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番外·永夜無殇3

城外的寺廟叫白雲寺，在半山腰，人确實不多，也不如京城裏的那些寺廟富麗堂皇，木頭甚至沒有上漆，用最原始的木色面對來客，柱子上還能看到清晰的裂紋。

可面對着這樣的寺廟，反倒令少冉心裏愈發平靜。聽了許久的經，他頭一回發自內心地覺得那些經文有了意義，而不僅僅是抱着窺探梁國人的心思。

桃花正盛，一團團地簇成觸手可及的雲朵，輕柔地環繞着這座遠離喧嚣的清冷寺廟。可惜是陰天，天灰蒙蒙的，花色也随之有些暗沉。他随着言煜下馬，跟在言煜身後，看言煜輕輕敲了敲緊閉的大門。

不多時，門開了，走出一個穿着藍色僧袍的僧人來。僧人面色淡淡的，與言煜似乎十分熟悉，什麽也沒問便大開了門請他進去。

少冉見僧人面上絲毫谄媚巴結的神色也沒有，不由得對這座寺廟又多了幾分好感。

賞花飲茶聽經，盡管是陰天，少冉仍覺得自從來到梁國，從未有過這樣輕松愉悅的時刻。言煜心情也很好，同他說起許多幼時趣事；少冉也說了許多自己的事。平素兩人來往時總會隔着些距離，這一天卻像是自幼便認識的夥伴，說到開心處時，言煜還會大笑着拍少冉的肩膀，一絲兒隔閡也沒有了。

到下午突然下起了大雨，一下就是許久，原本打算回城的兩人不得不在廟裏等待雨停下來。言煜此行并未帶着侍衛，兩人若是冒雨下山，遇上什麽事情就糟糕了。

少冉本盼着雨能很快停下來，然而眼看天快要黑了，雨仍沒有變小的意思，不由得有些着急。

言煜倒比他坦然多了，安慰他道：“今夜怕是回不去了，你放心，明日回去後，我會向父皇說明緣由，父皇定不會怪罪于你。”

質子不能随意離開京城，更不能在外夜宿，否則就會被當做意圖潛逃。就算有言煜撐腰，少冉也不敢冒險。

“我看我還是回去吧。”少冉卻不想給他惹麻煩。

“孤同你一道回去。”言煜說着便站了起來。

少冉哪敢讓他一起回去，勸阻道：“夜路難行，殿下還是等明日雨停了再走不遲。”

“是孤邀你來的，夜路難行，孤怎能讓你獨自回去？”言煜正色道。

“殿下，我是從夏國來的，學騎射時，獨自一人在深山裏過夜也經歷過，我不會有事。”少冉極認真地說道：“殿下雖非柔弱書生，卻是梁國儲君，不能有半點閃失，所以請殿下不要再堅持了。”

獨自在深山裏過夜是真話，卻不是因為學騎射必須這樣，而是賢妃那個女人故意整他。他雖然不得父皇喜歡，可仍然是皇子，父皇一日未定下太子，他就是一個威脅。随同父皇去獵場行獵時，她設計他深陷兇獸不知凡幾的深山密林裏，企圖令他找不到歸途。

Advertisement

好在他命大。他學過一點如何在山林裏尋找方向的技巧，也記得行宮就在南邊，馬被野獸拖走了，他腿也傷了一條，走了兩天一夜，總算是走出了林子。

看到狼狽不堪但不失皇子氣度的少冉，賢妃的臉色別提有多好看了。而險些少了個兒子的皇帝也不過是安慰了他幾句，連半點異常也沒發現。

那個時候少冉已經不再期待父皇的任何關切了，他只慶幸母親不在，否則不知道會怎麽心疼。

“不行……”言煜還想堅持。

少冉卻很是嚴肅地說道：“請殿下不要為難我。”

他從不用這種語氣對言煜說話，少冉一直是一個溫和懂分寸的少年，在言煜面前不曾有半點逾越。

話說到這個份上，言煜若還要堅持，就真是為難他了。

言煜便不再勉強他，嘆道：“既然你執意要冒險回去，喝杯熱茶暖暖身再走吧。切記要小心，若是路滑不好走，千萬要回到寺裏來。”

少冉點頭應下。

言煜持着茶壺說道：“這茶涼了，我去取熱茶來。”

