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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淩弱?你剛才也說,你們富桑多年以前就到我大順來學習了。其時先帝初初登基,朝堂未穩,內有奸宦作亂于宮中,外有反賊擾亂于邊關,對外策略确實有所欠缺。可先帝不還是以禮待之,敞開國門,任爾學習了嗎?你們富桑一舉平定東夷十大部落所依仗的“安培維新”之革命,不也是學自我國嗎?那時候,我們比你們先進,比你們優秀,可先進優秀的我們,來掃除你們這些渣滓,來消滅你們這些廢物了嗎?沒有啊,我們以禮儀尊之,以仁愛待之,以德化服之,敞開國門,叫我之先進,我之優秀,任爾學之。從文字到建築,從衣冠到禮儀,從醫學到茶道……你們富桑那一樁那一樣不是學自我國?沒有我們,哪裏有你們如今這三分人樣?這才叫推行王化!再說什麽叫平蠻攘夷,屠我百姓者,我必殺之!犯我國境者,我必誅之!你富桑犯我在先,我大順興兵動武、奮起抗争,這才是真正的平蠻攘夷!這才是真正的‘佳兵者不詳之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的道理!什麽時候我國的聖人之言,傳到富桑就變成了你們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遮醜布?難道屠我百姓,犯我國境也叫‘不得已’?哦不,你們根本不配講聖人之言,更枉論先進與王化。三分人樣已被你們消磨殆盡,你們只剩七分獸性……”

顧蘭亭話未說完,已有冷刃逼近了脖頸。此時的井上空雙目猩紅,盡是殺意。他只覺胸中血氣上湧,只好強制壓下去。他忍不了了,他不能再由她說下去了。

看此情形,李勖猛地從禦座上站起來,伸了手卻又後知後覺地縮回來,一顆心都揪了起來。

群臣都屏住呼吸,不敢說話。生怕自己一個動作,不是自己殒了命,就是害顧蘭亭殒了命。

“大膽,你信不信我殺了你?”

“大人辯輸了,便想殺了我不認賬麽?”

顧蘭亭仰頭迎視井上空目光裏的殺氣,語氣毫無畏懼。看着面前人眼中的冷冽與從容,井上空握着匕首的手一顫,顧蘭亭的脖頸上立時便有血流下來。

那染血的脖頸看得他眸色一深,面前人的脖子太過白膩光滑了,竟不像是男人的脖子!

“哈哈,我竟不知,大順的正六品翰林官,竟然是個女人!女人入仕為官,貴國朝堂可真亂啊!”

說話間井上空将顧蘭亭頭上的烏紗帽一掀,顧蘭亭還沒反應過來,滿頭青絲已如瀑布一般傾瀉而下,一直垂順至她纖細的腰間。紗帽在地上翻了幾翻,落在了班列的朝臣腳邊。

看殿中驚才豔豔、唇槍舌劍的人竟是女子,在場朝臣心中俱是風雷驚變,一時失了言語。

☆、欺君罔上

顧蘭亭倒也不驚不亂, 甚至連掩飾也不想,索性就挺起胸膛直面這殿上數百雙眼睛。

既然井上空揭了她的短,那就別怪她不留情了。

“使臣大人此言差矣, 我大順女子出仕總好過你富桑,廟堂之上娈童為官,殿陛之間禽獸食祿,以致狼心狗肺之輩洶洶當朝,奴顏婢膝之徒紛紛秉政。想你富桑之王安培本也是明君, 變法維新, 政績不菲,無奈奸臣當道,魅惑君心,明君終于也淪為昏君。”

聽得顧蘭亭字字句句咄咄逼人,似是話中有話,井上空心中大驚, 手上的匕首又朝顧蘭亭逼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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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什麽?”

“我知道什麽?我知道你與富桑王枕側娈童勾結,禍亂朝綱, 欲謀篡位。知道你與大順戍邊副将陳行暗中來往,出賣富桑軍情, 通敵叛國。還知道你私自屯兵貯糧, 大肆搜刮民脂民膏, 強搶良家婦女!使臣大人,你本富桑幾代肱骨之臣,理當匡君輔國, 安民興邦,何以竟然反助逆賊,同謀篡位?何以竟為一己私欲殘害同族?當真是罪孽深重,天理難容!”

