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屋內寂靜, 君琂一番話太過震驚, 沐國公夫人沉默不語, 君琂主動讓出榻前的位置。

沐國公夫人兩步近前, 掀開被衾想要探明衛長寧女子的身份,可觸手冰涼, 驚得她又縮回手, 冬日摸到寒冰也就是方才摸到衛長寧那個感覺, 她回身道:“她身上怎麽這麽涼?”

君琂道:“這個話還是等她醒來後, 自己告訴您。陛下急召我入宮,她畢竟對外是男子, 恐不好久待我府邸, 故而冒昧請您過來接她出府。”

“要接人也是讓衛國侯接她,太傅找錯人了。”沐國公夫人冷哼一聲, 似是不願帶人走。

君琂嘆息, 輕聲道:“國公夫人切勿要心口不一,您當年是極其喜歡長寧的,我請您來也是為了防止她的身份被戳穿, 我若請衛國侯來, 衛長寧可還能活得下去?”

“犯再大的錯也是他衛懷慎的孩子,難不成還要打死她。”

君琂見勸不動她,心生了然, 這步棋恐走錯了,便妥協道:“既然夫人不願,我也不勉強您, 望您替長寧繼續隐瞞身份,我這就命人送您出府。”

她不勸了,沐國公夫人反倒不走,凝視君琂:“太傅要怎麽做?”

“這些恐不用夫人擔心的,時間不早,我要入宮了。”君琂淺笑,對外喚人請出府,自己回身替衛長寧掖好被角,絲毫不顧忌沐國公夫人沉下來的臉色。

林璇入內請國公夫人離開,見她站在那裏不走,下意識将目光落在君琂身上。君琂也不催她,吩咐林璇:“待會請沈從安過來給她看看,冬日裏感染風寒最嚴重。”

沐國公夫人挪不動腳步,目光鎖在衛長寧消瘦的臉頰上,她夫妻二人一雙子女,最後也只落下衛長寧這麽一個血脈,女兒早逝,兒子戰死,他們心裏也難受。

她頓了頓,下定決心道:“太傅不必忙了,我與國公爺帶她回府,只是今日的事望您瞞着衛國侯府,免得橫生是非。”

君琂心中巨石落下,命人取來保暖的大氅,替衛長寧圍好。她做得很順手,令國公夫人看不清眼前的現象,衛長寧與君琂是何關系?

沐國公在外面收到夫人的話,頓時怔了怔,不明白衛長寧昏迷的原因,抓着林璇問了數次,林璇推脫不了,才不得已道:“她中了些髒東西,在冰窖中待了幾個時辰。”

沐國公不是年輕孩子,立即明白林璇的話,對于這個外孫他也頗是歡喜,畢竟她是自己唯一的血脈。若不是礙于衛懷慎的臉面,早就想人接過府了。

他這算是第一次見到衛長寧,見到她毫無血色的臉頰也是一驚,二話不說抱着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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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琂沒有想到沐國公性子這麽爽朗,不放心地快走兩步跟過去,提醒他:“沐國公,她活得不容易,您勿要太過苛責。”

庭院裏風聲很大,險些蓋過君琂的話,也不知沐國公有沒有聽見,他腳下飛快,帶着人從君府側門離開。

君琂恐發生旁的事情,臨入宮前讓沈從安去沐國公府一趟。

****

君琂奉诏入宮,魏珺命人盯着,怎麽也不見衛長寧從君府出來,就讓人去請侯爺回來。下人去府衙又回來,說是藺相在府上設宴,侯爺暫時脫不開身。

她氣得在屋裏走來走去,侯爺知道那個小兔崽子攀上太傅後,就動了讓她繼續結交的心思,也好作打探君琂的內探。若真是成功了,那這個世子的位置可就真的拉不下來了。

天下的好事情不能讓她一個人都占了,她的緒兒那麽努力卻什麽都撈不着,沐雲那個賤人讓她做了那麽多年的妾,兒子又搶了她家緒兒的爵位,真是陰魂不散。

既然她要巴結君太傅,不如送她一程,那壇酒的藥量可是很大,夠折騰很久的。君琂卻奉诏入宮,人是好好地出府,就是不知道那個兔崽子怎麽樣了,她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笑話,哪兒想到現在不見人。

