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書房

崔嘉寶從來沒有去過崔語堂的書房,這倒是頭一回兒。崔語堂牽着她,讓她有些不自在。崔語堂的手很寬大,指節處有寫字磨出的繭,從肌膚相接觸的地方感覺到細節讓她覺得有些過于親昵,不好意思的同時又有些新奇和欣喜。

“安兒說你很喜歡讀書。”

崔語堂低頭看她,試圖和她進一步對話。

崔嘉寶看他一眼,又低垂着頭,琢磨着該不該說。

崔語堂卻有些誤會,雖然崔嘉寶在小周氏面前會和他說話,但不代表她私心裏是接受這個父親的。他心裏還清楚記着他試圖撫摸她頭的那天,她微微避開的舉動。崔語堂心中嘆了口氣,覺得自己這些年來委實不稱職,怪不了崔嘉寶心中對他生疏。

他手舉了起來,想摸摸她的發頂,動作到一半卻又停了下來,尴尬地僵硬在原地。

崔嘉寶伸出了手,搭在他的手掌之上,輕輕一壓,将他的手壓在了自己的發頂,擡眼看他,像是小心翼翼想要親近人類的小動物。

崔語堂只覺得自己的心軟的不像話,笑道:“你笑起來像你娘。”

崔語堂手一放下,崔嘉寶主動牽了他的手,道:“我喜歡看史書、游記還有一些有意思的雜文。”

崔語堂不知道一向謹慎得有些膽小的崔嘉寶在努力信任他,他根本沒想到這方面去,雖然很少有姑娘看這些書,但他可不會覺得自家閨女離經叛道、不走正道。他只覺得崔嘉寶在回應他,回應他這個不稱職的父親。

崔語堂朝她一笑,道:“那爹就多搜羅一些這樣的書,你想看,便自己到我書房來拿。”

崔嘉寶有些驚喜,重重地“嗯”了一聲。

書房裏崔嘉惠等待已久,她坐在崔語堂往常坐的位置上,正百無聊賴地翻着書桌上放的書。從她神情來看,顯然也沒将書的內容看進去。

下人禀報的聲音驚擾了她,崔嘉惠才皺着眉看來,目光在崔嘉寶牽着崔語堂的手上一頓,這才道:“大夫不是說你的手要吊着一旬嗎,怎麽就拆了?”

崔語堂方才是太過高興,崔嘉惠這一說,他才想起來有哪裏不對,也用譴責的目光看向崔嘉寶。

崔嘉寶懵了一瞬,怎麽也沒想到,她随口一提的事崔嘉惠會記着,此刻只能無力辯解道:“大夫也說了,本來就不是很有必要,只是以防萬一的舉措,我的手早就好了,這樣吊着實在難受。”

崔語堂卻嚴肅了起來,道:“大夫既然要你這麽做,自然有大夫的道理。你現在年紀小,行事肆意些也瞧不出什麽來,到了老的時候,種種壞處便顯出來了。聽話些,回去請人重新弄上。你的丫鬟們會弄嗎?不會的話就請大夫再來一趟。”

崔嘉寶知道事已至此,她是拆不了了,連忙道:“大夫弄的時候,花朝、月夕都在旁邊聽着呢,肯定是會的。”

她可沒臉再把那個老大夫請回來,讓人再重新給她捆一次。

崔語堂一聽這兩個陌生的名字,知道是她的丫鬟,便在心中默記下來。

崔嘉寶被帶回去後,愁眉苦臉地任兩個丫鬟重新幫她把手包起來,看着看着還幽幽地嘆口氣。

月夕膽子小一點,包紮時又格外認真,竟被她這聲嘆氣給吓了一跳。

花朝被月夕給逗笑了,沖崔嘉寶道:“姑娘這些時日活潑不少呢,往日裏就算是再嫌這玩意兒不方便又醜,也不會讓奴婢們給拆下來。”

崔嘉寶一怔,用右手扯扯自己的臉,月夕正用夾板固定她的右手,被她這一扯,人也趕快跟着動了起來,哀嚎道:“姑娘喲,你可小心點,別又把自己傷到了。最近可真是流年不利,你先是磕了腦袋掉進池子裏,又被表少爺石頭砸青了胳膊,現在還把兩只手給弄脫臼了。求求你這些日子千萬忍住,把傷都給養好了再說。”

崔嘉寶有些不好意思,只好低低“哎”了一聲,讓月夕心軟得不再說她。

等崔嘉寶重新包成一副可笑的樣子再回去時,崔嘉惠和崔語堂似乎已經有過一番談話了,兩人看起來都不太高興的樣子。崔嘉惠一副冷冰冰硬梆梆的樣子,崔語堂也不遑多讓。

見崔嘉寶來,崔嘉惠的神色又變得有些委屈起來,仔細一看似乎眼裏水汪汪的。

崔嘉寶頓時陷入一個尴尬的境地,此刻也不好起身走開,生怕更顯眼,只得眼觀鼻口觀心。

崔嘉惠和崔語堂都不說話,也沒人趕崔嘉寶走,三人就着這詭異的沉默同坐一室。還是崔嘉寶先受不了,雖不敢開口說話,好歹給自己找了些事來做。她仔細打量起這書房來,崔語堂的書房自然是挑了間大的屋子改的,書架上擺滿了四書五經類的正經書,其中還摻雜了些崔嘉寶喜歡的書。

