風大,離京城還有半個月的路程,路上人煙荒蕪,若太太和小姐不好了,老奴沒法給老夫人交代,還請三太太體諒老奴的難處才是。”

寧櫻心下不喜,在莊子上,她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黃氏甚少過問,何時看個楓葉還要看下人臉色了?視線落在含怒的佟媽媽身上,比起黃氏這個主子,佟媽媽穿得極為體面,暗橙色緞面長衫,外罩件暗色上衣,頭插玉蘭花的簪子,姿容高高在上,明顯看不起黃氏和自己。

“怎麽說我娘也是寧府正經的主子,佟媽媽見着我娘竟忘記禮數不成?都說老夫人重規矩,想來是我和我娘長年在莊子裏,孤陋寡聞了。”寧櫻美目圓睜,被佟媽媽态度氣着了,話脫口而出,說完,便自顧牽着黃氏朝楓樹下走。

佟媽媽心口一震,被寧櫻落了面子,臉上無光,嗔怒的瞪着寧櫻,眼神鋒利,五小姐成親,京城起了閑言碎語,提及被趕去莊子上的黃氏,不知為何傳出黃氏和人有私情被老夫人發現這才發落到莊子上的,五小姐這門親事對老爺寧國忠官職上大有助益,為堵住悠悠衆口,老夫人不得已讓她接黃氏回京,這些年,寧府對外宣稱黃氏身染重病,怕過了病氣給外人才搬到莊子上住的,個中緣由,甚少有人清楚,若不是為了保住寧府的臉面,黃氏怎有機會回京?

念及此,佟媽媽心底不屑,她心裏是不願意來的,黃氏為人粗鄙,生性善妒,和後宅姨娘争風吃醋活活害死了三爺的妾室以及剛出生不到一個時辰的長子,心思毒辣,手段陰狠,三爺鬧着休妻,那會寧府正是處于朝堂風口浪尖,不敢再生事端,眼不見為淨才将黃氏和六小姐送走了,又賞了三爺兩名美嬌娘,三爺才安分下來。

轉眼,竟然都十年了,往日那個話都說不清楚的六小姐今日能張口反駁她,佟媽媽輕哼聲,老夫人把二人接回去不過為了不破壞和清寧侯府的這門親事,畢竟,黃氏乃六小姐嫡母,清寧侯府世子未來的岳母,黃氏名聲不好,寧府和清寧侯府都會受拖累。

斂下情緒,佟媽媽心中有了計較,屈膝彎腰,恭敬道,“老奴擔心三太太和六小姐的身子,才一時失了方寸,三太太為人寬宏大量,別與老奴一般見識才是。”

寧櫻背着身,回眸掃了眼蹲着身子的佟媽媽,不愧為老夫人跟前的人,三言兩語就将自己不懂規矩的事兒揭過不提,反而裝作為自己和黃氏操碎心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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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氏察覺到她的目光,輕拍了拍她的手,“坐會兒咱就回去了,你還燒着,別使小性子。”半句不提佟媽媽。

寧櫻的眼神越過佟媽媽,落到邊上的三輛馬車上,靠左邊的馬車裝飾得富麗堂皇,一眼就看得出是大戶人家的馬車,中間和右邊的馬車陳舊不堪,與最左的格格不入。

“娘,為什麽不選輛好的馬車,咱是主子,她們的奴才,何須給她們臉色瞧?”她記得秋水說過,這兩輛馬車還是當年護送黃氏出京的馬車,年頭久了,中間又沒用過,佟媽媽她們到莊子上,黃氏才吩咐人将馬車清洗出來,然而洗得再幹淨,裏邊總有股發黴的味兒,她不喜歡。

秋水左右手擡着兩把小凳子,放在樹下,黃氏拉着寧櫻坐下,目光落到吃草的馬兒身上,小聲道,“你不懂其中利害,寧肯得罪君子切莫得罪小人,下人們見風使舵,暗地使壞叫人防不勝防,你在莊子長大,遇着的都是良善之人,待到了京城,你便明白,何為吃人不吐苦頭。”

寧櫻想,她如何不知,上輩子的黃氏不就是被那些人折騰死的嗎?