她想了想,就讓緒兒去太傅府看看,問問那個小兔崽子的蹤跡。

衛見緒年底與以前在長安城的好友喝酒,見到母親的人找他回來,不情不願地回到侯府,聽母親讓他去太傅府找大哥,心裏萬分不樂意。

魏珺不想告訴他實情,就謊話騙他:“你去看看,你大哥在太傅府飲酒,若是醉了你就将人接回來。她真醉了的話,你就将人丢到青樓去,她明年科考被捉住流連眼花之地,名聲到底不好聽。”

衛見緒一聽,立刻帶着車夫去太傅府。

林璇聽到侯府來接人,心中大致明白這裏面的陰謀,讓人回話,世子入門就離開了,沒有久待。

太傅門前森嚴,不容旁人喧嘩,衛見緒屈于這等顯赫的威儀,也不敢多問就帶人離開。

****

君琂被急召入宮,也沒有什麽大事,不過是宸陽公主新得一副古跡,急需辨別真假。聞太傅博學多識,就去請人入宮。

在宮裏待了一個時辰,君琂就回府邸。李瑾站在太極殿的禦階下,盯着君琂風姿綽約的背影,死死捏着拳頭,她看中的東西不能留給別人,以前父親不得勢,被人搶也就罷了,現在她自己也有權勢,就不信還搶不回來。

再者,她不過十五六歲,比君琂年輕多了,她憑什麽與自己争。

離開宮廷的君琂回府後,就聽人提及衛見緒來尋人,心中也猜得清楚,便問:“陛下賞賜群臣的那壇酒可還在?”

林璇回道:“在庫房。”

“你去取來,再将衛世子帶來的也一并取來。”

林璇稱是,自己親去取來。

都是禦賜之物,沒有區別,君琂仔細看過兩壇酒,恰好沈從安回來,她便問道:“沈大夫可能将衛世子今日所中之藥再配些?”

沈從安被沐國公罵了足足半個時辰,當年的事也不能怨怪他,心中正是郁悶,陡然被問這個事,索性就道:“自然能,更烈的都能給你配出來。”

君琂垂下眼睫,掩蓋住情緒,淡淡道:“那就配出更烈的,沾唇即可。”

她輕聲細語,聽得沈從安身上發麻,女人都是這麽恐怖?果然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

被帶回國公府的衛長寧是在亥時清醒的,睜眼就是陌生的環境,她身上發冷,被子的溫度好像比她的身體還要冷,摸索要爬起來,有人塞了一個手爐給她,驚得她睜大眼睛。

沐國公夫人見孩子吓得都不敢接手爐,就直接塞給她,靜靜道:“你可識得我?”

面前的夫人神色略帶柔和,衛長寧捧着暖和的手爐,頓覺舒服不少,猜道:“長庚見過沐國公夫人。”說完就掀開被子站起來,君先生這是給她臺階下,想要她與沐家修好。

她的聲音讓沐國公夫人吃了一驚,衛長寧長得乖巧懂事,聲音卻如男人一樣深沉,她驚道:“你的聲音是怎麽回事?”

衛長寧赤腳站在踏板上,露出晶瑩如玉葡萄的腳趾,也十分愛人。沐國公夫人瞧清後就更加好奇她的聲音,又知她方從冰窖裏出來,身子寒就先讓她回床榻上坐着。

女子的身份顯然是瞞不住了,衛長寧知這一切是君先生的安排,也就安心下來,她坐在床上,眉眼彎了彎,甜甜一笑:“服藥的。”

“下毒?”沐國公夫人詫異,心中更為惱火,見她甜甜的模樣就像前些日子吃的紅豆湯圓,又軟又甜,頓時就心疼了。

衛長寧搖首,“沒有下毒,是刻意為之,不然瞞不下去的。”

“真是胡鬧。”沐國公夫人低斥一聲,心頭散開一陣燒熱,在榻前走了兩步,又問:“是你母親給你下藥壞嗓子的?”

衛長寧沉默,答案已然很明顯了。沐國公夫人冷哼一聲,氣得想罵人,又想起那個時候長寧不過四五歲的稚子,怨不得她,就壓下自己心裏的怒火。

她走到衛長寧身邊,聲音輕柔卻也冰冷:“你今日怎麽中藥的?”