井上空一聽自己背地裏做的事兒竟都被顧蘭亭抖了出來,心中驚懼交集,手上一抖,匕首也掉到了地上。他後退了一步,眼裏盡是不敢置信。

他指着顧蘭亭,半天才憋出一句:“休要妄言,你這賤女,住口!”

聽井上空罵了自己,顧蘭亭自然不會示弱,毫不畏懼地一步一步朝他逼近,口中振振有詞,鐵了心是不準備放過他了。

“你才住口!你這無恥老賊!豈不知你富桑百姓,皆願生啖你肉?渴飲你血?安敢在此饒舌?”

“皓首匹夫,蒼髯老賊!衣冠楚楚,仍為禽獸!你惡行昭昭,令富桑城邑為虛,丘隴發掘,害徧生民,辜及朽骨。自書傳所載亂臣賊子無道之人,考其禍敗,未有似汝之甚者也!”

“老匹夫,你可想過你命歸于九泉之下之時,有何面目見你富桑數代先帝?見你府上列祖列宗?”

“亂臣賊子!你枉活至花甲之年,一生未立寸功,只會搖唇舞舌,助纣為虐!一條喪家之犬,安敢在我大順朝堂狺狺狂吠!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你!”

井上空聽罷,氣滿胸膛,急怒攻心,口吐鮮血後大叫一聲,撞于金銮殿中蛟龍柱下,鮮血四濺。

鮮血腥味兒彌漫于殿中,群臣驚愕,良久未有人發言。

富桑另外幾位使臣也對此情此景驚駭非常,正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啓禀皇上,他……死了!”小安子下去探了探井上空的鼻息,人已經沒氣兒了。

“拖下去!”

井上空的屍體被拖走,金銮殿內再次陷入了寂靜。

良久,顧蘭亭俯身撿起她的烏紗帽,雙手捧好,坦然跪了下來,冷然開口。

“大順律例有言,女子不得入仕,微臣為光耀門楣,一時罔顧律法铤而走險,欺君罔上,臣自知死罪難逃,請皇上責罰!”

她看着禦座上的人,禦座上的人也看着她。四目相對,兩人均是不發一言。

這可是死罪啊!

群臣屏住呼吸不敢言語,殿上落針可聞。

“顧大人今日金銮對辯,智勇非常,忠君愛國之心天地可鑒,還請皇上從輕發落。”不多時,百官之首的太師柳儒意沉聲開口,率先跪了下來。

顧蘭亭心裏微微一驚。

“顧大人為官以來,兢兢業業,未曾有半點兒危害社稷之心。今日更是足智多謀,能言善辯,口舌之間挽我大順尊嚴,揚我大順國威。縱為女兒身,不輸男兒志啊!還求皇上明察秋毫,從輕發落!”站在文官列末的姚學士姚冬宇也出言求情,跪了下來。

“求皇上從輕發落!”接着,殿外的楊遇安帶着一衆翰林官也跪了下來。其聲震震,由殿外傳進殿內,振聾發聩,叫一衆朝臣內心都激蕩起來。

“求皇上從輕發落!”

滿朝肱骨一齊跪了下來,整個銮殿都為之一震。

李勖抓緊了禦座上的蟠龍扶手,良久才收回眼光看向群臣。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此事朕自有定奪,顧卿先回府中待命吧!衆卿,也都先起來吧!”

“謝皇上……”

顧蘭亭話還未說完,只覺喉中一甜,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便覺體力不支倒了下去,閉眼之前只來得及握緊她的烏紗帽。

“快!傳太醫!”

李勖眼看着顧蘭亭倒了下來,心中一急,已是沖下了殿來。

驚變之中,一直站在殿外聆聽的周太後進得金銮殿時,便見的是李勖抱着顧蘭亭,一副惶恐非常的樣子。她斂了眸色沒有多言,而是叫身側的沈姑姑直接去請譚太醫。

***

李勖寝宮偏殿。譚太醫在為顧蘭亭診脈。

“她怎麽樣了?怎麽會暈倒?”看譚太醫診着脈久久不說話,李勖心急如焚。

“回皇上,顧大人是憂思過甚加上之前受過重傷,身體虛弱導致的昏迷。另……”譚太醫收回手,皺了皺眉。

“還有什麽,盡管直說!”

“顧大人有肺痨之症,肺中積水,雖用過藥好了大半,但終究沒有根治。她身體實在虛弱,日後萬萬不能再奔波勞累,需好好休養才是。”

“這肺痨之症可有根治的法子?”

