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阮永氏在東廂屋裏給二兒子編草鞋,聽着正屋方向的動靜,她怔了會,捏緊着手裏的半只草鞋,走到了窗臺下,往廚房瞄了瞄,石磨就擱在廚房外的屋檐角裏。她見到大嫂端着半盆苞米站在石磨前,木盆擱在腳邊的板凳上,雙手捧着苞米放進石磨上方的孔裏,慢慢地推動石磨。婆婆坐在不遠處的屋檐下,懶洋洋的靠着,似是在打瞌睡,對面的西廂窗戶支起,能看見二嫂難得老實的做着繡活。

婆婆為什麽會發作大嫂?阮永氏想不明白,一顆心揪成團,透着濃濃的惶恐,連大嫂都不顧及,那婆婆會怎麽對她?又想着,好在初秀已經出嫁,剩下的倆個兒子年紀尚幼,最多也就磨難磨難她和文豐,嫁進阮家多年,忍着受着都快成習慣了,也不知這日子何時才是個頭。婆婆連大嫂都不顧及,便是沒把大哥當回事,是不是可以趁着這機會把家給分了?想到此,阮永氏心跳的有點快,她又看了眼正在磨苞米的大嫂,慢吞吞地坐回了桌邊。

等等,再等等,且先讓大嫂累着。阮永氏有點兒忐忑,為她的想法感到羞愧。在家裏平素就靠大嫂給她撐着,眼下大嫂出事她卻眼睜睜的看着,不僅不上前幫忙還想着借此鬧分家,大嫂會怎麽想?還是先過去幫忙罷,幫了忙再将想法和大嫂說說,通了氣兒,行事就有章法,不至于離了情分。

前後都想妥當,阮永氏坐不住,随手擱了草鞋,匆匆忙忙的往廚房走去。就這小會功夫,阮劉氏的額頭已沁了層薄汗,氣息都有些微微喘。

“大嫂。”阮永氏湊近些,才小聲的喊了句,幫着她一起推。

阮劉氏擦了把汗,露出個溫和的笑。

“老三家的。”阮程氏仍是那打瞌睡的模樣,連眼皮子都沒掀。

阮永氏心裏一緊。“娘。”細細的應着,和大嫂對視了眼,連推磨的動作都停了下來。

“既然你喜歡推磨,明早就由你來磨苞米,手裏的繡活趕在明早前做完,繡活送給我後,你再去磨苞米,繡活沒做完,就由你大嫂繼續推磨。”阮程氏說完話,起身打了個哈欠走進了屋裏。別看平素她對三兒媳最苛刻,其實最厭惡的還是大兒媳,顧及着老大是家裏挑大梁的,才隐忍着沒有發作,有氣也撒到了三兒媳身上,倒是讓她這大兒媳實實在在的當了回好人,她這三兒媳多傻,真以為她這大嫂是個心腸純善的菩薩,這人傻罷就該多吃點苦頭!要是沒她大嫂在裏頭亂摻和,家裏還真能省不少事兒。妯娌倆感情好是吧,看她們到底能好到了個什麽份上。

阮永氏手裏的繡活向來是最多的,便是給她一整日的時間,她也做不完手裏的繡活,婆婆這是逼着她點油燈通宵趕活兒!阮永氏當即眼眶就有點泛紅,哆嗦的看向大嫂,壓低着嗓子。“娘,這,太過份了些。”大嫂磨完晚間要用的苞米,睡上一覺,隔日大清早的又起來推磨,都不用想便知有多艱難,婆婆這是要将兒媳往死路上逼!

阮劉氏沉默着推磨,推了好幾圈,才緩緩地道。“只能受着,初秀娘你回屋裏做繡活罷,別管我,明兒早上我起來推磨。”

“你一個人怎麽推的動!”阮永氏抹了抹眼角。“我先幫你推會,你歇歇。”

“依着娘的性子,你明天早上趕不完繡活,就別想吃早食。”阮劉氏推了推她,沖着她連使了兩個眼神兒。有些話不好說出口,只得打眼神。

阮永氏看的明白,按捺住激動的心情。“那,那我先去趕繡活。”

“去罷。”阮劉氏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大嫂和她的想法是一樣的!阮永氏急急的進了東廂,靠在床頭急促的喘着氣兒。倘若真的可以成功分家,分家,真的能分家。想着想着她就有點魔障,臉色泛着紅暈,眼睛亮的有點吓人,身體止不住的顫抖着。如果能分家……老天保佑真的可以分家,她願意減壽十年。只要能分家,苦點累點都沒有關系,有手有腳還有把窮力氣,咬咬牙,熬個一年半載的,日子慢慢地也就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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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和大嫂通過氣,阮永氏心裏有底,也就不急着做繡活,明天早上必須得大嫂去推磨,她趕不上明天的早食沒關系,餓一頓也沒什麽,今晚的通宵不能省,樣子得做出來給婆婆看,不能讓婆婆看出苗頭來,她若是及時收手,難得的分家機會就得跑掉。