這件事更讓沐國公夫人心裏氣恨,對個柔弱的孩子使這麽陰險的計策,也是喪心病狂。

衛長寧不敢告訴她實話,眼下還沒有到與侯爺決裂的時候,她想了想就謊言道:“我也不知。”

一問三不知,沐國公夫人見她言辭謹慎,一個人在侯府撐了這麽多年,極其不容易,就不忍再罵什麽,想說幾句寬慰的話,外面傳來聲音:“夫人,衛世子醒了嗎?”

“剛醒。”沐國公夫人道。

“國公爺讓傳話,若世子醒了就滾去前面。”傳話的侍女嗓音清脆,也很清晰,令衛長寧愣了愣,聽聞沐國公的性子不大好的,她去前面會不會挨揍呢?

她立即想到沐國公夫人,就忙向她投去求救的目光。沐國公夫人也生她氣,坐在一旁不想搭理她。衛長寧咬咬牙就可憐巴巴喚道:“外祖母。”

作為李齊的時候,這招對皇祖父的時候很有用,百試百靈。衛長寧故技重施,眸子裏亦有流光洌冽流動,晶瑩如月下波光粼粼的泉水,沐國公夫人被她盯得心軟,無奈道:“我陪你去看,國公爺不會将你怎樣,他訓,你就聽着,一個字不準回,知道嗎?”

“長寧知道。”衛長寧點點頭,她自己下榻穿衣,跟着外祖母去前面。

一入廊下就看到屋子裏來回踱步的沐國公,背影堅強,令衛長寧腳步一滞,以前在太極殿時,皇祖父遇到煩心的事也會在來回走動,她亦步亦趨地跟着進去。

沐國公見到衛長寧活蹦亂跳的,有股暖意在心中流淌。想起這件事帶來的後果,又是一陣後怕,沒有劈頭蓋臉就罵,目光有如被鋼刀雕刻,語氣也是不善:“你好大的膽子,欺瞞君上的事情做得這麽大,若是被揭穿,多少人被你連累。”

沐國公夫人推了衛長寧一把,衛長寧立即在廳內乖巧地跪下,垂眉、低首。無論沐國公怎樣訓斥,都沒有回話,她對于這樣面冷心熱的長輩也心生歡喜。

沐國公若真的心狠,就不會帶她回國公府,這麽多年的怨氣若是幾句訓斥可以化解,那麽她也不會吃虧,因為她急需要一個有效的靠山。

她不願借助君先生,那麽唯有與沐家修好才可迅速在長安城站穩。

衛長寧顯得很是乖巧,冬日廳內沒有炭火,地上寒涼,凍得她微微發抖。沐國公夫人一直在意她,見她冷成這樣也不吭聲,就低聲道:“罵幾句就夠了,大冷天的跪出毛病來,你給治病?”

沐國公被打斷,冷冷地凝視着衛長寧,低聲道:“你今日又是怎麽回事,君府林璇說酒是你自己帶的,酒中被人下藥,可是衛懷慎所為?”

他與自己妻子不同,那夜在宮裏宴會上聽到的話,歷歷在目,衛懷慎貶低長子來捧着次子,顯然不會喜歡她的。衛懷慎這個人利益攻心,做事不折手段,當年在沐雲死後不久就将魏珺扶正,絲毫沒有想到沐雲屍骨未寒。

衛長寧緊緊咬牙,不覺一陣心痛,喉間如被塞滿千萬條繩索,說不出一句話,只好搖頭。

沐國公也不想再問,這件事君太傅已經囑咐過勿要他插手,就道:“我問你,你這打算裝一輩子男人?”

衛長寧凝眉成結,這件事沒有回旋的餘地,就憑衛國侯現在的态度,她恢複女兒身,後果是什麽?

欺瞞聖上是大罪,衛懷慎會直接秘密處死她來完美處理此事,也好将世子的位置讓給衛見緒,兩全其美。

她道:“外祖父,我若被戳穿,唯有死路一條,其中後果您應該比我明白,從我成為衛長庚的那刻起,就沒有回旋的餘地,這麽多年我也習慣這樣了,我都打算明年科考入仕。”

聲音雖輕含着堅定的決心,沐國公眉眼卻似冰棱融化成河流,他揚首望着外面墨色蒼穹,身上的殺伐之氣退了幹淨,唯有面對晚輩的無奈與力不從心。

屋裏沉寂了會,沐國公才道:“我會幫你瞞下去,你以後在侯府千萬小心,這個世子的位置不要也罷,讓出去對你也好。”

“不讓。”衛長寧再一次搖頭,她心中的恨在源源不斷地鼓動着,目光沉沉,道:“我若讓了豈不更便宜她們,母親的想法就是侯爵,我自然要遵循她的遺願。您可曾想過,我若放棄侯爵,他們可會放過我?”