“肺痨本是頑症,依老臣看,顧大人該是用了傳聞中失傳已久得富桑‘醫肺十方’,才好得這般快。若是一直用此藥,一兩年內便會根治。不過,前提是顧大人的身子要好好調養。”

“朕知道了。”

李勖擺了擺手,譚太醫退了下去。

屋內無人,李勖這才敢坐到顧蘭亭床前。他看着面前人蒼白的臉,心內百感交集。

顧蘭亭患有肺痨一事,李勖還是聽高集說的。他沒有想到,他不在之時,她竟受了那麽多苦。

更沒想到,她會為了她千裏迢迢趕去東夷邊境,又以身犯險去富桑王庭救他。

她好好的身子,都為他折騰壞了。

“你怎麽……就這麽傻呢?”

他忍着心中疼痛,緩緩伸手去摸她的臉,從山眉水眼到綠鬓紅唇,目光眷戀而溫柔,動作顫抖又真摯,仿若對待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

只是這珍寶,他不能再擁有也不配再擁有了。

方才她在朝堂上唇槍舌劍,毫無畏懼,舉手投足間盡是巾帼之氣。連他,都被她徹徹底底地折服了。

她這樣的珍寶,該有大好的前途,該有錦繡的人生,而他一個将死之人,不該耽誤她。

李勖斂了斂眸中将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撩起顧蘭亭鬓邊掉落的頭發別在耳邊。再一次細細描摹她的樣子,她清麗俊俏的臉,淡淡的柳葉眉,宛如蟬翼的眉睫……他緩緩低下頭,準備吻上她眉心。

“皇兄!”

忽然,阿寧的出現打斷了他。

“……顧蘭亭她沒事吧?”阿寧進門就見皇兄要親顧蘭亭,趕緊捂住眼睛背過身去,良久才出聲問詢。

“沒事。”

阿寧見皇兄已正襟危坐,便轉過身也坐到了床前。

“我今天才聽說她前一陣子不在京城竟然是去找皇兄你了,我之前還說她是‘白眼狼’真是錯怪她了。”

“那錦囊是你給她的?”

“是啊,我拿着錦囊叫她跟我一起去東夷邊境找你。當時她沒答應,沒想到竟然一個人去了。最讓我沒想到的是,她竟然是個女子诶!先不說孤身一人去東夷是有多麽勇敢,今天在朝堂上跟富桑使者對辯也是……太給我們大順争臉了!皇兄你不知道,今天母後站在外面聽,都幾番為她拍手叫好呢!”

聞言李勖只是淡淡笑了笑,起身站起來要走。

“皇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是女子?”

“嗯。”李勖點了點頭。

“那你還跟我說什麽‘真愛跟性別誤關’,敢情你是在诓我是吧?”

李勖沒有答話,快步離開了。阿寧看着他孤寂的背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為什麽皇兄這麽冷淡?

再想想皇兄回京這麽久,都沒有出宮去找過顧蘭亭,就更不對勁兒了。之前她還以為,是因為顧蘭亭沒去找他,所以他生氣不理她。可事實上她去了啊,他生什麽氣?

李勖還未走出偏殿的大門,迎面就遇到了阿古。她是一個人來的,身後只跟了領路的小安子。

“公主,你怎麽來了?”

“我聽說井上空今日觐見時帶了黑貓,李勖你是不是被那貓傷到了?”其實阿古這幾日學了一點大順的禮儀,可她一見到李勖便忘了個幹幹淨淨,連稱呼都忘了改。

李勖還沒應聲,阿古已眼尖地發現了他手背上的抓痕。

“壞了,那黑貓的爪子上淬了毒。還好我帶了解毒的藥水,你趕快擦一些。”

阿古頓時着急起來,拉了李勖坐在就近的涼亭要給他上藥,李勖抽回手拒絕了。她看着他反手給正手上藥的別扭樣子,微微嘆了口氣。

“公主,還是喚我一聲皇上吧。不知你們富桑這位井上空,到底怎麽回事?”

“還請皇上贖罪!”阿古說着就要跪下來,李勖拉了她起來。

“你哦不,皇上有所不知,今日本該由我和我王兄帶領使臣觐見的。沒想到那井上空老奸巨猾,昨夜竟然迷暈了我們,今天自己一個人來了。皇上,他說的挑釁的話都不算數的!王兄早就知道他圖謀不軌,只是礙于父王要求才帶他一起,沒想到他竟然妄想謀害你!太可惡了!”

