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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江南好時節。使臣隊伍在揚州城裏歇了一日,稍作休整。

廿四橋下,烏篷船上,顧蘭亭孑然而立,執傘遠望, 煙水茫茫。

追着暮色, 搖曳的烏篷船緩緩隐入山明水秀的江南水鄉,隐入綠綠的山巒、藍藍的湖水、淡淡的清香。月上東山的氤氲往事,拍打着沿途層疊的花影,婉約的心事,叫人心生諸多無名雜念。

江南。亦是她的故鄉。

不多時,雨停了, 忽地一陣風吹來,吹落了顧蘭亭手上的油紙傘。她伸手要去撿, 一個沒站穩,眼看着就落到水裏了, 忽地腰上一重, 被人拉了回來。

“小心!”

看顧蘭亭并未受多大驚吓, 沈憶情的手很快放開。顧蘭亭看到,他右手上還拿了一壇酒。

“喝酒嗎?”他笑問。

“紹興花雕?你怎麽知道我想喝這個?”

他還沒打開酒壇子,她已聞到了香味, 馥郁而芬芳。因着肺病的緣故,她已許久沒沾酒了,如今身體有所好轉,美酒在前,自然饞得緊,她等不及便喝了一大口。

甘香醇厚,還是家鄉的味道。只不過喝得急了,有些嗆到了。

“你慢點兒喝,別嗆着。”沈憶情伸手又想去拍面前人的背,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收手。

顧蘭亭從水面看到了沈憶情的動作。她又抿了一口酒,狀似無意卻又極為認真地開口:“殿下,有的時候,你對我太過了解,對我太過好了,讓我有些害怕。”

“所以……你還是要問一個緣由?”沈憶情看了一眼幽深的河水,又轉頭看顧蘭亭。

顧蘭亭點了點頭。

他将她往船裏拉了一步,不叫她站在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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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問緣由,就當……就當是我們富桑欠你們沈家、欠你的吧。”他看着她,她眉眼如面前這江南山水一般溫婉、清澈。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父親真的幫濟了富桑?我不信……”

“當年發生了什麽,我不會告訴你,你以後,會知道的。”或者,你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沈憶情別過了頭,顧蘭亭還欲再問,張了張嘴卻是無言。她低頭想了一會兒,又喝起酒來。

其時,他們的船恰好經過一個酒樓,樓上熙熙攘攘的酒客正對暮色山水吟詩作對,清吟之聲傳到了水上。

“一路歌謠,忘紅塵煩惱,拈花笑。”

“兩袖欺風,扯流雲萬重,俗事抛。”

顧蘭亭聽着樓上朗朗清音,心旌動了動,搖着手上只剩半壇的花雕笑道:“功名金殿,不如,不如這野肆老花雕……哈哈……”

看她搖搖晃晃似是又要跌了,沈蘭亭伸手扶了她一把。

“要不我們上去看看吧?”

“好啊!”

烏篷船翩然靠岸,顧蘭亭微撩長衫,緩步上了酒樓。

她還未放下袍角,擡首便在一群對詩的酒客裏看到了一個熟人,李延昌。

他着一身寶藍色織金羅衣,在多數都穿着布衣青衫的酒客們中間格外地紮眼。他正邊對詩邊揮毫寫着,旁邊一衆酒客紛紛贊嘆。

顧蘭亭沒有說話,與沈憶情尋了個角落坐下,目光卻是沒離開李延昌。

看李延昌寫字,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來,馮京在京兆府大牢裏“畏罪自殺”之時,手下面有一個指甲刻出的記號,是個叉。

叉,轉過來不就是“十”?

馮京有沒有可能,是想寫一個“李”字?

可李延昌又為什麽要殺馮京呢?

“我的錢袋被偷了!抓賊啊!”

顧蘭亭正思慮間,忽聞一陣騷動,人群中一人飛快竄了出去,又一人追了過去。

她只是無意看了一眼李延昌,沒想到正看到他伸手一彈,便将手中的毛筆送了出去,毛筆直點那賊的背心。

“啊!”