不是退一步就會海闊天空的事,只會讓他們更加猖狂。

沐國公沉默良久,僵直的身子,仿若被凍在原地,腦海裏亦然是一片空白。亂如一團麻的時候,忽而想到太傅君琂,他奇怪道:“你與太傅是何關系,她好似對你的事知之甚多。”

提及君琂,驚得衛長寧擡眸望去:“并無關系,一路同行罷了。”

沐國公卻是不信,一路同行會令太傅冒這麽大的風險邀他過府?

太傅從事張弛有度,不會是這麽沖動的人,她既然做了就會有自己的理由,多半不是衛長寧說得這麽簡單。他也不想過多計較,有人這麽幫助她也是好事。

沐國公夫人見他沒完沒了的問,兀自上前扶起衛長寧,柔聲道:“你趕緊回去,不要在這裏逗留了,免得讓旁人生起閑心。”

衛長寧明白,看向沐國公歉疚道:“外祖父,改日長寧再向您來請罪,今日不能久留了。”

沐國公曉得留不住她,輕輕哼了一聲算作回應。衛長寧立即從側門出去,元安在那裏等候許久,見到她人出來,立即駕車回侯府。

衛長寧沒有在外留宿的習慣,方氏就在浮雲閣等着,過了亥時才見人回來。外面天寒地凍,她忙将人迎進去,摸到她冰冷的雙手,心疼道:“您這怎搞的,身子這麽涼也不早些回來,乳娘眼睛都快望瞎了。”

她身上披着的是君琂的大氅,寶藍色兜帽還帶着貂絨,摸上去很舒服。方氏替她解開大氅,瞧見手上這件做工精致的大氅,顏色也很是鮮豔,不是世子的衣服,像是女子的,她奇怪道:“世子從哪裏得來的衣服。”

屋內的燈火襯得衛長寧的膚色慘白,她冷得發抖,就将衣服接過來打岔道:“乳娘,你且給我弄些熱水過來,我想沐浴。”

方氏還是擔心她的身體,就沒有想那麽多,忙命人去搬水來。屋裏的衛長寧抱着大氅在暖爐旁發怔,心中雖說歡喜,可還是在考慮着那壇酒究竟是怎麽回事。

衛懷慎雖說不喜她,可這等事關顏面的事,他多半不會去做,想來想去便只有魏珺了。

方氏服侍她脫衣,聞到身上淡淡的酒味和摻雜着的藥味,不免多了個心眼。見衛長寧坐在水中,盯着她肩上晶瑩的肌膚,道:“世子今日酒醉了?”

方氏自小就是伺候她到大的,旁人不曉得她的事,方氏最清楚。衛長寧的母親沐雲雖說出身武将之家,可沐國公寵得緊,也不讓她練武,學的都是尋常女子的東西。但是性子随了沐國公,嫁給侯爺後,夫妻不和,在長子死後,性子就大變,非要讓衛長寧扮作哥哥,不然哪兒有這麽多糟心的事。

聞着淡淡的酒味,衛長寧自己擦着身體,潔白的肌膚出現淡粉色,方氏見她下這麽大狠勁,都擦紅了。自己就接過帕子,低聲道:“世子今日遇到什麽不好的事了?”

“沒有,乳娘今後幫我注意些夫人吧。”衛長寧的聲音帶着沙啞,比之平日更顯得深沉,她沒有太多的失落感,只是覺得以後應該多注意些,前世沒有經歷過被父母抛棄的滋味,更不懂後宅險惡,現在有了經驗,就該更加小心才好。

她陡然開竅,讓方氏吃驚,當初夫人就知曉與侯爺賭氣,鬧得夫妻愈發生分,最後去道觀都不願回府。世子不同,父為尊,哪兒能和他怄氣,就一直忍着,對于二公子也讓着,現在想開了也好。

衛長寧在水中呆了會,就上來穿衣,玲珑有致的身材讓方氏嘆息,若不扮作男人多好,十八歲就該成婚嫁人,再過兩年就孩子都大了,就不會這麽辛苦藏着掖着。

主屋那裏第二日就派人來打聽,打探到的就是世子染了風寒,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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