“你王兄呢?”

“他在皇極殿外等你。”

“朕馬上……公主,你幫朕擦藥吧?”李勖剛準備起身要去見阿古的王兄,眼角餘光瞥到從殿中出來了一個人,他立刻便轉了話題。

“……好,好啊!”

阿古看李勖看着自己的目光突然溫柔了起來,心裏不由地一喜。顫巍巍拉過李勖的手,小心翼翼替他擦起藥來。怕他疼,還時不時地輕輕吹一吹。

李勖任她吹着,沒有說話,眼角餘光卻沒離開過殿門口那道纖細的身影。

☆、你侬我侬

顧蘭亭從殿中出來時, 便一眼見得院中涼亭那兩人你侬我侬的樣子。伊人嬌俏,他眉眼帶笑。

她心中一痛,又抑制不住地咳起來。這一咳絹帕上就立刻見了血, 急得一側的阿寧趕緊給她拍着背。

“快,傳太醫!”

“公主……不用了。微臣無礙,微臣……告退。”顧蘭亭捂着心口,忍着不去看涼亭那處,直直往殿門而去。

“诶, 你別走啊!皇兄……皇兄……唉!”阿寧拉了顧蘭亭一把沒拉住, 偏頭又看到皇兄跟一個女人在涼亭裏拉拉扯扯,急得跺腳起來。

涼亭中,李勖看顧蘭亭一步一步走出了殿門,才抽回手來。他這一抽阿古沒有防備,手上的藥水都灑了。

阿古還來不及問什麽,就被氣勢洶洶的阿寧從座位上揪了起來。

“喂!你是哪個?怎麽會在這裏?”

阿古看着盛氣淩人的阿寧, 一臉的不知所措。

“阿寧,不得無禮, 這是富桑的阿古公主!公主,這是朕之皇妹阿寧。”

“怎麽?你也是公主?你們富桑不是信誓旦旦不想俯首稱臣不想議和嗎?你還來幹什麽?”阿寧叉着腰, 質問道。

“喂, 你怎麽這麽刁蠻?我可是富桑的公主, 我來找你皇兄,不行嗎?”

阿古是個受不得呵斥的人,又見阿寧跟自己一般年紀, 倒也不怕,語氣立刻硬氣起來。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吵了起來,毫不相讓。

“這可是我皇兄的寝宮,你怎麽能随便來!還有,男女授受不親,你竟然拉我皇兄的手,你不害臊嗎?”阿寧指着阿古質問。

“我不害臊,我還跟你皇兄拜過堂呢!我害什麽臊!”阿古頗為理直氣壯。

“皇兄!這是真的?”阿寧大驚。

“這……”李勖還未開口,就看見阿寧身後,顧蘭亭不知何時又折了回來。他頓了頓,道:“你們兩個,先下去吧!”

阿寧回頭一看竟然是顧蘭亭來了,心上一喜,硬拉着阿古從涼亭另一側走了。

顧蘭亭擡群緩緩上得涼亭來,她看了李勖良久,可他卻未看她,只是捏着桌上的白瓷茶杯,一臉的淡漠。

“李勖,你如今是什麽意思?耍我是嗎?”她心裏是滔天的委屈,淚随話語決堤。

“……朕不知顧卿在說什麽,顧卿僭越了。”李勖別過眼,去看随風搖曳的宮牆柳,就是不看面前朝思暮想的人。

顧蘭亭被“朕”之一字刺激到了,捂住嘴忍着眼淚茫然看了一圈周圍空蕩的宮殿。未幾,竟從淚中擠出笑容來。她心中似有一團火,直直将她燒焦了,還流着血。

她是委屈至極,一把将桌上的茶具都摔到了地上,連站在遠處觀望的小安子心裏都是一震,心道這戴罪之身的顧大人膽子也是太大了。

顧蘭亭見李勖巋然不動,心中更氣,眼淚便流得更兇了。她掏出懷中時刻貼身帶着的,他臨行之前寫給她的信,狠狠地一把甩到了他臉上。

“呵,我在說什麽?李勖,你說‘娴靜姽婳,郁郁青衿是吾生’,你說你此生非我不娶,都是騙我的是嗎?你這個騙子!你這個滾蛋!我為你孤身犯險,冒死去富桑救你,你就這樣對我不聞不問,轉身就跟另一個女人你侬我侬是嗎?你怎麽變得這麽快?你的心呢?你的心不會痛嗎?”