那賊呼痛了一聲,跌倒在了地上,懷中的錢袋也被甩了出去,衆人很快便将他圍了起來。

“看我不把你送到官府去!”那失主揪住了賊,轉身又對李延昌道謝,衆人對李延昌自然也是一陣誇贊。

許是被毛賊擾了興趣,一群對詩的酒客很快便散了,李延昌也離開了。

他們剛剛寫的詩并沒有帶走,小二在收拾桌子,顧蘭亭走過去看了兩眼,拿走了李延昌寫的詩。

她看着署名“李延昌”的詩箋,眉頭皺了起來。這李延昌寫的是一手極漂亮的行草,只是,這筆畫走向、運筆風格怎麽好像跟馮京的字跡一模一樣?

顧蘭亭點了點頭,如果她沒有看錯,李延昌的字跟馮金的字是一模一樣的。

她忽然覺得,馮京的案子明朗了起來。這李延昌,應該沒那麽簡單,跟馮京的死,絕對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小二,你可認識方才那位又會寫詩又會抓賊的那位李延昌李公子?”顧蘭亭問小二。

“認識啊,城東老李頭,哦不,是李員外的兒子。這小子考中了進士,在京城當了官,發了好大一筆財呢,原來他們家不知道多窮呢!可是連飯都吃不起的呢!”

顧蘭亭從小二口中聽出了嫉妒的酸味兒,笑着點了點頭。

“李公子還會武功?”

“會的,咱揚州城之前出了個武狀元,回鄉省親的時候開了個武館,免費給咱們揚州的寒門學子教習武術。”

“那個武狀元,名字可是叫南合興?”顧蘭亭忽然想到了什麽。

“對對對,就是南大人。”

南合興,正樂元年的武狀元,與內閣首輔羅士奇是同窗,現任刑部尚書。

顧蘭亭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她記得當時,這位南大人也很關心馮京的案子,還催京兆府早日結案。

現在一想,這其中肯定不簡單,說不定,還牽涉甚廣。

顧蘭亭本來還想去查一查李延昌的家世,只可惜富桑訪京的使臣隊伍第二日便要離開揚州城,她身邊又沒有能用之人,只好暫時先放下這樁事。

***

長安。車馬辚辚,行人熙熙。顧蘭亭随着富桑的使臣們到了驿館。

“我送你回去?”沈憶情扶着顧蘭亭下了馬車。

“不了殿下,驿館隔顧府只有一條街,并不遠,就勞煩你了。這些日子,還多謝你照顧。”

見顧蘭亭堅持要自己回去,沈憶情也沒強求。但還是命了一個驿館的小兵跟着,保護她的安全。

當下正是夏日最熱的時候,赤日炎炎,鳴蟬噪噪。偶有清風徐來于樹蔭之下,間或狂風舞于熹微之中。

顧蘭亭被這毒日頭曬得有些眩暈了,正站在路邊一棵秦椒樹下歇陰涼。秦椒樹結了幾串椒果,味道微微有些刺鼻。

她正拭着汗水,忽然,一隊兵将策馬奔馳而來,揚起一陣塵土,嗆得她捂嘴咳了起來。

“大人,沒事吧?”這小兵原是想伸手為顧蘭亭擋一下的,無奈他沒有寬大的袖子,擋不住。

“沒事,羽林軍這是在幹什麽?”顧蘭亭看那群兵将後面還跟着許多年齡女子,問道。

“聽說是皇上要選妃了……”

“你說什麽?他要選妃了?”顧蘭亭心裏忽地一陣驚痛。

看着一直很從容淡靜、沒有什麽表情的顧蘭亭臉色突然變了,那小兵被吓了一跳,說話都斷斷續續了起來。

“聽……聽說是皇上要選妃了,這些都是從各地搜刮……哦不,是選的美人,是要入宮……大人!大人!”

那小兵話還沒說完,便見顧蘭亭像是聽了什麽晴天霹靂的消息一般,一個沒站穩,後退了一步靠到了樹上。那秦椒樹晃了一晃,落下幾串椒果來。

顧蘭亭盯着地上那紅紅的椒果,撫着心口低聲嘆道:“東門之枌,宛丘之栩。視爾如荍,贻我握椒。男婚女嫁,本也平常……”

“大人?大人你沒事吧?”那小兵見顧蘭亭眼眶竟然紅了起來,說的也是一些他聽不懂的話,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沒事,回府。”

顧蘭亭笑了笑,轉過身任眼淚掉,任日頭曬,眸中沒了光彩。

“我此生,非你不娶。”

難道他從未說過這話?難道真的是她在做夢?

