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1)
我搖搖頭:“沒有。”
仁卓的眉頭立刻緊皺起來:“那就怪了,博拉多傑大師說,他要跟你講的是發生在日土縣的一件怪事。如果你沒去過那裏,對你講這些,又有什麽用?”
我沒有回答,盡量讓自己處于“少說、少做、多問”的行事模式裏。仁卓和博拉多傑大師的思想境界根本不在一個層次,後者要做的事,他怎麽會猜出究竟?
很快,計程車便停在了乃瓊寺門外。
天是那麽藍,以至于我摘下護目鏡、開門下車後,心情突然變得爽朗清淨起來。近年來,拉薩城區開發建設速度極快,必然帶來了某種程度的空氣污染,在那邊看天,絕對無法收獲跟這邊同樣的心情。
仁卓帶着我穿過長廊,随着寺僧們沉潛的誦經聲一路向北。
“大師在舍身井旁等我們,我的任務只是帶你前去,然後就得告退,無法聆聽大師的教誨了。”仁卓雖然已經很老了,但一提到博拉多傑大師時,臉色總會不自覺地變得非常虔誠嚴肅。
我去過舍身井,那只不過是一口很普通的老式水井,它被一圈青石井欄圍住,防備游客們太靠近井口出事。現在,舍身井的水位已經極低,乃瓊寺的後廚僧人們早就放棄了汲取井水做飯的打算,全部采用了來自拉薩城的自來水。上次我曾看過,水面約在井口向下的七米位置,井壁長滿青苔,井筒幽深晦暗,給人以陰氣森森之感。
身在乃瓊寺中,時時處處感覺到它的“小”,與同在這片山坡上的哲蚌寺簡直不能同日而語。哲蚌寺是中國藏傳佛教格魯派寺院,與甘丹寺、色拉寺合稱拉薩三大寺。哲蚌寺的藏語意為“堆米寺”或“積米寺”,藏文全稱意為“吉祥積米十方尊勝州”,坐落在拉薩西郊十公裏外的格培烏孜山南坡的山坳裏,為中國藏傳佛教格魯派六大寺之一。公元一四零九年宗喀巴大師在拉薩大昭寺成功地創辦了傳昭大法會,同年他親自倡建格魯派祖寺甘丹寺,至此标志着他苦心創立的新教派格魯派已經形成,得到全藏僧俗群衆的信奉。格魯派勢力日益強大,信徒與日俱增,哲蚌寺的興建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創立起來的。
“陳先生在想什麽?”仁卓忽然停步回頭。
我冷冷地搖搖頭,一路過來,他的話多得簡直跟他的年齡不相匹配了,三句話不離“博拉多傑大師要告訴你什麽事”這個敏感話題。
“據說,格培烏孜山下面埋藏着一個巨大的黃金寶庫,有緣人能夠通過特定的方式進入那裏,然後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陳先生,我猜大師就是要對你說這個寶庫的秘密,你真是太幸運了,竟然能遠在千裏之外就得到大師的眷顧,并成為他傳承衣缽的弟子。”仁卓立在乃瓊寺的後門前,腳踩高大的古槐木門檻,發出一陣啧啧贊嘆聲。
我靜靜地看着他,看這個白眉老僧能做出什麽樣驚世駭俗的舉動來。
“請吧,博拉多傑大師在等你呢。”在我的逼視下,仁卓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過分舉動。
格培烏孜山與藏地其它連綿的大山沒什麽不同,而地位尊崇、光芒萬丈的哲蚌寺也令乃瓊寺相形見绌,只能靜靜地蟄伏在山坡一角。
