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四十六

她不回答, 君琂也不催, 來時還未用晚膳, 她去門口吩咐婢女去廚下取些吃食。回身就見到衛長寧的眼神亮晶晶的, 黏在自己身上,道:“洛陽令是先生門生, 秉性如何, 先生最清楚, 我與他不過相處數日, 猜不出他的為人。”

衛長寧曲解君琂話意。其實她自己也不明白無故提及容湛是何意,但是她謹慎些總是好的。先生門生, 自然先生最了解。

君琂聞言彎了彎唇角, 道:“天色不早,你該回去安置了。”

她又在敷衍, 衛長寧不大高興, 賴着不走,道:“先生還沒回答我的話,我便不走。”

衛長寧耍無賴, 臉色卻是紅通通的, 極是好玩。君琂不自覺走過去,伸手貼了貼她的額頭,怪道:“沒有酒醉、沒有發熱, 說什麽胡話。”

“不是胡話,是真心話。”衛長寧沒有躲避君先生觸碰,默認她的玩笑話, 反捉住她的手,道:“先生,您是否覺得我依舊是在胡鬧?”

兩人同為女子不說,且年齡差距八歲,是人都覺得不可能。可衛長寧不是容易退縮之人,有困難便去克服,只要君先生心中有她,就會有機會。

君琂搖首:“自你不顧危險躍上馬車那刻,就知你不是胡鬧。”世子子弟比起普通百姓都要惜命,衛長寧的性子并非愛玩愛鬧,顯然是真心。

衛長寧抓住機會,道:“那先生為何說我沒有誠心?”

君琂扶額,想來沐國公并未與她說實話,說了定會增加矛盾,不說這個呆子就永遠不會明白其中緣故。她沉吟下來,恰好婢女送了吃食進來,見屋內還有第二人在,便貼心地多加一雙碗筷。

衛長寧倒是不餓,托腮凝視君先生。君琂被她盯得不自在,便道:“沐國公不同意。”

“嗯。”衛長寧輕輕應了一聲,當初皇祖父也不同意,但疼她寵她,還是主動給她賜婚。沐國公也是一樣,等她回去說上幾句好話,必然就會皆大歡喜。

她好像明白君先生話中的意思了,下意識湊到她眼前,嗫嚅道:“是不是先生覺得我将此事托付給旁人,是為沒有誠心?沐國公是否說了些傷先生的話?”

也是她癡傻,竟會信了外祖父的話,她悄悄往君琂那裏挪了少許,又道:“先生,我知道錯了,以後定不會再托付旁人的。”

她湊得極近,幾乎到了君琂眼下。君琂稍稍擡眸就會瞧到她黑白分明的春水眸子,忐忑而謹慎,又帶着極易察覺的淺淺歡喜。貌由心生,這樣的容顏,能讓你覺得眼中極為清澈,難對她産生惡感。

君琂頓住,不由自主被她眸子裏光色所吸引,有了少許滿意的笑意,旋即垂首凝視碗碟中的蔬菜。衛長寧被她一笑看得心腸柔化,料到自己猜對了,她憨笑了下,喜得不知所以,道:“我、我明日、明日就長安城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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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琂被她說得一怔,反問她:“你去辦什麽?”

衛長寧又不說話了,搖搖頭,一副不可說的模樣。君琂不知她腦子裏的想法,想起銀號的事,好意提醒她:“回長安城後,銀號應當還給你。”接手銀號才知,每年利益遠遠大過于她的估算,也難怪魏珺會不死心地盯上。

兩家銀號在長安城內都可排得上名,衛長寧歷來低調,旁人都不知她是銀號背後的主人。近三年的收入讓她開了眼界,她完全可以借此插入其他世家內部,打探消息也可,只是她礙着侯府的人,不敢輕舉妄動。

其實她有過這樣的想法,然而銀號不是她的,越俎代庖總是不好。

衛長寧正覺歡喜,對于銀號這些鋪子,她歷來都是交給旁人去打理,自己在背後提點罷了,收入如何,她并不在意,便主動道:“在先生那裏,或許用處大些。許多官宦都在銀號裏存銀子,先生可借機去刺探情況。”