顧蘭亭看着這曾與李勖走過的十裏長街,眼前浮現起昔日種種……

上巳花燈,東牆竹影,杏花春雨,兩袖笛聲……都要成荒蕪舊夢了嗎?

離思滿春江,當時事、争忍不思量。記東牆竹疏,抵肩私語,杏林風軟,把酒尋芳。

回首處,雲落雨零,燕愁莺恨,一別後、竟已兩忘。情緣無處歸,唯剩滿襟清淚涼。

☆、心上的她

顧蘭亭一路搖搖晃晃地回到了顧府, 剛到門口,便見柳還行與冬暖一行人已在門口等她了。

許久未見到面前這幾個熟悉的人,顧蘭亭頓時眼眶便紅了。

“蘭亭, 你終于回來啦!擔心死我們了!”柳還行粲然笑着,給了顧蘭亭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呆子……”顧蘭亭才開口,忽地心中一窒,呼吸不順暢起來,眼前一黑, 暈了過去。

“蘭亭?蘭亭?”柳還行感覺顧蘭亭的重量忽然全壓在了他身上, 心中一驚,再看面前人,竟是已經暈了過去。

“壞了,顧大人這是中暑了!快,快請大夫!”這時,送顧蘭亭回來的小兵驚道。

“什麽?快請大夫!”柳還行看顧蘭亭面色蒼白, 皮膚灼熱,頓時顧不得許多, 抱起她就進了內堂。

大夫很快就來了,顧蘭亭的确是中暑了。

“不用擔心, 顧大人休息個把時辰便能恢複。”大夫笑着摸了摸胡子, 忽然又想到什麽, 又給顧蘭亭把了把脈,問道:“我記得顧大人之前有肺痨之症,如今看竟然好了不少, 到底是用了什麽藥?”

“真的嗎?真的好了不少?”冬暖心裏一驚,抓着大夫問道。

“是的,老夫怎會騙你!”

看老大夫點頭,冬暖頓時喜上眉梢。看來在富桑王庭那段日子,殿下給顧蘭亭用的藥确實很有療效。這病能好,還多虧了那位殿下。

老大夫開了一張方子避暑的藥方子就走了,剛走到顧府的門口,就被人叫住了。

“老大夫,聽聞顧大人病了,什麽病?可嚴重?”

說話的是李勖身邊的太監小安子,老大夫見他一身官家打扮,語氣又極為關切,就未做隐瞞。

“顧大人是中暑了,倒不是很打緊。不知閣下是何人?”

“哦,我是顧大人的……同僚,她真的沒事?只是中暑?”

“就只是中暑,不打緊不打緊,好好休息很快就好了。”老大夫連連擺手。

小安子再三确認顧蘭亭沒事,才轉身去給李勖回話。李勖聽聞只是中暑,一顆一直揪着的心才放下來。他沒有下馬車,隔着綠瓦紅牆望了院內很久很久,才放下車簾,吩咐小安子啓程回宮去。

他閉眼,甚至能想起院裏隐露含香的杏花,風一吹便簌簌而落。

其實,他知道顧蘭亭今日要回來,早早便在顧府門外等着了。天知道,他多麽想那個能第一眼見到她、能抱她的那個人是他,可他不能上前,不能出現,甚至,以後還要離她越來越遠。

因為他不确定自己還能活多久。

他覺得身體如今是越發無力了,心口陣痛又時不時的發作,快要将他磨成一個廢人了。

天山奇險,朝廷派去尋那天山雪蓮的人,死了一撥又一撥。他心知,那所謂的解藥,怕是找不到了。又或者,根本就沒有。

倘若那五位散之毒真的無藥可解,他也坦然認命。

只是這天下,還有心上的她,他該怎麽辦呢?

真令他愁腸百結,卻不得解。

***

顧蘭亭醒來時已是晚上了,暮色四合,屋內數盞青燈俏,香爐煙袅袅。

冬暖正坐在床前給她扇着風,團扇輕輕搖着,微風浮動。

“冬暖,我想喝水……”

“來了,來了,小姐,慢點喝。”顧蘭亭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冬暖見她氣色好了許多,心裏也高興起來。

“他……來過嗎?”顧蘭亭看了周圍一圈兒,問道。

“沒……沒有……”冬暖自然知道她問的是誰,有些不敢回話,她怕看到她眼裏的失望。

“我不在的日子裏,他來過嗎?”