仁卓的話說得太直白了,如果山底下真的埋藏有那樣一個寶庫,則探險者們的金屬探測器早就将這裏戳得遍地深孔、一步一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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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後門,是一小塊青石板鋪就的平坦廣場,舍身井就在廣場的最北端。
我首先看到的是一輛高背輪椅,就停在井欄旁邊,走到近處,才看清灰色毛毯覆蓋下的一個古稀老僧。他的雙手無力地擱在輪椅的扶手上,手背上的老年斑密密麻麻地覆蓋在焦褐色的皮膚表面,并且枯瘦如雞爪般的十指一直都在瑟瑟地顫抖着。
“大師,陳先生到了。”仁卓握住老僧的手背,輕輕拍打了兩下,又一次重複,“大師,我已經把陳先生請來了。”
我走到輪椅的正面,那老僧正吃力地擡起頭,渾濁的眼球在浮腫的眼皮下艱難地轉動着。他實在是太老了,牙齒、胡子和眉毛已經全部掉光,兩頰也深深地凹陷下去,露出伶仃突兀而且瘦骨嶙峋的顴骨來。
青石井欄幹幹淨淨的,黑洞洞的井筒宛如一張深不可測的大嘴,冷對着藏地的藍天白雲。
“據說,二十世紀的戰亂時期,哲蚌寺看管財物庫房的僧人們把金銀珠寶都投入到了這口井裏,以反抗二戰侵略者們的瘋狂掠奪。當時他們總共用十五頭騾馬搬運了二十趟,才把金磚、銀元寶、珍珠、翡翠全部運完,那些東西投入井下後,竟然讓水位上升了九米,幾乎要從井口溢出來。最後,為了保守這個秘密,所有參與此事的僧人全部自刎于井中,井水變為血水,而後財寶被哲蚌寺秘傳的‘舍身佛障眼法’永久地封印起來,再也找不到了。”仁卓打破了冷場,再次重複着乃瓊寺舍身井的古老傳說。
那個傳說曾被拉薩的一些藏地戶外運動公司印在海報宣傳冊上,作為招徕游客的花招之一。
“你……走,他留……留下。”老僧猛地擡起右手,指向仁卓,喉嚨裏像安了一個老舊的風箱似的,呼呼啦啦響個不停。他的漢語說得很不标準,中氣也極度虛弱,說不定一口氣上不來,就要與世長辭了。這種狀态下,他要真想見我,完全可以在僧房裏會面就好了,沒必要跑到風大氣寒的後山坡來。
仁卓順從地躬身行禮,然後走向寺門。
我注意到輪椅左側扶手的下面,吸附着一塊紐扣大小的金屬物體,那是仁卓剛剛彎腰問候老僧時瞬間留在那裏的。
“竊聽器?傳聲器?”我自嘲地冷笑起來。承蒙仁卓看得起,要偷聽我和博拉多傑大師的談話,但我也許要讓他失望了,因為自己對乃瓊寺的寶藏一無所知,只是過來恭聽大師教誨的。
哲蚌寺的鐘聲、誦經聲随風而來,仰面望去,重重殿宇掩映在群峰之中,各色經幡因風起舞,那座以白、紅、黑三色構建出的巍峨建築以深綠色的大山為背景,無時無刻不顯現出數百年藏地古寺卓爾不凡、尊貴威嚴的儀态風範來。
在西藏建築中常用的白土、紅土、黑土,都産于西藏本地。白、紅、黑三色的應用,集中體現了世界的三個層次,即天上、地上、地下,每一種顏色都是獻給一位神的。
西藏建築應用白色,一方面來自對原始神靈家庭之一的“天上神”(即“白年神”)的崇尚,一方面來自佛教的影響。佛地崇尚白色,藏傳佛教也視白色為神聖、崇高,他們生活在皚皚雪山之中、喝白色奶、奉獻白色哈達、住房也用白色。從科學意義上來講,白色可抗拒高原上強烈的紫外線輻射,所以,主、客觀因素都決定了傳統藏式建築應用白色,從古至今,歷久不絕。