“娘,咱不回京了好不好,莊子挺好的,衣食不愁。”

黃氏揉着她烏黑柔順的發,笑着道,“莊子上千好萬好,終究不是你該待的地方,別被娘的話吓着了,不管發生什麽事兒,娘都在你身後給你撐腰。”

寧櫻想與她說實話,回了京城,她活不過三年,三年她便香消玉損了,寧櫻寧肯什麽都不要,只要她好好活着。

“怎麽又哭了?寧府聲名顯赫,你別怕,嬌滴滴的小姐自然比莊子上的野丫頭好,你瞧上左邊的馬車,娘便陪着你坐如何?”寧櫻神色悲戚,該是被她的話吓着了,有的人窮其一生都想翻身當主子,寧櫻生下來就是寧府三房的嫡小姐,多少人羨慕的身份……

寧櫻吸了吸鼻子,靠在黃氏肩頭,寧府看似恢弘,根子早就爛了,遺憾的是上輩子她到死也沒瞧見寧府的衰落,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說的便是寧府一衆人了吧。

秋水彎腰站在邊上,看佟媽媽又走了過來,她皺了皺眉,小步走上前,“太太和小姐說話,不知佟媽媽有什麽緊要事兒?”

佟媽媽面不改色,端莊着臉道,“你既是太太身邊伺候的人,就該知曉這會兒風大了,扶着太太上車歇着才是,怎麽任由小姐使性子?”

秋水面色不愉,寧櫻在莊子上人人捧在手心,何時使過小性子,佟媽媽算盤打得響,沒到寧府就想毀了小姐名聲,秋水辯解道,“車裏味道重,太太和小姐出來透透風,人在屋子裏待久了都會悶何況是馬車,佟媽媽怎的将事情推到小姐頭上?”

兩人争鋒相對,對峙而立,誰都沒有說話。

“佟媽媽,櫻娘身子不舒服,想坐你們那輛馬車,沒事兒吧?”寧櫻掩了面上凄然,清脆着嗓音道。她身子不适,黃氏又咳嗽,窗戶過風,吹得人頭暈腦脹,換輛馬車再好不過。

佟媽媽面色微變,頓道,“老奴坐的馬車乃府裏下等人坐的,太太和小姐乃千金之軀,怕是不妥,否則,待回府後,事情傳開,太太和小姐面上無光,老奴們只怕也兇多吉少。”

寧櫻來了性子,別人不讓她做什麽,她偏生要做,她一直看佟媽媽不順眼,假如佟媽媽毫不遲疑應下這事兒,她或許不會計較,佟媽媽拒絕了,她便滿臉不耐,冷着眉,眉梢愠怒,“佟媽媽有理,櫻娘那輛馬車太破舊了,回京不是丢了寧府的臉面嗎,時辰還早着,勞煩佟媽媽找輛配得上我和我娘身份的馬車來,否則我就不走了。”

“櫻娘……”黃氏無奈的嘆了口氣,和佟媽媽置氣,回府後,佟媽媽在老夫人跟前說一句,寧櫻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

櫻娘抓着她的手,寒風拂面有淡淡的櫻花味兒,黃氏自制的櫻花香胰,沐浴後,身上便會有淡淡的櫻花味兒,馬車上味道重,櫻花的香味被掩蓋住了,這會,又能聞見了。

佟媽媽不卑不亢,“還請六小姐莫為難老奴。”

“我和我娘乃千金之軀,竟坐如此破爛的馬車,着實不妥,難不成,佟媽媽覺得沒問題?那成,回京後如果有人問起來,我就說是你的意思,讓大家好好瞧瞧……”

寧櫻态度堅決,擡頭瞅了瞅日頭這會兒才中午,她耗得起,她想清楚了,如果佟媽媽反駁一句,她立即拉着黃氏回莊子,随佟媽媽怎麽回去交差。

佟媽媽頓了片刻,屈膝道,“老奴找人去問問,誰家可有好一點的馬車。”

“熊伯,你跟着。”寧櫻朝牽着馬的熊伯喊了聲,聲音清脆洪亮,佟媽媽嘴角抽搐了兩下,想着,莊子上養大的孩子果然沒個規矩,當目光轉到中間那輛馬車上時,她眉峰微蹙,經過馬車邊步伐加快,好似馬車裏有吃人的玩意,避之不及。

寧櫻看在眼裏,心下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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