冬暖這回不說話了,可顧蘭亭還是從她垂下的眼眸裏看到了答案。所以說,她為他千裏赴東境,孤身犯險,他都不曾來看過她一眼?不曾擔心她一點。

這樣的事實,她不想相信。

“府中一切可還好?翰林院那邊呢?”

“……府中一切都好,大暑和谷雨把府裏打點的很好。翰林院那邊,周太保親自去打過招呼,便也沒事。倒是聽谷雨說,那位叫李柽的李編修來找過你幾次了。對了小姐,你還升官了,這次三軍凱旋回來,滿朝上下一派喜慶,與你同一批的翰林官們都升官了,你也升了日講官。”

“升了日講官,如此甚好,我可以進宮了。”顧蘭亭嘴上說着好,卻不見高興,神色更黯淡了。

“ 小姐進宮做什麽?”冬暖話接的快,問完才反應過來,小姐進宮,自然是為了見皇上的。

小姐怕是已經知道了皇上最近在選妃的事情。君恩難測,冬暖一時也看不清皇上是什麽意思。可她分明記得,他對她用情至深啊……

“小姐,你別多想,街上只是在選宮女。皇上他可能是……可能最近忙于朝政所以沒來看你,我給高集送信了的,想必皇上知道你是安全的,所以……”

“冬暖,選妃之事也屬無可厚非,你不必刻意哄我。其實途經揚州之時,我就已經看到,官府在選美了。”只是她當時并不知道,那是在給李勖選妃。“冬暖,我餓了,有東西吃嗎?”

顧蘭亭風輕雲淡地換了話題,神色平靜得可怕。冬暖知道,她心裏一定壓抑了許多情緒,不願表露出來。

“有的有的,柳公子和春生在廚房裏給你做呢!”冬暖笑着,侍候顧蘭亭起身。

顧蘭亭勉強笑了笑。

周勃登門拜訪時,便看到顧蘭亭正與幾個丫鬟仆從一桌兒吃飯,廳堂裏一副和樂的景象,叫他頗有些訝異。

其時飯局将罷,桌上盤子俱是一幹二淨,竟然無一點兒剩飯剩菜。

見周勃來了,顧蘭亭立即停下了筷子。

“下官見過周大人,大人正廳請。”顧蘭亭示意柳還行等着她,自己引周勃去了正廳,看了茶,兩人皆落了座。

“看顧生平平安安歸來,老夫我就放心了。我聽辛忖說了,此去東夷救皇上,包括收複東境五城,還都多虧了顧生,顧生真是有勇有謀啊!”周勃喝着茶,誇着面前人。

“這是下官分內之事。”

“對了,老夫準備了些薄禮,權當慶祝顧生劫後餘生了。都是些治肺病的藥材,顧生一定要收下。”周勃知道顧蘭亭被困在富桑王庭的事兒,心中多少有些愧疚,便尋了幾樣名貴的藥材送給她。

“謝大人!”顧蘭亭見藥材也不多,就收下了。

“這次顧生以身犯險救了皇上,想來宮中還有諸多賞賜。聽聞最近又升了日講官,以後前途必定無量啊!”

“謝大人吉言。”顧蘭亭只微微扯了扯嘴角,她知道,周勃肯定還有別的話要說。

“哈哈,皇上也終于答應太後要選妃、要成家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大順天朝這回是真真正正的穩固了!皇上孝義兩全,真是天下之福啊!”

周博這話當然是故意說給顧蘭亭聽的,他也很滿意地看到顧蘭亭臉色變了。其時,他還不知道顧蘭婷是女兒身,也不知自己這話,狠狠戳了面前人的痛處。

“這也了卻了老夫一樁心事啊……”周勃還欲再說些什麽,好提醒顧蘭亭要與皇上保持距離,沒想到顧蘭亭突然站起來,打斷了他。

“冬暖,送客!”

周博士實在沒想到,一直對他畢恭畢敬的顧蘭亭,态度突然就變了,語氣冷的吓人。他正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顧蘭亭已甩袖離開了正廳。

“嘿,你小子是想死嗎?我可是當朝太保……”

沒有人聽他說話,連屋裏的丫鬟都沒應聲。周勃感覺自己碰了一鼻子灰,氣憤地吹了吹胡子,也甩袖走了。

這顧蘭亭不就救了一回皇上嗎?怎麽就這麽嚣張了?