西藏建築應用紅色,是來自對“地上神”(即“紅年神”)的崇尚,也與西藏古老的苯教有關。“苯教”為一千三百年前雪域高原的原始宗教,它把宇宙分為“神、人、鬼”三個世界層次,為了避免鬼的侵犯,就在人們的面部普遍塗上褚紅色染料。随着時代的發展和信仰的變化,這種紅色不再往人們的臉上塗,卻在建築中保留了下來,一般用于宮殿、寺廟、貴族莊園外牆裝飾,以示威嚴。
西藏建築應用黑色,則是來自對“地下神”(即“黑年神”)的崇尚,民居院內矮牆,門、窗邊飾都使用黑色,院外牆也用黑色做裝飾。
哲蚌寺作為藏地黃教六大寺廟中規模最大的一座,其建築風格對于其它寺廟有極其深遠的影響,遠遠望過去,被巍峨山體簇擁着的大群白色建築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醒目。
“這些話,我只對你一個人說,聽好了。”老僧的嘴唇微微動了幾下,一段清晰無比的聲音便傳入我的耳朵裏。我駭然發現,他用的竟然是類似于中國高深武學中“傳音入密、隔空發聲”的一種說話方式。
“仁卓不是壞人,他只是太想了解我心底的秘密了,過度的貪欲蒙昧了他的視聽和思想。所以,就算格培烏孜山上下全是珍寶,他也無法看到。作為藏傳佛教的修行之人,真正的寶,是佛心的頓悟、佛理的深研、佛性的潛化以及向佛、學佛、成佛的漸進過程。世人皆以金銀珠玉為寶,而我藏傳佛教弟子以無貪欲、無嗔憎、大慈悲、大智慧為寶,彼寶非此寶也,顧彼而失此,豈不是緣木求魚,雖活于世上百歲、百二十歲、百五十歲而終不可得也……”博拉多傑用這種方式跟我交談,仁卓就是再放置十個竊聽器也白費力氣。
“恭聽您的教誨。”我用同樣的“傳音入密”功夫回答。
“為什麽是聽我教誨?到這裏來,難道你還看不明白那口井下藏着的秘密嗎?”這個垂死的老僧眼睛裏忽然有火花跳躍閃動着。
我俯身看着這口直徑五步的圓井,井底的水光蕩漾着,像一塊被打碎的水銀鏡子,只剩滿地閃光的碎片。珍寶墜井的故事僅僅是個動人的傳說,因為哲蚌寺從上到下沒有人承認這一點,而且寺裏代代相傳下來的藏品、金銀器都在,毫無缺失。也就是說,即使在歷史上的戰亂動蕩時期,哲蚌寺等著名寺院也得到了非常完善的保護,遠離戰火洗禮。
“井下的秘密?”我凝神觀察井壁上的苔藓。如果有人下井,鞋尖一定會碾碎并碰落青苔,留下無法遮掩的痕跡。但是,目光所及之處的苔藓都是完整無缺的,不像是有人觸動過。
“年輕人,你先靜下心來,聽聽萬古長青的藏地群山正發出什麽樣的心音吧。用心去聽,你就會發現這片廣袤而沉寂的土地上,有一根無影無形的血脈将東南西北全部山麓聯系在一起。只要你跟大山站在一起,無論是在最北面的昆侖山、最南面的喜馬拉雅山還是最東面的梅裏雪山、最西面的古格王國遺址,都能聽到來自冥冥虛空中的召喚。它一直在說,到這裏來吧,到這裏來吧……”
他的雙手哆哆嗦嗦地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兩只耳朵緩緩地豎起來,全神貫注地聆聽着。
“三十年前,我在日土縣班公措源頭的山洞裏閉關修行,大約在第三十五天上,忽然頓悟了‘天眼通’、‘天耳通’,眼前出現了一道萬丈深谷,而後有個聲音召喚我去那裏。于是,我起身向前,沿着山崖上鑿刻出來的小道下去,到達了遍地黃金的平坦谷底。那聲音仍然在響着,指引我走到谷底盡頭的絕壁前面。雖然前面已經無路,那聲音依舊要我前進,我不知道如何才能翻越絕壁,便停在原地,繼續打坐,持誦六字真言兩萬多遍,終于聽到那聲音說……”