君琂沉默不語,眼中閃動着拒絕的光色。衛長寧恐她不收,就急道:“銀號比、比其他行業都要容易進入世家內部,刺繡類的繡坊也可,只是我給了侯爺,其餘的都不如銀號。”

前世的時候,她就利用繡坊進入各家府宅後院,可都不如銀號來得便利。但是礙于侯爺在,她就放棄了。現在到了君先生那裏,必然會有更大的作用。

君琂覺得有些奇怪,銀號是從三年前盈利暴漲的,想來那個時候衛長寧接手的,她并不經常管理,卻能給銀號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絕對不像是從學院回來,不懂人情世故的世家子弟做出來的。

李齊生前也有許多鋪子,她見過賬目,大多盈利,可見李齊在商業上确有天賦。

君琂意識裏,發現李齊與代王不單單是容貌相同,擅長的地方也有些類似,比如那只白鶴……她咬了口鮮美的魚肉,細嚼慢咽,待咽下後才道:“好。”

其實做官至君琂這樣的地位,銀錢都不是她所想,銀號在長安城內卻是至關重要。衛長寧的銀號微微整頓下就可以成為情報組織,或許她自己也有這個想法,一直在朝那個方向努力。

衛長寧笑了笑,歡喜雀躍。君琂從未與人談論過這些兒女婚事,極為羞澀,她與衛長寧不同,想得更加深遠,若是兩人毫無關系也就不會有事,但她二人若要成親,閑言碎語必不可少。

眼下氣氛尚算融洽,她覺得或許可以提一提,若是衛長寧退怯,也是可以的。她放下筷子,認真道:“你可知你與代王容貌相像八分?”

衛長寧不知她為何提及代王,置在桌面上的雙手顫了顫,眸色閃爍,點點頭,初次在君先生口中聽到代王的名字,她極是緊張。

君琂注意力都在她的身上,自然感覺到她的緊張,對于自己接下來的話有些不忍。她咬唇,道:“旁人必會告訴你,我與你成親,必然因為你的面貌。污言穢語,你需有準備。”

說完,她不自覺握上衛長寧的手腕,似是無聲寬慰。說到底,她利用衛長寧幹淨純粹的喜愛是不對的。

衛長寧不料她會提及這件事,便不在意地笑說:“王瑜早就告誡過我,先生心中有代王殿下,是先生重情,我不能逼迫先生忘了她,但是我會努力讓先生接納我。先生想必同意婚事,多半也是為君王所困。”

君琂驚得說不出話來,竟不想衛長寧知道這件事。她忽覺得自己不恥,忙收回自己的手。衛長寧見她撤回,忙主動握住她的手,道:“我不介意君先生利用我;相反我很開心,至少先生在有困難的時候,我能幫到您。”

她眸色純真,令君琂心軟。

衛長寧得逞似的彎彎眼眸,君琂的手滾燙的,手心處生出汗水,與平常的清冷極是違和。衛長寧的心也被她燙熱,眸中依舊閃着亮人的光色,柔聲說:“先生不必自責,你利用我,我也在利用你,就如同代王與您您那般。”

“代王沒有利用我。”君琂忍不住辯駁,她已然忍受不住旁人诋毀阿齊。

她這般護着李齊,衛長寧笑了笑,歡歡喜喜的神色令君琂不解,不過想起她良善的性子,也就釋懷了,生出半分依賴之情,眉眼間染上些許笑意,誇她:“你也很好。”

這是在誇她?衛長寧擡眸就裝進君琂柔和似水的目光中,她覺得今晚的君先生格外好說話,她便大着膽子道:“那我們就說好了,回去就成親?”