他纡尊降貴來看她,她竟然一言不合就下了逐客令,真是膽大包天。哼!

顧蘭亭出了正廳就見柳還行正在廊下等她,兩人相互看了一眼,往書房走去。

“難得見你生氣,可你這對太保大人也太不敬重了。”柳還行知道,顧蘭亭定然是為那選妃之事在生氣,不然不會沖撞周勃。

“有的是人敬重他,不缺我一個。”

“你此去東夷救皇上,可是發生了什麽?為何一回來,你們之間……局面如此反常了?”他搞不明白,一直對顧蘭亭用情至深的皇上,怎麽一回宮就傳來了要選妃的消息。而且,看都不來看顧蘭亭一眼。

“救他之時,我負責引開富桑兵,冬暖和高集負責救人。後來我被富桑兵抓住了,所以,其實我一直沒見到他。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也想問他……”顧蘭亭語氣平淡,可她泛着水光的眼睛,出賣了她。

柳還行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最終卻什麽也沒說,只伸手拍了拍顧蘭亭的肩膀。

在他看來,倘過能讓顧蘭亭對皇上斷了念想也好,畢竟他們兩個人的身份,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

氣氛一時沉寂,良久,顧蘭亭才想起她要找柳還行說的正事兒。

“對了,呆子,馮京的案子有什麽新進展嗎?”

“沒有,你怎麽還惦記着?”

“我回程時路過揚州,曾偶遇李延昌。不知是否偶然,我發現他的字跡與馮京的字跡是一模一樣的。”顧蘭亭找出那張李延昌寫的詩箋,拿給柳還行看。

“你确定,這真的是李延昌寫的嗎?”柳還行看到那字跡也是一驚。

“我确定。”

“跟馮京的字跡确實很像,待我明日到衙門,可翻出馮京的筆跡比對一下。”

“李延昌這個人十分可疑,你們可以從他下手,好好查探一番。”

柳還行收好詩箋,凝重地點了點頭。

“說到李延昌,最近刑部尚書南合興貪污受賄被彈劾一事,好像還牽涉到他了。”

“什麽?南合興被彈劾了?”

“據說是因為多年來一直克扣京畿細柳營的軍費支出,還有收受巨額賄賂,搜刮民脂民膏,被手下幾位大人聯名上折子彈劾了。這案子是大理寺受理的,具體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

“這案子查了多久了?可要定案了?”

“查了快半個月了,離定案還早着呢,這個案子實在牽扯太廣了!連你們翰林院的覃輝覃學士,還有首輔羅大人都被牽扯進去了。唉,這案子查下去只會越來越棘手……”

顧蘭亭心中暗驚,這刑部尚書南合興,說不定,也與馮京一案有關。

“看來,這一陣子朝堂上很不太平。”

“是啊,眼看着富桑使臣已經進京了,不知明天早朝又會發生什麽?依我看,他們富桑就算是有俯首稱臣的意思,也必然沒有那麽容易。聽說這次富桑王派了富桑第一說士,井上空,這人可是大有開頭啊!富桑部落稱霸東夷之初,他曾以三寸不爛之舍,于唇槍舌劍之中,叫原來不服富桑的三大部落都俯首稱臣。唉,不知道扶桑這次派他來是什麽意思,但是我感覺很不妙。”

柳還行不喜戰争殺伐,心底盼望此次和談能叫富桑蠻子徹底臣服于大順,兩國萬代修好,再也不會有戰亂。

聽柳還行唉聲嘆氣的,顧蘭亭心裏也憂心起來。這一路同行,她只遠遠地見過井上空一眼,已經覺得他大家風範、氣勢迫人了。沒想到,他比她想象的還要厲害。

可區區一個說士,有什麽好怕的呢!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該俯首稱臣的,總是要俯首稱臣的。”

顧蘭亭看着書房牆壁上挂的萬裏江山圖,豪氣凜然,擲地有聲。

☆、使臣觐見

皇宮。金銮殿。

丹陛之下, 百官列儀,秩序井然,大臣師師, 小臣濟濟,象笏金繡,班行整齊。

顧蘭亭也在其中,手執象笏肅然而立。

此時已近正午,日頭毒辣, 不斷有汗珠從她額頭流下, 落到绛紅的官服上。她也不敢去擦,只是肅立。

驕陽似火,照在象牙板笏上,散發出淡黃色的光芒。

不知過了多久,景陽鐘響了。

這時候一道又一道的聲音從午門之後,由遠及近地傳來。

“宣富桑使臣!”

