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一片冰心,緣來是你(番外)
也是和唐施相處半輩子後,祁白嚴才最深的體會到唐施若想隐藏某個秘密,他直到入土也不會知道。悶聲不響,從不提起。
這天祁白嚴的學生來拜訪他,三個男性,都已年過半百。
唐施給他們沏茶,在三人尊敬地喊完“師母”後,貼心地将書房留給他們。
話過半巡,幾個人回憶起放蕩肆意的大學生活。
戴眼鏡的康先生笑道:“那時候老孟是最浪的,咱們學校長得好看的姑娘全被他調戲過,偏生小姑娘就愛這種白淨小生,十有**被他得手。”
現在依舊喜歡打扮,穿着斯文的孟先生聞言只是笑笑。好看的人,老了就變成好看的老先生。現在他不招蜂引蝶了,偏偏老太太們喜歡找他了。也算一種因果報應。
旁邊胖胖的杜先生跟着道:“可不是,再加上是中文系才子,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寫句詩,說個詞,更是讓其他學院的女生迷戀得了不得,啧!可嫉妒死我了!”
孟先生擺擺手,似有感慨,笑道:“年輕時候做的混賬事,現在還提什麽?總歸那時候荷爾蒙旺盛,辜負了許多人。”
“現在可還敢辜負?”康先生揶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啊。”
孟先生笑,“到底是要被人管的。”對家裏那位很是尊敬親昵。
“你們說到這個,我倒是想起一件趣事。”杜先生笑道,“老孟,你可還記得大三的時候你看上我們學校一個直系師妹,想着既然同是中文系,就用文藝些的方式追求一下?”
孟先生想了想,道:“還記得。”許是想起細節了,嘆一聲,“可真是令人羞愧。”
康先生倒是有些記不清了,聞言來了興趣,問:“怎麽了?”
杜先生道:“他大三那年看上大二一個師妹,在書裏摘了一首情詩,寫在頂文藝一箋紙上,趁小師妹離開的時候夾進人家書裏。小師妹自習走後,信箋被留下了,小師妹回他——‘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像是知道是老孟,又聽聞過他的花邊新聞,十分輕蔑不屑。”
孟先生道:“我當時是頂不服氣的,還跑去傻兮兮對峙,結果被堵得啞口無言,後來又得知她的筆名,在網上搜了搜,看過她寫的文章,從此以後再也不敢班門弄斧。中文系卧虎藏龍,她是我上大學後頭一個佩服得不敢再接近的女生。”
康先生對此已完全無印象,聽完後倒是對這件陳年舊事有了大興趣,問:“筆名可還記得?”
孟先生搖搖頭,“這麽久的事,早忘了。”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好像……好像叫什麽一曲?三個字,什麽一曲……”
祁白嚴全程在聽,聞此心中一動,不動聲色打量了自己學生一眼,道:“若是我們中文系的學生,有讓你欽佩的文采,我該是知道的。”
孟先生搖搖頭,“後來我才知道她不是我們學校的。”
胖嘟嘟的杜先生驚訝了,“不是我們學校的?”想了想道,“不可能!當時我可是見過她在文淵樓上課的。”
孟先生道:“她只在我們學校讀過一年的書,聽說她是F大過來的交換生,只呆了大二一年,交流期滿就回自己的學校了。”
“F大?”祁白嚴問道。
“嗯,F大的高材生。”
幾個人又說了其它一些話,祁白嚴中午送走學生後,從書櫃裏抽出一本文集,文集名字叫《途》,作者是斯一曲。看書封和文集內容,可以很明顯看出是一個女性的文風。文筆稍顯稚嫩,但文采飛揚,行文流暢,邏輯缜密,對于一個二十歲的小姑娘來說,确實不錯。按同學孟當年的學識,會欽佩這樣一個女生,不足為奇。
但是這樣的品質,能讓同學孟傾服,卻不能讓祁白嚴也能。但這本書竟然在他的書房裏。
為什麽?
因為這是唐施的書。
是二十歲左右,還曾懷揣着作家夢的唐施星散發表四處,最後集結成冊的《途》。唐施放進書櫃裏,祁白嚴看過,知道她年輕時候有過這樣一個筆名。
但并不知道同學孟口中的“趣事”,更不知道她竟然在C大讀過書。
唐施進來收拾,看見祁白嚴又在翻她年輕時候狂妄不自知的廢作,漂亮的老太太嗔道:“有什麽好看的?”
祁白嚴問:“你在C大讀過書?”