書架邊還有個門,似乎是隔間的入口,想到在京城時,崔語堂常年睡在書房,只怕這裏面也是備了張小床。

書桌上筆墨紙硯樣樣不差,崔嘉寶于此不算太有鑽研,畫畫時也是随心,什麽工具都能成畫,只求順手罷了。但崔語堂的東西肯定差不到哪裏去,這樣一想,她又有些手癢癢,想着有機會借來試一試。

書房的牆上挂了幅張銀城的山水圖。

張銀城不是太出名的人物,她對他有印象還是因為恰巧在游記裏看過他,作者說“臨城山水,繪者衆,銀城為最”。她一時好奇,便求崔崇安幫着找了些有關張銀城的東西。張銀城此人,被當時的書畫大家劉柏仁評為“機巧有餘,靈氣不足”,說他所繪之景太過寫實,反而失了意境。

崔嘉寶看了幾張他的畫,倒有不同的看法。意境這東西,向來不以固定的形式存在,為了追求意境而采用特定的手法,本身就流于匠氣。她倒覺得,張銀城的畫裏不乏風骨。劉柏仁這幾句話,相當于毀了他的前途,可他的畫筆卻從未停過。

有人因着這句話,請他去畫新府邸的圖紙,他也不覺得是侮辱,雲淡風輕地笑了笑,也便畫了,反倒将存心看笑話的人弄得不好意思。

最後的最後,雖然他的畫仍然不為主流所接受,卻讓人在書裏寫下“繪者衆,銀城為最”,也不枉他一生的這點堅持。

崔嘉寶望着這張畫出了神,最後還是被崔語堂的聲音給吸引回來。

“等阿年養好傷,你們就和安兒一起去白鷺書院。我已和山長提過這件事,入學之後,須得尊敬師長,與同窗好好相處。不求你們去争什麽魁首,只希望你們回想起這段時光,不會後悔。”

崔嘉惠的臉色好看了一些,但還是能看出在生氣的樣子,冷冷地應了聲。

崔語堂揉着眼邊的穴位,很是頭疼的樣子。

崔嘉寶的心情卻是不同于兩人的輕松,雖然先前一直知道自己或許能去書院,但此刻崔語堂親口提過之後,心才是真正放了下來。她這和兩人迥然不同的輕松,讓崔嘉惠狠狠瞪了她一眼。

崔嘉寶想要收斂一點,卻還是忍不住問道:“白鷺書院的課是怎麽上的?先生們決定我們學的內容麽?”

崔語堂打起精神來應對小女兒的問題,道:“禮、樂、射、禦、書、數,六藝皆有,分有基礎課程和精修課程。基礎課程六藝都得上,完成基礎課業後,精修課程不限,可自行選擇。總的來說,倒比國子監多了份靈氣。”

崔嘉寶真是打開眼界,光是聽他說便很是吃驚,問道:“像射、禦這樣的課,女子也可以上嗎?”

崔語堂第一次聽說的時候,不比崔嘉寶淡定多少,見她這樣,倒開心起來,笑道:“有何不可?男子與女子分開授課,課程的內容和難度多少有所改動,更适合你們這些小姑娘。便是不喜歡也無妨,拿來磨一磨性子,精修課時不再選便是。”

崔嘉寶感興趣極了,頭一次期待起上課來。

一邊崔嘉惠臉還冷着,側着的身子卻早已不知不覺地轉了過來,崔嘉寶見了偷偷抿嘴一笑,不敢讓她看見,免得她又生起悶氣來。

這邊崔嘉寶樂颠颠地回了屋,開始思考起上書院要帶的東西。從背包到文房四寶,一個個考慮過去,興奮得睡不着,半夜又突發奇想,爬起來想要自己縫一個背包。守夜的花朝沒醒,倒又把起夜不放心來察看的月夕給吓個半死。

月夕一手叉腰,一手拿着燈,念叨道:“小姑奶奶,成天嘴甜,一口一個月夕姐姐,就你最不省心。”

崔嘉寶笑嘻嘻地看着她,月夕被她看得沒脾氣,從她手中接過,有心想幫她做,又知道她喜歡自己動手做些繡活,只好勸道:“這油燈底下做繡活,你眼睛是想要不想要?今晚先睡下,明日再起來弄可好?”

崔嘉寶乖乖在她服侍中躺下,在月夕吹燈之前抓住她的袖子,輕聲說道:“月夕姐姐,你別煩我。我只是太高興了。”

這段時光,和從前可真不同。

月夕是陪着她走來的人,心中一軟,也不說什麽,輕輕吹滅了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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