“宣富桑使臣入宮, 金銮殿上面聖!”

宮鐘三響,鼓聲迢遞中, 扶桑使者一行人緩步入了金銮殿。

顧蘭亭遠遠望着,只見為首的人一身绛紫色長衫, 腰間系着金絲腰帶, 發束金冠, 正是那富桑第一說士,井上空。她心中疑惑,不知人群中為何不見沈憶情, 以及扶桑那位阿古公主。

富桑使臣入了金銮殿,百官列随其後,也踏着白玉石階,往殿中而去。不過顧蘭亭官階太小,只能堪堪站在殿門之外。他們看不見殿中是什麽情況,只能聽到聲音。

殿內,天子端坐金銮殿,文武朝臣列兩廂。

富桑使臣一行共四人,緩步走至天子座下,一齊行禮道:”富桑使節井上空,富桑使節高力棒茲……觐見皇帝陛下……“

他們一行人行了六鞠躬之禮,為首的井上空雙手将貢表呈上。李勖身側的小安子正準備去取那貢表,猛聽禮部尚書李先祥厲聲一喝,吓得停住了腳步。

“大膽富桑使節,見了我大順天子,為何不行三跪九叩之禮?”

禮部負責外交事宜,李先祥任職這麽多年還從未見過不行跪拜禮的使節,心中氣憤非常,這分明是不尊不敬,膽大包天!

“大人有所不知,我富桑部落從來只跪神,不跪人。這是富桑習俗,還望皇帝見諒。”井上空不卑不亢,語氣中自有一種逼人的氣度。

李先祥自然不滿于井上空這番說辭,還欲争論什麽,只見高居禦座之上的天子朝他使了一個眼色,他只好噤了聲。

“無妨無妨,爾等遠道而來,初到大順,未谙體制,誠可原諒一二。然,今既誠心效順,我朝法度自應加以重視,不可怠慢。”李勖語氣冷然,七分威嚴,三分柔和。

“吾等謹遵聖令,謝皇上寬德仁厚。”

李勖點了點頭,正低頭看着小安子呈來的貢表。忽聽“喵”地一聲,不知從哪裏來了一只黑貓,一下子竄到了他身上,狠狠撓了他一爪子。他正欲發怒,那貓又溫順了起來,卧在了他懷裏。

他伸手摸了摸它,饒是手上正流着血,也未動聲色。

“不知你們富桑這是何意,觐見為何要帶一只貓來?這也是習俗?”大殿之下一直肅然而立的周勃終于繃不住了,他分明看到那黑貓是從那井上空的袖子裏跑出來的。

“大人見笑了,那倒不是。此貓乃珍品波斯貓,毛如滑緞,目如寶石,亦在富桑貢品之列。皇上芝蘭玉樹,引人非常,連這貓等不及要見新主人了,哈哈~”

井上空這樣說,周勃一時也不知該接什麽話了。只摸了摸胡子,幹幹笑道:“波斯貓啊,甚好甚好。”

井上空看了一眼周勃,笑道:“說到這裏,本使有一個疑問,久聞貴國有‘十二生肖’之說,将人之屬相配以十二種動物,鼠、牛、虎、兔、龍、蛇、馬、羊、猴、雞、狗、豬。不知為何,沒有貓呢?”

此問一出,群臣靜谧。連禦座之上的李勖一時也有些懵了,為何無貓,他一時,也想不出來。

接着,底下群臣便開始面面相觑,竊竊私語起來,都在讨論井上空為什麽要出這樣一個古怪的問題。

“這是什麽狗屁問題?哼,要是有人答出來,我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讓我叫他老子都行!”周勃不知道答案,倒大言不慚地覺得沒有答案。

“說不定還真有人……”楊寅沖周勃笑了笑,話還未說完,就被殿外一道清麗的聲音打斷了。

“使臣有所不知,‘十二生肖’之傳說,早在數千年之前我們祖先便定下來了,當時,貓還未從波斯傳入我國。”

那人聲音清清泠泠,穿堂而來,聽得禦座上的李勖心裏一窒,立時便鑽心地疼起來,是顧蘭亭。

殿內霎時寂靜起來。未幾,殿中傳來井上空幾聲朗笑:“哈哈,皇上,不知殿外是何人?”