唐施一愣。
祁白嚴道:“今日來的孟同學,想來你該是記不得了。你在C大交流學習的時候,他寫情詩給你,被你嘲諷回去,剛幾人回憶大學生活,講到了這件舊事。”
唐施竟有些心虛。
祁白嚴道:“沒上過我的課?”上過他課的學生,他都記得。
“一節。”竟更是心虛。
祁白嚴手一頓。
兩個人四目相對。攜手幾十年,彼此都已十分了解各自脾性。唐施在遇見他之前的事,他不打聽。兩人聊天的時候,東講講西講講,大致能把她前二十六年拼接完全。但大二這一年,竟被她完全略過了。她上過他的課,在法定寺三面之緣之前,竟見過他。她竟從未提起。
這些,似乎都在指向一個方向——唐施有一個秘密。
或許,還關于他。
下午,兩個老人去風花雪月喝茶,法定寺的檐角在遠處靜靜伫立。
唐施以為這件事該随她一起入土,因緣造化,終究要告訴他。
其實是很簡單一件事,不過是唐施早就喜歡他。
唐施作為交換生确實在C大讀過書,大二一學年。不過她在C大讀書,并不是想修哪一門課程就能修哪一門,她在C大的課程得與F大對接,回去之後還要學分兌換,所以唐施選的課程都是兩個學校共有的課程,又根據課程性質和學分要求,再加一點點自我興趣,選了一些其他課。很不巧,祁白嚴的《佛教文化概論》并不在唐施的選擇範圍之中。
唐施耳聞過祁白嚴。身在C大中文系,不耳聞都難。但是,就像小姑娘寫給同學孟的回複一樣——“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年輕氣盛還有些恃才傲物的唐施小姑娘,對傳聞中的“祁先生”絲毫不感興趣,甚至嗤之以鼻。
至于後來為什麽又有了那麽一節課,唐施道:“一時興起。”
大二下學期快結束的時候,唐施因那天沒課,打算去圖書館看書,從宿舍樓出來,遇到四個小姑娘慌慌張張往外跑,邊跑邊說:“快點啦!沒位子啦!”“快點快點,祁先生的課人好多!”
唐施一看表,下午一點半。兩點的課,一點半就沒位子了?
也太誇張了些。
腳步卻是一動,朝着四個姑娘奔跑的方向走,又拿出手機,登錄教務系統,查到《佛教文化概論》上課的教室,想:來一趟,去上一節傳說中人物的課,聽聽也行。
唐施到達教室,還剩最後一個位子,最後一排最邊上。啧,果真誇張。
一點五十五,教室裏人聲漸靜;一點五十九,鴉雀無聲;兩點,祁白嚴進教室。
真正有質感的男人是無法用“帥”來誇獎的,把“帥”用在某些男人身上,更像是一種膚淺的輕視。涵養、氣質、學識、品格,無論哪一方面,較之外貌,都是更吸引人的東西。祁白嚴走上講臺,舉手投足間的風華氣度,豈能用一個“帥”字形容?簡直輕浮!
“感謝諸位來上本學期最後一節課。”
唐施心尖一顫。
最後一節課,他講萬事萬物的自性。
“……我說這句話,說的真的是這句話嗎?諸位在聽,聽的真的是我說的嗎?……不要覺得是你在說話,而是話在說你;不要覺得你是在聽,而是你在被聽……”
“追逐什麽,死于什麽。”
“形成自性,被它束縛。”
精微淵深,峻極于天。
“這是本學期最後一堂課,一周後考試,我們來說說考試的事。我把‘自性’一課放在最後講,就是希望諸位謹記——破除自性。書上寫的,不一定是對的;我講的,也不一定是對的。書上講的、我講的加上諸位自身的思考理解,才是對的。即便是名詞解釋,我也希望諸位不要照背書上……”
一堂課結束,小姑娘們蜂擁而上,圍着人叽叽喳喳。
唐施恍惚回神。
才情、話理、言風,都可當唐施所遇老師之第一。宋代郭茂倩編纂有一本《樂府詩集》,內有神弦曲十八首,贊神的,中有一篇《白石郎曲》,雲:“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只能想到他。
一顆愛慕的種子由此種下,金風玉露一相逢,人間便再無顏色。
但他是多麽遙不可及的人,即便往後對所有靠近的男人都興致缺缺,唐施也沒想過要多麽瘋狂的如何如何。
她的蠢蠢欲動,大多時候是無聲的。
無聲地決定碩博連讀,無聲地決定做大學老師,無聲地應聘C大,意外地在法定寺重遇他。
那顆種子,幾乎就在重見他的那一刻,破土而出,長成遮天大樹,比大雄寶殿外兩棵百年老銀樹還要堅韌粗壯。
她頭一次跪佛祖,心道:從今天起,我是您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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