阮劉氏從未推過磨,這是男人幹的力氣活,家裏寬松的莊戶,會買頭驢子拉磨,可見這活有多苦多累。她緊趕慢趕,總算趕在張羅晚食前,将苞米都磨成了細細的粉,阮程氏過來看了眼,很滿意的點着頭。“女人家幹活就是比男人家要細致,瞅瞅這粉磨的多細,今兒晚間的苞米馍馍口感肯定好。”說着,又道。“老二家的和老三家的都在趕着繡活,業興娘就受點累,給我管着竈裏的火,我來張羅晚食,這是個省事兒的活,正好你也可以歇歇,累壞了罷,初初推磨是有點難,多推幾日就能養成習慣。”

阮永氏低頭看了眼雙手,生了好幾個血泡,有兩個血泡被擠破,這會已經疼到了麻木,她放下手,對着婆婆笑了笑,沒有說話,拿了個凳子坐到了竈口前,撿了點易燃細柴開始生火。煙囪很快飄出袅袅青煙,風裏萦繞着陣陣飯香。在地裏幹活的阮家漢子們回到家裏,聞着自廚房飄出來的香味,阮文善愣了下,今個晚食吃馍馍?可地裏沒人回來磨苞米。

“都歸家啦,去井邊收拾下自個,咱們就可以開飯了。”阮程氏站在廚房門口,滿眼慈愛的說話。“今個晚食是苞米馍馍,配着中午剩下的肉食,我煮了鍋鮮湯,敞開肚皮吃馍馍管飽。”

“有馍馍吃喽。”十歲的阮業青颠颠兒的往屋後沖去,他是阮文和的二兒子,比阮業成就大了一歲,卻是相差甚遠。阮業青長的結實,身量頗高,黝黑的膚色,跟他爹一個模樣,整日裏見着誰都是個笑臉,笑得還特燦爛,臉皮也厚,半大孩子吃窮老子,沒吃飽,就腆着個臉往阮程氏身邊湊,一口一個奶奶的喊,也不說旁話,傻憨傻憨的模樣兒,阮程氏瞅在眼裏一顆心軟的一塌糊塗,碗裏剩着的烙餅或馍馍等淨推到了他跟前,讓他慢慢吃。就靠着這樁,阮業青每天總能吃個肚飽。

在地裏勞作整日,歸家時有豐盛美味的晚食,總能另人心情愉快。阮家漢子邊往屋後走邊說着話,都是些地裏的瑣碎事兒,年幼些的孩子們,嘻笑着往井邊沖去,熱熱鬧鬧地,充滿着生活的鮮活氣兒。

難得的溫馨場面,卻在吃飯時被破壞,阮文善看着媳婦哆嗦的雙手,竟是連個碗都端不住,幸好他手快,碗差點兒就摔到在地上,活了半輩子的硬漢,這個瞬間,望着媳婦的一雙手,眼眶泛酸,忽地有了種想落淚的沖動。

“怎麽搞的?”深吸口氣穩住情緒,阮文善輕聲問着,饑腸辘辘的他,這會滿心滿眼的全是媳婦受傷的手。“咱們去找胡大夫。”

阮劉氏抽回自己的雙手,往衣袖裏藏了藏,溫和的笑道。“磨了點苞米,沒事兒,先吃飯罷。”

阮文善看着桌上熱騰騰的苞米馍馍,想着媳婦受傷的雙手,越發覺的眼睛泛酸,雖餓卻沒有胃口。“娘。家裏這些粗活累活,你跟我支個聲就行。”

“是要告訴你件事。”阮程氏擱了手裏的馍馍,掃了眼整個桌。她擱了馍馍,其餘人也得停下,只有阮老頭吭哧吭哧慢悠悠的吃着,一口馍馍一口肉再吃一口鮮湯,吃的相當認真專注,半點沒有被桌上的氣氛影響。“往後家裏推磨的活兒,就歸業興娘和業成娘倆個輪着來,旁的瑣碎事兒也由她倆來拾掇,飯菜我來張羅。”頓了下,目光落到了阮如秀身上。“平素業興娘和業成娘倆個接的繡活,由着如秀和業山娘分攤着,你倆旁的別管,多給我做點繡活換錢就行。趁着這會不算農忙,地裏的活由興業領着下面的弟弟來忙活,文善你們哥三去外面接點事兒,多掙點錢回來。”

“我尋思着家裏得買頭牛,老是借左右鄰舍的也不是個事兒,還有呀,眼看業浩業山要娶媳婦如秀要出嫁,這筆錢先放一邊不算,咱們這屋子啊,随着家裏的人口增多,也要重新修整修整,我想着要動就動大點,整個敞亮的大屋出來,時間過的快啊,再過幾年業青業成也得娶媳婦,家裏的小輩都可以用籮筐來挑,總得有屋住不是,樁樁件件都是錢啊,所以呀,咱們一家子得抓緊時間掙錢,争取呢,秋收過後就重建屋子,這樣也好給業浩業山說親。”阮程氏說的慢,看着大兒子,樂呵呵的笑着,滿眼慈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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