他的敘述與燕七的遭遇有近似之處,只不過燕七的運氣好些,下了谷底又能翻上對面山崖,并且有了一段詭奇的豔遇。
博拉多傑大師所說的“天眼通、天耳通”,是佛家六通之一,意思是眼根所具有的特殊視覺能力,即天眼智證通,又稱為天眼智通或天眼通證。
《大毗婆沙論》卷一四一雲:“天眼智通緣欲、色界色處。”
《大智度論》卷五雲:“天眼通者,于眼得色界四大造清淨色,是名天眼。天眼所見,自地及下地六道中衆生諸物,若近若遠、若覆若細諸色,無不能照。”
《佛門秘傳》中又說:“神通境界,非散心凡夫所能測度,定力深者始克知之。內容區分六種,一天眼通、二天耳通、三他心通、四宿命通、五神境通、六漏盡通。第六之通,惟成佛與阿羅漢而後能。其餘五通,上自菩薩,下迄外道,茍能刻苦修定,皆可發其功用。”
藏傳佛教高僧經過長年累月的密室苦修後、瞬間破除思想屏障、進入神通境界。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那聲音說,破除屏障,直抵三眼族魔女心髒,而後将藏王松贊幹布留下的刀插入她的心竅彙集之處,截斷她的血脈,徹底滅絕後患。大唐文成公主與尼泊爾尺尊公主的英魂已經依附在刀刃上,只有她們才能消滅魔女的靈魂,把《西藏鎮魔圖》上明示出來的要訣付諸于行動。”博拉多傑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慢慢地轉過頭向着正西,一動不動地凝望了很久,仿佛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
我只是靜靜地聽着,不想也不敢打擾他。
自入藏以來,種種疑惑如同蛛絲,密密地纏繞在我周圍,始終無法跳出這個圈子,高屋建瓴地回顧這一切。于是,我唯有多聽、多看,等待重重迷霧散去的那一刻。
“黃金谷地與魔女有關嗎?海市蜃樓與魔女有關嗎?燕七的反常與魔女有關嗎?那麽,魔女究竟在哪裏?在克什米爾高原東側的山谷裏,或者就是博拉多傑大師說的日土縣班公措源頭的大山裏?”我控制着自己的胡思亂想,努力集中精神,聽大師往下說。
羅布寺一戰,我已經消滅了三眼族魔女的肉身,下一步是要追蹤她的靈魂盤踞之地,将其全部消滅,讓她灰飛煙滅,才算完成護法神使者交付我的使命。
“忽然之間,又有一個聲音響起來。之前那個低沉的男人聲音響在右耳邊,這次的卻響在左耳邊,而且是一個柔媚得像暗夜裏的號角一樣的成熟女人的聲音。她竊竊私語地告訴我紅塵俗世中許許多多的誘惑,比起青燈黃卷、古剎晨昏那樣的單調生活來,她說的一切無疑是天堂。她告訴我,回頭吧,帶着那些黃金回去,回紅塵十丈中去享樂、放縱,做所有男人都喜歡的事。然後,一覺醒來,忘掉大山裏的一切,放棄苦行苦修,做回一個真正的男人。我依照她所說的回頭望去,滿地黃金散放出萬丈光芒,仿佛一塊巨大無匹的磁鐵,吸引着我一步步倒退。此刻,之前的聲音又響起來,兩種聲音的舌戰、舌辯交織成了一種澎湃的山谷回聲,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響,眼前一黑,昏厥過去。等我醒來,黃金和山谷、男聲與女聲都消失不見了,我仍舊盤膝在閉關的山洞裏,只是身前多了一柄小刀。你看,就是這一柄。”