顧蘭亭心中窒痛,句句質問也是在戳着自己的心,她氣急無力,只好倚在亭柱上。

可李勖還是,看都未看她一眼。

他俯身抖了抖裙角上的水漬與白瓷碎片,起身一步步走近她。他的手忽然握拳揮向她,她眼睛一閉,卻聽铿響之聲落在她耳邊。

她擡眼看他俊顏在前,目光柔和,一瞬間以為天要放晴了。可下一刻,卻如堕冰窟。

“顧蘭亭,你聽好了,朕不愛你了。下次觐見,記得稱朕一聲‘皇上’。”

他的呼吸噴在她臉上,她的眼淚綿延不絕落在衣襟上。

“罪臣……記得了。”

她倚着亭柱跌坐在了地上,他卻揚長而去,甚至連居高臨下看她一眼也未曾。

“同年同日又同窗。有分成雙,願早成雙。李勖,你知道嗎?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從了自己的心,好不容易承認我愛上了你,你卻……卻……”

枯坐在地上哭了許久,直到太陽都西斜了,顧蘭亭才擡起袖子擦幹眼淚,拖着麻木不堪的身子走出殿門。

剛走至禦花園。就碰上了一直在等她的沈姑姑。

“蘭兒?”

顧蘭亭猛地聽到這一聲呼喚,心裏大驚,卻不知為何突然又湧出了淚來。蘭兒,是她的乳名,以往只有爹娘曾這樣喚過她。

“你是……”顧蘭亭後退了一步,眼裏露出了防備。

“你別怕,我是太後身邊伺候的沈姑姑。我也姓沈的,還當過你幾個月的奶娘。”

“你是沈家人?”顧蘭亭更加吃驚了。

“不是。你出生第二年的夏天,沈老爺曾帶着家眷去避暑山莊避暑,當時太後娘娘也在那裏,娘娘與你娘一見如故便稱成了知交好友。恰逢你的奶娘生病了,我便替了她一陣子。今天在殿上見到你我才知道,原來你還活着,真是謝天謝地。”

沈姑姑說着要伸手去握顧蘭亭的手,顧蘭亭想躲卻沒躲過。她上下打量着面前這個面目慈祥的婦人,她的手心是暖的,看起來不像說謊的樣子。

“太後……也知道我的身份?”

“太後還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一定會為你娘高興的。”

“別,別告訴太後我的身份,多謝。”顧蘭亭抽回手,也沒等沈姑姑答應,就揚袖快步走了。

她心裏清楚,太後要是知道了她的身份,不一定會高興。

顧蘭亭思緒正一團糟,走過禦花園拐角時一個沒注意,撞上了迎面走來的人。

“對不住啊!”顧蘭亭發覺自己正撞來人胸膛上,來人還是個男人趕緊後退了一步。

“原來是顧大人,你沒事吧?”

“你是……八賢王?下官見過八賢王!”八賢王李勤,是先帝的第八個兒子,一直隐于鄉野,不慕名利,在封地與朝野都頗有賢名。顧蘭見過他的畫像,不過他真人,倒是比畫像上還要儒雅,撲面而來盡是書生氣。

“顧大人不必多禮。顧大人身體沒有大礙吧?先才殿上吐血着實也吓了本王一跳。”李勤拉了顧蘭亭起來,兩人一道,邊走邊說。

“下官沒事,多謝王爺關心。不知,王爺為何回京了?”不是說八賢王自十八歲封王被譴去封地就再也沒回過京城嗎?

“皇上急召,本王就回來了。顧大人可是要出宮,不如咱們一道?”李勤問顧蘭亭,見她久未答話,偏頭看她已是陷入了沉思,英氣的柳葉眉都皺了起來。

她是在想李勖為何急召八賢王回京。

見顧蘭亭也不看路就直直地往前走,李勤也是覺得好笑。

“顧大人,你走錯啦,這邊這個方向才是宮門!”

“哦,好,下官這就回來……”

☆、捷足先登

顧府。今日是個陰天, 但天色也還算明朗,顧蘭亭與柳還行正在院中對坐飲茶。

“呆子,你說為何八賢王會突然回京?”

“這事兒我也聽說了, 皇上還把管軍需的尚署交給八賢王了,看來是準備重用他這個皇弟了。難道是皇上覺得太累了?要找個人分擔一下朝政?”