“我自己去吧。”少冉忙道。

言煜哪裏肯，少冉便只好坐在房間裏等他回來。

言煜沒有去很久。少冉抿了一口茶，驚異地說道：“這茶好香，可是這香味……竟不知該如何形容才好。這是什麽茶？”他望向言煜：“下午飲的茶仿佛不太一樣。”

“這是另一種茶。”言煜笑道：“飲盡了才告訴你。”

少冉怕耽擱太久的時間，自然不像平日一般細酌慢飲，很快喝完了。

“現在可以告訴我了。”他沖言煜一笑，突然覺得頭有點暈。他擡手按住額頭，眼前突然一片模糊。

言煜看着眼前的少年身形晃了晃，向地上栽倒下去，擡手一扶，便将人勾到了懷裏。

“這茶當然同下午的茶不一樣。”他勾起唇角，笑容與平素全然不同，又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眉梢唇角盡染邪氣：“若非你太蠢笨，孤又何必出此下策呢？”

這個來自異域的俊美少年看着是個聰明的，任他使盡渾身解數，卻連他半點暗示也不懂得，絲毫不肯同他親近。

少年定然每日都在練習武藝，身上的肉十分緊實，不像他府上的那些人，各個都幹巴巴的。言煜修長的手指在少年肌膚上一寸寸地撫摸着，貪婪地吞噬着這具他看中已久的身體。

夏國質子突然開始閉門不出。任由太子無數人派人來請，都只是稱病不出；這消息落在李含光等人耳中，也不過是一場笑話：“以為自己是誰呢，跟梁國太子拿喬。”

只有少冉自己知道，當從迷藥中醒來的那一刻，他憤怒得險些殺了言煜。

言煜不再是他記憶裏那個溫文儒雅的梁國太子，而是比兇獸更可怕的惡鬼，被少冉用茶盞碎片劃着脖子竟然還在笑：“傷了孤，你就永遠別想回到你母親身邊了；因為你，那個可憐無辜的女人還會背負一輩子恥辱，被失去了故土的夏國人咒罵一輩子。”

少冉從不曾想過，這個人可以笑得這麽猙獰。

他也從沒有想過，自己會被人騙至如此田地。明明那個人的命就在他手裏，他卻什麽都不能為自己做。

竟然拿母親來威脅他……

“她也是你姑母！”少冉咬牙切齒地說道。母親的事情他只同言煜一個人說過，但他從沒有說過母親便是嫁去夏國的梁國公主。

“那又如何？”言煜絲毫也不在乎：“身在夏國心系梁國的公主，與梁國裏應外合謀奪夏國，你覺得這樣更好些？”

他對那位沒用的姑母半點同情也沒有，在他眼裏，姑母只是一個此刻能夠用來拿捏少冉的棋子。

“畜生……”少冉雙眼通紅：“你們都是畜生！”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着。他多想了結了言煜這條狗命，然而他不能不顧及母親，世上唯一一個對他好的人，一個梁國女人。

“殺了孤，你很快就能同她團聚了。”言煜邪笑着，以一種滿不在乎的語氣催促他：“來呀，還猶豫什麽？”

少冉看着這張臉，突然想起了過去的許多個瞬間，言煜不動聲色、有意無意的觸碰和暗示。

而他一無所知。

他哪裏能想得到言煜是這種人呢？

——“你要是個聰明的，就聽我的勸，離太子殿下遠些。”他又想起莫名其妙的言烨。

言烨讓他遠離言煜，其實是想提醒他嗎？

可他竟然全然沒有意識到！

他原本有機會避開這種事，原本可以不必面對這樣的窘境！

意識到這些，他像是失卻了所有的力氣，再也握不住那塊小小的碎片，耳邊只剩言煜張狂的笑聲。

他不肯再見言煜，任由言煜派來的人如何威脅和引誘，只是不出門。因着他不肯回應，言煜仿佛也沒法子了，漸漸地不再派人來了。

有一日梁國皇帝卻突然下旨召見他。來人少冉認識，他到梁國京城的第一天，就是那個老太監送他到這座府邸，一張臉沒有半點笑容，滿是陰鹜之色。平素梁國皇帝有什麽賞賜，也是他親自送過來，一臉的倨傲，仿佛他們這些質子是多麽卑微的塵埃。

少冉一顆心頓時被高高吊起。

莫不是梁國皇帝知道什麽了？發生了這種醜聞，梁國皇帝莫不是想殺他滅口罷？

少冉從心底鄙視自己的膽小怕事，但他更怕回到夏國母親那裏時，只剩他的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