博拉多傑拉開衣領,一柄僅有兩寸長的小刀被一條細長的藏銀鏈子挂在他的胸前,刀鞘是用棕褐色的藏牦牛皮縫成,刀柄上纏着一層厚厚的烏黑絲線。
“拿走它吧,這就是給你準備的。”他抓住刀柄,用力向下拽,但他實在已經老得沒有力氣了,連拽了三下,都沒弄斷銀鏈。
“我還沒聽懂,大師,你閉關結束後又發生了什麽?”我不想無功受祿,因為但看那只刀鞘上鑲嵌的幾顆純淨完美的綠松石,就知道這是一件歷史悠久的寶物,價值最少也在十萬人民幣以上。
“那個男人的聲音已經在我心裏留下了很深的烙印,他指引我到哲蚌寺來,然後告訴我,必須在乃瓊寺修行,一直等你到來,把小刀交給你。那時,就是我死的日子,未來的一切,都會由你完成。當然,那女人的聲音也讓我的半生修行化為烏有,每次閉關參悟時,腦子裏都會冒出她所描繪的聲色犬馬、紅男綠女世界來,根本無法與藏傳佛教上師們做靈魂溝通。這麽多年來,我的思想在兩股大力的扭曲争奪下,已近油盡燈枯,無法在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只有失望地離世。年輕人,我希望你能贖我的罪,完成那件事。我雖然不明白為什麽要到乃瓊寺來,卻明顯感覺到秘密就在這座極小的寺院下面。仁卓只想到黃金和寶藏,你呢,會想到什麽?”
博拉多傑舉手摘下銀鏈,與小刀一起交到我的手裏。
此刻的仁卓監聽不到任何聲音,但應該能看到我們的動作。
“我會努力持守下去,以大師為鑒。”我不願過多信誓旦旦地承諾什麽,面對幾十幾百個疑團,誰都沒有絕對必勝的把握。
“年輕人,你說的對。做任何事都要懂得‘持守’二字,人活着,必須要有自己的原則,我自從那次‘天眼通、天耳通’的頓悟後,潛心修行,佛性沒能精進,但也不曾後退過。希望你也一樣,就算不能完成任務,也要好好地将它傳給後來者,永遠相傳下去。”他的嘴唇哆嗦了幾下,終于艱難地露出了一個微笑,“藏王松贊幹布、大唐文成公主、尼泊爾尺尊公主當年指點藏地江山,繪制《西藏鎮魔圖》,籌建拉薩大昭寺的壯舉,永遠值得藏地人民敬仰擁戴。我始終相信,正是因為藏地有許許多多虔誠向佛拼死護持的僧侶、前赴後繼趕來朝拜三位大人物留在大昭寺的英魂的藏民,才用千古正氣壓制住了魔女的三眼邪氣。年輕人,你雖然不是藏地人,但只要心中有佛,就一定能幫助藏地人完成這一壯舉。”
他猛地抓住輪椅的扶手,發力一撐,竟然一下子站立起來,飛起一腳,将重量接近二十公斤的不鏽鋼輪椅踢飛出去。
我本想伸手扶他,他卻穩穩地邁步,繞着舍身井石欄轉了一圈後,哈哈大笑着向乃瓊寺走去。
仁卓從門後跳出來,紮煞着雙手,一腳門裏一腳門外愣在當場。
博拉多傑大師一邊前行一邊高聲誦念六字真言:“嗡(weng)、嘛(ma)、呢(ni)、叭(bei)、咪(mi)、吽(hong),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藏傳佛教密宗蓮花部,蓮花生菩薩祈往極樂世界,謹以此佛教秘密蓮花部之‘根本真言’。佛部心,身應于佛身,口應于佛口,意應于佛意,身、口、意與佛成一體,終獲成就;如意寶,寶部心,入海無寶不聚,上山無珍不得;蓮花部心,法性如蓮花之純潔無瑕;金剛部心,祈願成就,依賴我佛,得正覺,成一切,度衆生,以成佛……”