顧蘭亭搖了搖頭,不置可否:“此事先不說了,馮京一案可有進展?”

“那李延昌前幾日回京了,可在京裏着實查不出他什麽可疑來。我們派人去他揚州老家查探去了, 只是奇怪的是, 人去了好幾天了一點兒音信都沒有。”

“不好,這其中必定有鬼!”

“這事兒我自然也知道,等過幾日,我親自去一趟揚州吧。對了,你知道嗎?因着牽涉到南合興貪污一案,你們翰院的覃學士已經被關進天牢了。”

“哦?我已幾天沒去翰院了, 倒是沒聽說。唉,也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回翰院了。”

“還回去幹什麽?蘭亭, 你該慶幸你的女兒身是在當時那種情況下被揭穿的,功過相抵你才保住了小命。”

“光有這小命沒有官銜是不行的, 翰院, 我還是要回去的……”

院內, 顧、柳二人說着話。院外,一大群人馬浩浩蕩蕩朝顧府逼近。

李勖今日要去南山行宮泡藥泉,阿寧說她要來找顧蘭亭, 非讓李勖送她來不可。她本來是想着,到了顧府死也要拉皇兄下去看顧蘭亭的。可皇兄一臉淡漠的樣子,任她軟磨硬泡也沒有下馬車的意思。

“皇兄,你真的這麽狠心,不下去看看顧蘭亭嗎?”

李勖沒答話兒,正襟危坐着,像是在閉目養神。

“皇兄,你再不去看她她可就要被別人捷足先登了啊!你看你看,她那個翰林院的同僚來了,還拉了好幾車的花兒呢!”

李勖聞言猛地睜開了眼睛,越過車窗看去,有一隊車馬停在了顧府門前,的确拉了好幾車各色各樣的鮮花兒。而當首的人他認識,此屆的探花郎,李柽。

但凡女子,多半都是喜歡花兒的,這李柽……

“阿寧,你萬不能叫這人得逞了去。”李勖感覺情況不妙。

“喲喲喲,皇兄這下不裝冷漠了吧?看我的,這事兒包在我身上。”

阿寧說着就下了車,直往李柽那方去。

“李柽,你拉這麽多花兒來幹什麽?”

“公主,臣參見公主。回公主,臣聞顧兄被敕令在家,又聽她病還未好,怕她無聊,送些花兒來讓她高興高興。”

“哎呀!你這個想法好啊!”阿寧捏着下巴作沉思狀看了看那些嬌豔的花兒,又道:“李柽,你看我來看顧蘭亭也沒帶什麽東西,不如你這些花兒都給我吧,讓我送給顧蘭亭怎麽樣?”

“公主,這怕是不妥吧……”李柽萬萬沒想到公主會看上他的花兒,這可是他搜羅了好幾天才弄到的啊!

“哎呀,有什麽不妥的,本公主回宮了還你二十車,保準比這還好看!”阿寧拍了拍李柽的肩膀,轉身吩咐她的仆從道:“趕緊的,把這些花兒都往顧府搬!”

公主樂呵呵地帶着仆從們進了顧府,門外只餘李柽與家丁愣在原地,敢怒不敢言。李柽吃了啞巴虧,又沒了禮物,只好又上馬打道回府了。

看着李柽離去,李勖笑了笑,落下車簾吩咐小安子繼續往南山行宮去。

顧府院內。

“柳不行,你也在這裏啊!”遠遠就聽到阿寧的聲音,柳還行趕緊站了起來。

“公主,你這是……”顧蘭亭看着阿寧身後的仆從搬了許多花兒進來,有盆種的,有瓶插的,看得她眼花缭亂的。

“嗯,這些花兒都是我……我皇兄送給你的,想叫你高興……”阿寧的謊沒能撒下去,因為顧蘭亭神色已刷地一下子冷了起來。

“公主不必為了哄我開心騙我。”

“哎呀,好吧,我承認,這花兒是我送的。但你相信我,我皇兄是很在乎你的。他是跟我一起來的,他現在還在門外面呢!”

“真的?”顧蘭亭眸中湧出一分喜色。

“真的,不信你跟我出去看!”