李勖收斂情緒笑了笑,示意小安子宣人進來。

“宣六品翰林官顧蘭亭入殿觐見……”

井上空聽聞答話那人竟然只是個六品翰林官,微微有些訝異。六品在大順,不就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嗎?

雖一路同行來的京城,井上空卻并未見過顧蘭亭。只是聽聞,黎殿下在府中養了一個嬌客,還帶她來了京城。卻不知那嬌客,就是此時正進殿門那位身形瘦小的翰林官。

顧蘭亭擡腳踏過金銮殿的朱門高檻,有些微微顫抖。她揚起頭,目光便再未離開過禦座之上的那個人。

金銮殿上的他,穿着一襲尊貴的黃袍,黃袍上是用金絲繡成的九條翻飛的金龍,栩栩如生。

她是第一次看到穿着黃袍的他,此刻的他,睥睨天下間,有着一個王者該擁有的淩厲與霸氣,叫人不敢逼視。

可他只看了她一眼便移開了目光,他那原本溫暖和煦的眼眸,蒙上了一層又一層她看不懂的東西。

他瘦了。面相更加清癯了。

可依舊軒然若舉,湛然若神。滿殿雕梁畫棟,滿場俊采高官,皆不及他一個眼神。

只是,他卻不再看她了。

“顧大人?顧大人?”小安子見顧蘭亭久未動作,看她已是出神了。再看文武百官和皇上都不說話,他便大着膽子喊了她一聲。

顧蘭亭這才回過神來,稍稍垂下了眼。

“微臣……見過皇上。”

顧蘭亭緩緩拍了拍袖子,跪下挺直上身,将右手伸平舉起到鬓角處,兩手向前附地,磕頭三次。起身,再上前一步,再跪下磕頭三次,再上前一步,彎腰,又磕頭三次……

滿朝文武與幾位富桑使臣俱是一驚。

看着殿下三跪九叩的纖細身影,禦座上的李勖握緊了拳頭,額頭已有青筋暴起。她竟然向他行了三跪九叩之禮,她這是……何意?

“愛卿……免禮。”李勖極力壓抑着情緒,聲音清冷地響起,不帶一絲的情感。

他分明看到,她眼裏閃着淚光。他心裏鑽心地疼着,卻不能表現。他甚至,不敢看她。

他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他卻不敢看。

“使節大人,這便是我大順觐見君主當行之禮,是為三跪九叩。大人下次,一定要記得行禮。”顧蘭亭移開眼看向井上空,沉聲開口,聲音清脆有力,久久回蕩在殿上。

衆臣皆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知是誰,給了她這麽大的膽子?

“呵,你憑什麽認為我會向你們大順的皇帝行三跪九叩之禮?這不是自損尊嚴?”井上空也實在沒想到,面前這個瘦瘦小小的六品翰林官,竟然會口出狂言,他看她的眼光頓時銳利起來。

“我大順乃禮儀之邦,入鄉随俗,何況大人與富桑均為臣下,如今既然誠心歸順,我朝法度自應加以重視,不得怠慢!”顧蘭亭刻意加重了“臣下”兩個字。

“呵,你倒是大言不慚,你憑什麽認為我富桑就會俯首稱臣?你口中的禮儀之邦,也不過是我們富桑的手下敗将而已。這看似固若金湯的長安城,當年還不是輕易就被我們富桑百萬鐵騎踏平,血流成河?區區一個敗将,有什麽資格叫我們俯首稱臣?”井上空訴說着大順的恥辱,臉上都是嗤笑。

“哼,我原以為,使節大人是跟我一樣明事理的讀書人,現在看來不過如此。不識仁愛寬恕,滿口皆是血腥殺戮,真是侮辱了讀書人!”