當他跨過乃瓊寺後門的高大門檻時,突然高高地揚起雙手,向前撲倒,跌入仁卓懷裏。
就在那一刻,我手中的藏刀驟然發出铮的一聲激銳鳴叫,嚓的彈出半寸,雪亮的刀刃上散發出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光。
博拉多傑大師圓寂離世了,其實之前在他彌留之際,乃瓊寺裏的僧衆已經準備好了一切殡葬用品,而且能夠抑制住悲痛的心情,坦然面對這個結局。
日落黃昏時,我向仁卓告辭,準備返回拉薩城去。
“大師告訴過你什麽?舍身井裏到底藏着什麽秘密?他怎麽能突然抛開輪椅大步走路……”他的困惑不比我少,而且那柄一直挂在博拉多傑胸口的藏刀,他一定也反複觀察過很多次。博拉多傑離世後,仁卓就成了乃瓊寺現存的最高輩分僧人之一,可以放心地探索各個可疑地點而無需尋找借口。
“問我?豈不是問道于盲?乃瓊寺有什麽秘密,你會比我更清楚。”我上了計程車,忽然覺得仁卓有些可憐,不想再挖苦這位已經年過六旬的老僧。他一直都觊觎着博拉多傑大師心底的秘密,直到大師亡故,始終一無所得,這已經是上天對他滿心貪欲的最重懲罰。
黃昏的格培烏孜山神秘而靜默,承載着數百年歷史哲蚌寺與乃瓊寺。遠處,哲蚌寺的燈光已經輝煌亮起來,而我們身後的小小乃瓊寺卻仍然沉浸在高僧離去的哀恸之中。
“我該走了,再見。”我緊了緊衣領,慢慢搖上車窗。
仁卓忽然伸手按住車門,急急地低叫了一聲:“等一等,陳先生,能不能讓我再看看大師贈給你的那柄小刀?”
我敏銳地意識到,他用了一個“再”字,足以證明之前曾不止一次地看過它。
“好。”我淡淡地一笑,從口袋裏取出小刀和銀鏈,一起遞過去。
“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他先是誦念了三遍六字真言,最後一遍更是緊咬牙關,從牙齒縫裏依次迸出了那六個梵語文字,仿佛拔出小刀并非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而是需要下多麽重大的決心似的。
我微微一怔,緊盯着他的手部動作,以免節外生枝。以雙方的武功考量,他持刀,我徒手,勝負天平仍會大大地偏向我,所以我不擔心他會傷我,而是提防他攜刀逃遁或是引刀自殘。任何時候,我都會謹慎地提醒自己,身在藏地之中,任何詭事都有可能發生。
“活色生香,即白骨骷髅;紅粉媚笑,即鋼刀毒藥。”他喃喃自語,終于振腕拔刀。
仁卓誦念六字真言之前,我已經将計程車車門推開,只等他出現異常動作時展開救援。
乃瓊寺前的廣場上已然暮色低垂,寺門左右的十幾根蓮花燈柱剛剛亮起來,計程車所處的位置離燈光稍遠,所以光線肯定比較模糊。當那柄精鋼小刀脫鞘而出時,空氣中猶如飛掠過一道霹靂閃電似的,将前座上的計程車司機也吓了一跳,急切地扭過頭來,向仁卓手上望着。
小刀的刀身長兩寸,寬半寸,形如藏牦牛的耳朵。亮光來自于刀刃之上,那條長約一寸半,寬度僅如韭菜葉的刃口,無時無刻不在散發出冷冽的寒芒,無影無形的寒氣亦随着寒芒的跳躍而忽強忽弱,刺痛着我的神經。
“那個女人,永遠都在,永遠都在……”仁卓喃喃自語着舉高小刀,半轉身迎向燈光來處。
“仁卓,你說的是誰?”我一步跨出車子,低聲喝問。
乃瓊寺外除了我們三個和一輛紅色桑塔納計程車外,再沒有第四者。仁卓嘴裏說的“女人”,是妖是鬼?