阿寧拉着顧蘭亭出去時,只見得李勖的馬車漸行漸遠,慢慢隐沒在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顧蘭亭失望的閉了閉眼,轉身往府內去。阿寧拉住了她。

“诶,顧蘭亭,我真的沒騙你,皇兄真的很在乎你啊,昨天你暈倒在殿上,是他抱你回的寝宮啊!你不知道,當時那幫老臣的眼珠子都快驚掉了!”

“是嗎?那他為何,連看我一眼也未曾呢?”顧蘭亭慢慢抽回手,淡淡笑了笑。

“皇兄,皇兄肯定有苦衷的,我總覺得,他自從中毒醒過來就怪怪的,好像有什麽事兒瞞着我們一樣。”

“中毒?醒過來?”顧蘭亭心裏一驚。

“你不知道嗎?之前,皇兄是被高集背回來的,回到宮裏昏迷了好幾天才醒過來的。譚太醫說是中毒了,不過現在都已經好了。”李勖所中之毒無解的事,阿寧并不知道。

可顧蘭亭聽此,卻突然好像明白了什麽。李勖中毒一事,她恍惚聽冬暖提過一嘴。現在想來,說不定那毒……

“他這是去了哪裏?”顧蘭亭突然一把抓住阿寧胳膊,問道。

“南……南山行宮啊……”

阿寧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就看見顧蘭亭已經翻身上了馬。

“那是我的馬,你小心!”跟出來的柳還行見狀大喊了一聲,可顧蘭亭沒理他,揚鞭飛快地跑了。

“阿……公主,她這是要到哪兒去?”

“當然是……不告訴你!”阿寧白了柳還行一眼,換了話題,“對了,上回跟你說的‘挖牆腳’的事情,你的行動怎麽一點兒成效都沒有啊?這麽久了,區區一個周纓你都拿不下?”

“你說什麽呢?你不也沒拿下楊遇安嗎?”

聽阿寧嘲諷的語氣,柳還行也不甘示弱。兩個人也沒個禮數,一路吵了起來。

“那還不是因為你太沒用拿不下周纓!”

“你這是什麽話,這能怪我嗎?”

“這怎麽不能怪你?這就怪你!我跟你說,‘挖牆腳’這事兒咱倆得好好合計合計……”

☆、心事終剖

南山行宮。暮色低垂。

宮外數座小山環繞, 山頂晚霓昳麗無雙;宮內陣陣水霧迷漾,水送暖意絲絲入骨。

“吱呀”一聲。

藥泉殿的大門應聲而開,兩列素衣宮娥手捧各式器物魚貫而入。

顧蘭亭也在一衆宮娥之中。

聽得管事公公輕咳一聲, 衆宮娥放下手中器物,顧蘭亭才敢擡首去看那藥池前站着的長身玉立、軒然若舉的身影。

未幾,有宮娥上前欲替李勖寬衣,他冷吭一聲,揚了揚手示意衆人退下。

顧蘭亭随一衆宮娥轉過身往殿外而去, 耳邊聽得有衣物落地, 有水聲傳來。她正左顧右盼,在想着怎麽悄悄留下來,就聽李勖道:“留下一個,替朕捏捏肩膀。”

顧蘭亭心裏一喜,耳疾手快,先衆人一步留了下來。

“吱呀”一聲。殿門又關了起來。

殿內有華燈數盞, 自門口至殿中又皆設蠟炬,連屬不絕, 洞照宮殿。熒煌如畫裏,她一步步走近他, 隔着氤氲水霧去看他隽逸俊秀的側臉, 墨色的長發, 堅毅的下颌,深潭似的眼睛……

覺察到身後有人停了下來,李勖頭也沒擡, 捶了捶肩膀道:“過來,這裏,用點兒勁兒!”他早就聽聞南山行宮各個宮婢都學得一手好按摩手法,只可惜一直未得空過來。

顧蘭亭怔了一下,看着浴池裏露着小半個後背的人,他不時地揉着鬓角,低着頭,眼睛已微微阖上了,想來該是十分的疲乏了。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緩步走過去,跪下,伸手,小心翼翼地替李勖按摩着肩膀。

手下的肌膚微涼緊致,初初與之相碰,她不禁有些微微顫抖。他的肩膀寬厚結實,線條流暢的後背迎着燭光顯得愈發光滑白膩。她與他距離這樣近,她甚至可以嗅到他發上、身上的藥香。

他的味道,她暌違已久,她想念多時。

她有好幾次都想停下手中的動作從背後緊緊抱住他,可終究還是忍住了。

顧蘭亭會一點兒按摩手法,适中的力道讓李勖慢慢放松了下來。他閉上眼,把頭向後靠了靠,枕在了浴池邊緣的軟墊上。

李勖的眉目倏地湧入自己眼簾,看他劍眉英秀,星眸緊閉,駝鼻高挺,顧蘭亭剛微微停了停手上的動作,又聽面前人開口下令到道:“替朕揉揉鬓角!”