顧蘭亭輕笑了一聲,揚眸對上井上空鷹鈎一般的目光,毫不畏懼。

“讀書人?那好,既然我們都是一樣的讀書人,讀書人的問題不妨用讀書人的方式來解決。所謂道理不辯不明,吾從有道而正焉,顧大人,我們一辯定輸贏。如果我輸了,我富桑就心甘情願俯首稱臣,如果你輸了,大順就與我富桑平起平坐,共享這盛世太平,你意下如何?”

井上空向顧蘭亭走近了一步,含笑問道,眼裏是胸有成竹的光芒。

“好!”

顧蘭亭知道,此時的她沒有選擇,只能迎戰。大順的顏面,她不能丢。而這場辯論,她更不能輸。

這一聲“好”擲地有聲,滿朝文武的心都一下子被提了起來。這可是兩國外交大事啊,怎麽她竟然就這樣答應了?

她只是區區一個六品翰林官啊!

☆、金銮對辯

“顧大人方才說我不識仁愛寬恕, 滿口皆是血腥殺戮,這話,說的很是不妥啊!我富桑, 雖軍國至上,卻也是仁愛之邦,不然,也不會千裏迢迢前來和談了。”井上空冷哼一聲,斂起神色, 先入為主。

“仁愛之邦?難道三年前長安血流漂橹, 難道東夷邊境多年生靈塗炭,不是拜你們所賜?手持屠刀,枉殺無辜良善,有何臉面自诩仁義之邦?”

顧蘭亭自然不示弱,一番疑問,語氣淡靜卻迫人得很。井上空只是冷笑, 他早就預料到,她會這樣問。

“哈哈, 是我們啊!不過在下不才,學過貴國先賢一句古話, ‘佳兵者不詳之器, 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聖人也有舉起屠刀的時候,這要看舉起屠刀對着誰?舉起屠刀幹什麽?數十年之前,大概是你們先帝才剛登基之時, 我富桑使臣曾數次訪京,有意與你們大順交好,互通商貿,交流文化。為表誠意,我們帶來了我們最新的機器:棉紡機、織布機,最新的武器:新式火/槍、連發手/槍等等……我們拿出來的都是富桑最好的東西,生怕你們大順皇帝看不上眼。可當時你們的皇帝呢?自恃是天/朝上國,地大物博,眼高于頂,看不起我們,認為我們是小國前來朝貢,認為我們是蠻夷羨慕王化,認為我們的先進機器只是‘奇技淫巧’。呵,沒想到吧,天道昭昭,恒者變通,終有一日,你們還是倒在了我們的堅船利炮之下。長安一役,若不是我們富桑秉持仁愛之心,手下留情,你當真以為你們殿上這位臨危受命的少年天子能力破三軍?能守住這京城?哼,這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你們這樣一個固步自封,不識進取,腐朽守舊的國家,早就成為被世界舍棄的渣滓了。而我們富桑,一直善取他人之長,永遠銳意進取,才是優秀,才是強者。哈哈,我們是拿起了屠刀,可我們對準的是渣滓!我們手上是沾滿了鮮血,可我沾的是廢物的血!是我們在推行王化,而你們才是蠻夷!我們所做的事,是掃除渣滓,是消滅廢物,是平蠻攘夷!這就是‘兵者不祥,聖人不得已而用之’的道理!”

井上空仰天長笑,語氣中釁味兒十足,聲似洪鐘久久回蕩,竟是一點兒也不把這殿上天子與一殿朝臣放在眼裏。

可群臣細細一想,他說的“固步自封”又有幾分道理。一衆朝臣只覺臉上無光,大氣兒都不敢出一聲兒。有膽小的,直接被井上空這氣勢吓得在金銮殿上尿濕了褲子。

連禦座之上的李勖都覺得腦袋一陣轟鳴。當年長安一役,家國之恥還歷歷在目,他心中氣憤至極,卻一時語塞,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來。

可大殿之下的顧蘭亭只是狀似無意地撣了撣袖子,冷笑着不說話。她一副從容淡靜的樣子,像是沒聽到井上空說什麽一樣。

“顧大人,你笑什麽?”

“不知使臣大人可學過我國另一句古話: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

“此話怎講?”

“什麽叫先進?什麽叫優秀?什麽叫仁愛?什麽叫平蠻攘夷?什麽叫推行王化?我來告訴你吧,我大順泱泱大國,自古以禮儀立邦,以德化服人,何曾殘害無辜?何曾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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