“那個女人笑一次,我的心就狂跳一下;笑十次,我的心就狂跳十下。她向我招手,我就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她向我搖頭,我就立刻站住,不敢有絲毫違逆的動作,免得傷了她的心。她在那裏,仿佛遠在天邊,又仿佛近在眼前,不說一個字,卻讓我魂牽夢繞,無法忘懷,連誦經禮佛也成枯燥無味的呆板形式。她到底在哪裏呢?難道她的靈魂竟然被鑄造進了這柄小刀裏?如果将小刀折斷,她會不會就能被解放出來?對了對了,一定是那樣子的,一定是那樣子的,我面對的是一柄被下過奇特詛咒的小刀,那詛咒連博拉多傑大師都無法破解,所以才會在暗夜裏對着小刀整晚沉思。”仁卓一手握着刀柄,一手捏住刀尖,看樣子是真想把它拗斷。
我的手緩緩地搭在他的肩上,低聲問:“仁卓,告訴我,她在哪裏?”
他的眼神完全貫注在小刀上,下意識地張嘴回答:“看,就在那裏,就在那條殺人不沾血的刃鋒上。”
刀刃上纖塵不染,更不會出現女人的影子,但我再次觀察仁卓的眼珠時,突然看到了一個穿着古代服裝的女子。
那是一個千真萬确的女子身影,身材纖細曼妙,長發從一個古式花冠下紛紛披拂下來,直到腳跟。她似乎是在跳舞,雙臂時而在體側平平展開,時而并攏于胸前,像是一只優雅美麗的天鵝正在悄悄合攏翅膀。
按照應用物理學的觀點,眼睛的成像原理猶如鏡面,只有物體位于眼珠正前方時,才會被玻璃體反映出來,形成影像。通俗來說,有影子,必定有實物;有實物,方能有影子。也就是說,當仁卓眼珠上出現影子時,那古代女子應該就在他的面前。可是,他眼前只有那柄小刀和刀刃上的一抹冷豔弧光。
我長吸了一口氣,确信自己沒有看花眼,那影子的的确确存在。
“我看到她了。”我感覺到自己的嗓音已經開始顫抖,喉嚨一陣陣發緊,格培烏孜山的夜風也變得寒意徹骨起來,“但卻是在你眼睛裏,難道……難道說那影子是在你心裏的?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心裏有眼裏才會有。”
我從來沒像現在這樣語無倫次過,可是這一幕詭異之極的情景來得太突然了,比博拉多傑大師的圓寂更為波詭雲谲,令我絞盡腦汁也無法做出合理解釋。
“心裏、眼裏、幻夢裏、現實中有區別嗎?我知道,博拉多傑大師也能看到她,并且為了她輾轉反側、徹夜不眠過。告訴我,大師還說過什麽?她究竟在哪裏,在那口古井裏嗎?為什麽我數次潛入井底,摸到的只是冰冷的石頭?”仁卓的聲音變得麻木而蒼涼,本來還算紅潤的臉色也黯淡枯黃下來。
“那是幻覺,那只是幻覺。”我只能采用心理學醫師的“萬金油答案”來回答他。
人類每當遇到無法解釋的問題時,都歸結為某個人的“幻覺”,以這樣的結論蒙混過關。但是,當下不單單是仁卓的幻覺,而是我看到了“他眼睛裏出現的幻覺”,而他看到了“來自小刀的幻覺”。
“那女子一定還活着,就在這柄刀裏。”他的雙腕同時發力,小刀立刻彎成弓形,堪堪要被折斷。
我早有準備,雙手齊出,以劍指戳中了他的左右肩窩,卸掉了他雙臂上的力道,然後劈手奪回小刀,插回刀鞘裏。
“嘿,真好!真是一柄好刀!”計程車司機突然喝起彩來,不知是為了刀還是為了我瞬間奪刀的那招武功。
“讓我折斷它,讓我救她出來,讓我……”