君琂颔首。

****

翌日,要離開的時候,有事牽絆住太傅,需她處理。

君琂思來想去,令沐柯先護送衛長寧回長安,再不回去恐要生事。衛長寧不願單獨離去,拽着她的衣袖,悄悄道:“我等先生。”

她眼中生出期盼,君琂心軟,親自送她出郡縣,囑咐沐柯一路多加小心。回身見到趕來送行的洛陽令,她忽視後反替衛長寧理了理衣袍,神色柔和,道:“回去後,皇帝必然召見你,記住貪污一事,你就回答不知,一切等我回去。”

衛長寧低頭,見到她白嫩的手在自己領口處,自己玄色的衣袍襯得那雙手極為好看,心口不知怎地就暖暖的。她忍不住伸手握上,橫豎先生答應與她成親了,可以摸的。

猝不及防地被她牽住手,君琂微微蹙眉,還是選擇抽回手。

容湛恰好看到這一幕,亦将衛少卿眼中的失落看在心中,他頓了頓,才俯身向兩人行禮,道:“衛少卿一路保重。”

于人前,衛長寧總是端方自持,将手背在身後,笑道:“洛陽令也要保重,赈災之事要辛苦你了。”

容湛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幾瞬,目露不舍,上前一步,道:“我若能回京,必然會去拜訪衛少卿。”

君琂唇角淡淡的笑意凝固了。

春日裏露出幾許陽光,淡淡地灑在幾人身上,沐柯打馬走來,不耐煩地說道:“小表哥趕緊走了,再不走天都要黑了。”

衛長寧拖延不得,暗暗地伸手捏了捏君先生的手心,低聲說道:“先生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年前人膽大妄為,又充滿朝氣,君琂被她捏得手心發燙,沖她點點頭,示意她趕緊上馬。

拖延半刻鐘,衛長寧還是依依不舍地離開,背影裏含着不多見的青春氣息。容湛看了幾眼,眸色幽深,不免有些低落。回身時,太傅已走遠了。

洛陽這裏聚集的災民不可在這裏多待,需要返回原地。家園被毀,朝廷需撥銀子幫他們重新蓋屋,良田被毀,也需放米糧讓他們度日。

洛陽是大城市,必然繁華,可赈濟這麽多災民也是力不從心,容湛向太傅說明心意,需求朝廷解決。

君琂應下了,恰好前些日子查賬,許多虧空都已補全,國庫充盈,戶部那裏能拿出銀子。時間急迫,君琂寫了奏疏回京,懇求陛下撥銀。

奏疏是專人派送,速度極快,衛長寧先走反倒慢了一日,回京後,她與沐柯一同去禦前複命。

皇帝果然聞及貪污一事,衛長寧照着君琂的意思回複,皇帝知曉證據在太傅手中,反倒心定幾分,又因她遣散百姓有功,準她幾日回去休息,獎賞等太傅回京再論。

兩人神清氣爽地出太極殿,方下禦階就遇到李瑾,衛長寧往一旁避避,沐柯傻乎乎地反倒拉她上前見禮,她心中暗罵這個呆子。

李瑾來禦前複命,見到活生生的衛長寧,心中極為欣喜,俏麗的面孔上也漾起笑意,道:“你回來就好,這次你可立了大功,父皇定會獎賞你。”

沐柯納悶,公主的話只在意小表哥立功,而不問她失蹤的事,果然天家公主不懂體貼人。

李瑾礙着沐柯在,許多話不好說,眼神示意沐柯望一旁站站。沐柯會意,便道:“衛少卿,我先出宮等你。”

衛長寧點頭,目送着沐柯離去的身影,李瑾則與她一同往長樂宮門走去,一面道:“聽聞陸家與衛家定親了,定是你與陸姑娘?”