顧蘭亭心中未有遲疑,伸出拇指置于面前人兩鬓的穴位處,輕輕揉起來。她低着頭,如此一來,兩人的距離更近了一些。她的目光只要稍稍下移,就能看清他健碩的胸膛。

只是這藥泉水呈淡淡的乳白色,再往下,卻看不清了。

李勖閉着眼睛,鬓角上的手指有些微涼,輕柔的力道讓他覺得很舒服。可那手指,揉着揉着卻慢了下來。他突然感覺到了不對勁兒,“嘩啦”一聲,他雙手猛地從水中揚起……

“你是誰?”

随着李勖低沉暗啞的聲音落下,顧蘭亭覺得自己肩膀被人大力一拉,天旋地轉間,整個人就猝不及防地落下了浴池,濺起了一身的水花。

李勖以為是來了刺客,先發制人,一把将來人的脖子扼住,壓倒在了浴池邊上。

“咳咳……”

顧蘭亭嗆了水,此刻又被扼住脖頸,不由地咳了起來。李勖這才看清來人濕漉漉的頭發下那張嬌俏的臉,他心裏一緊,立時便松了手。

“怎麽是你?”

他怕她從浴池邊滑下,伸手輕輕攬住了她的腰。看她撫着心口,咳聲漸悄,才微微放下心來。

“我……我想見你。”顧蘭亭撥了撥額前淩亂的頭發,好半天才低聲道了一句。

李勖低頭,想移開眼,卻最終也沒能移開。

顧蘭亭今日着了女裝,娟秀的雲鬓,素色的長裙,顯得別樣的溫婉。而在水裏,她單薄的衣衫很快就濕透了。他甚至可以看見她身前,月色肚兜的帶子。燭光搖曳中,她玉一般的肌膚正泛着瑩潤的光澤,在這水霧彌漫的浴池裏,更是顯得美妙動人。

他覺這樣的她甚是溫婉娴靜,連那兩根細瘦肚兜帶子看來都格外美好,可他卻不敢深看。

“顧卿僭越了……”

李勖想拿開攬在顧蘭亭腰上的手,卻被她緊緊抓住了。她的手指順勢搭在了他的脈上,由于是在水下,他并未察覺。

她觀他脈象或虛或實,或數或遲,或雀啄脈,确是中毒之症。

“李勖,你是不是以為你中毒了,快死了,所以千方百計,一而再再而三的不見我、推開我,叫我傷心?”

她說話時,眼眶已是猩紅,有淚盈盈欲落。他心裏百味交集,不想作答,只默然想抽回手。

“我今天就是僭越了!”

可她卻不許,反而一個用力,反身将他壓倒在了浴池邊上。李勖還沒有回過神來,只覺得唇上一涼,面前人的櫻唇已是壓了上來。

他越是往外推她,她卻靠他越近。

“顧……”

她的丁香小舌甚至趁他開口要說話,探到了他嘴裏,嬌軟嫩滑,溫香盈齒,叫人心旌蕩漾。

口中溫香叫人貪戀,卻又不能貪戀。

李勖終究還是大力地一把推開了顧蘭亭。

“顧蘭亭,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麽?我是一個将死之人,而且,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麽愛你,我們也不可能在一起,你別……”

她含淚捂住了他的嘴,不要他再說下去。

“可我愛你,很愛很愛你。李勖,你我初次相逢,我便知你儀舉不凡,不自覺被你吸引。再次相遇的時候,與你燈下聯對,心已為你微動。而後輾轉回憶起,你便是當年信誓旦旦說非我不娶的阿昶,才發現我已愛你至深,不敢失去。你知不知道,你說‘郁郁青衿是吾生’,我有多高興?你遠去東夷邊境,我有多擔心?我自小便知‘齊大非偶’的道理,也知現在的我與你不配,可我一腔孤勇,全都給了你一個人。我不管外人如何評說,不管你我結果如何,至少當下,我想與你一起。”

她哽咽着,字字真心,戳着他心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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