我不容仁卓再喊下去,劍指化為“二郎驚神指”,在他的兩邊耳垂上重重地一彈,發出“啪啪”兩聲脆響,令他的神智迅速恢複清醒。
“沒有人藏在小刀裏,沒有人等待你去拯救。如果有,那就是你自己一個人的心魔,心魔不除,永遠無法回歸到修行的正途上來。這一點,難道博拉多傑大師沒有教誨過你們嗎?”藏傳佛教對于“心魔”有專門的闡述,像仁卓這樣畢生修行的僧人應該對此早有領悟。
佛家有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蘊熾、求不得的“八苦”,前四者是天意,天意絕不可違,而後四者則由人心生,自作孽不可活。
佛說:心佛亦是佛,心魔亦是魔。
佛乃正道,均當皈依。魔即邪道,矛盾、虛僞、貪婪、欺騙、幻想、疑惑、善變、好鬥、無奈、孤獨、脆弱、逃避、氣憤、複雜、讨厭、嫉妒、陰險、争權、鄙夷、狂妄等等皆是心魔。
到現在我才知道,仁卓的多問、多疑、監聽、監視以及旁敲側擊、弦外有音,都是為了那個神秘的女子,被一個“情”字困住。自古以來,無論佛家化外還是俗世之內,多少英雄豪傑、男兒丈夫都被情關所阻,直至一葉障目,不見森林,毀掉了自己的光明前程。
江湖人常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即是江湖。
心理學大師們則說,有男女的地方,就有情關,女子就是男人最難逾越的一關,漂亮、妖媚、多情、風流的女子尤甚。
仁卓茫然四顧,哲蚌寺的鐘聲正悠悠傳來,驚破了格培烏孜山的昏暗沉寂。
“我做了什麽?”他扭動着雙臂,悵然若失地盯着我手中的小刀。
“沒什麽。”我遞給他一張名片,上面只有我的名字和衛星電話號碼,“有些心結異常難解,如果想通了,就打電話給我,或許到那時咱們能坐下來深談。”
如果乃瓊寺裏存在某種秘密,問他總比自己打探要節省時間。博拉多傑大師說過,仁卓是不是個壞人,只是被心魔所困,才變得執迷不悟。像他那樣一個曾頓悟到“天眼通、天耳通”的藏傳佛教大師,自然是不會看走眼的。
我重新上車,吩咐司機啓程。
後視鏡裏,仁卓呆呆地站在寺前的小廣場上,垂着雙手,目視哲蚌寺的方向,一動不動,直到徹底消失在我的視線之中。
一整天都沒給夏雪打電話,不知道她那邊情況怎樣了,所以我一進入拉薩城,就取出衛星電話,準備打給她。
“朋友,那柄小刀不錯,有沒有計劃出手賣掉?我可以幫你聯系一個超級大買主,怎麽樣?”計程車司機忽然興致勃勃地開口。
其實他一路上都在從後視鏡裏偷偷地觀察我,眼珠亂轉,幾次欲言又止。
“哦?你有門路?”我淡淡地回應了一聲。
車子兩邊,路燈早就亮起來了,拉薩城的夜景雖然不如大陸的中原城市那麽繁華熱鬧,但已經極具規模。此刻,計程車行駛在北京中路上,大概在功德林寺和布達拉宮的中間地段,車流漸漸增多起來。
那漢族司機大約四十歲上下的年紀,臉上的皮膚極為粗糙,下巴上浮着一層淡青色的胡茬,臉色黃裏透青,一看就知道是個每日忙着為生活奔波勞碌的平頭百姓。這一類人每天思考最多的就是平地暴富、天降橫財,所以練就了一雙洞察力極強的眼睛。
“不是吹牛,我一個電話打出去,十幾個古董販子眨眼間就到,絕不耽擱。他們都是從山西、河北、河南、山東一帶過來的,人仗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