宮道深深,碧空如洗。兩人走得很慢,衛長寧徐徐道:“我今日方歸,還不知曉這些事,不過我不會與陸姑娘定親的,陸衛兩家親事,我并不同意,相信父親不會硬逼我的。”

李瑾聞言便松了口氣,只要衛長庚不同意,她就還有轉機的,方才見沐柯與她有說有笑,想來關系在修複了。這樣衛長庚背後便又沐國公的支持,那麽她奪嫡的勝算就更大了些。

秦王兄被禁足,短時間內也出不來,他已然失去最好的時機,其他兩個人比她,并沒有優勢,後宮裏有她母親撐着,她問鼎之日就近了。

衛長寧見她低眉淺笑就知她會錯自己的意思,自己沒有與陸家定親,可與太傅定好了。當然這後半句不可說,待太傅回京才可提上議程,現在回府就要解決陸家的親事。

在宮外等候的沐柯見到小表哥出來,抿抿唇角,低聲言道:“小表哥,你要去見見祖母嗎?她老人家想您呢,還有公主找你做什麽?”

“我先回去解決陸家的親事,等合适的機會我再去國公府。”衛長寧翻身上馬,故意忽略沐柯口中第二個問題。

沐柯不是傻子,見她不想回答也不勉強,人到了長安就算平安了,他不好再跟着就遠遠望着她打馬離開,自己才回國公府。

衛長寧沒有回侯府,反去書齋整理賬簿。現在回去,侯爺必然沒有下衙,與魏珺道理說不清,不如在外面等一等。

她在書齋裏等了半個時辰,元安領着陸琏找過來。陸琏滿面喜氣,顯然,将她吩咐的事辦得很妥當。

陸琏回來早了幾日,衛長寧請人入內,吩咐元安沏茶,言道:“陸大哥回來得早了些,我正愁着如何熬過這幾日。”

“魏明就在長安城內,并沒有離開,我捉他花了幾日時間,眼下人就在我那裏綁着,不知世子要他何用?”陸琏接過元安長茶水,大口飲下。

衛長寧笑道:“不可說,煩請陸大哥直接将人送進大理寺,您先去,我随後就到,我會親自審理魏明。”

陸琏不明白,但軍人服從是天職,他立刻回去将人綁送到大理寺,就道是過路劫匪。

衛長寧回大理寺搜集證據,恰好撞到這個案子,大理寺卿對這個小案子不在意,不耐煩地丢給她去審。大理寺卿不是傻子,上次被太傅訓斥,回府就回過味來,太傅對衛少卿必然看中,多多提拔。

他也就不會為難她,畢竟人家這次有功,再爬一階都是必然的事情。

*****

被莫名其妙送進大理寺天牢的魏明,正覺得奇怪,牢門外走來一人,光線不明,他睜大眼睛,忙從地上爬上來,“衛長庚?”

“舅父見到外甥,為何沒有一絲欣喜,枉我特地從大理寺卿那裏将你的案子要過來,親自審理,我這麽不容易,舅父好歹感激一聲,不然讓我多寒心。”衛長寧笑了笑,在主位上坐下,示意衙役将人壓過來。

她手中一直留着證詞,想來這次不用費多少口舌就能讓魏明就範。

證詞在魏明眼前晃了一圈,幽深的眸子暗淡如不見天日的古井水,唇角抿起淡淡的笑容,旋即微微上揚:“舅父認得這張供詞?父親交給我的,其中含義,你應該明白。”

魏明眼中閃過驚恐,伸手去抓,衛長寧微微一閃,令他抓空。他爬起來就想去搶,後面兩個衙役立刻上前按住他,衛長寧蹲下來,幽幽道:“舅父莫急,父親不念親情,外甥會念的,您要活命嗎?”

大理寺的衙役出手狠毒,用腳踩着魏明的腦袋,他只能看到衛長庚一雙嶄新的皂靴,咬牙道:“呸,小雜種,我才不要你的可憐。”

衛長寧也不惱,懶散地語氣令人心驚:“這樣啊,也可,大理寺幾十套刑具讓舅父嘗嘗。”

魏明眼下透出陰影,做賊心虛,奈何不得衛長庚,便破口大罵。言語惡俗,令旁人按着他的兩個衙役也忍不住了,看向衛少卿,道:“大人,上刑吧。”

“好,随你們,你們痛快就好。”說完,衛長寧便大步離開。外面陸琏早就離開,元安帶着他們去逛長街,晚上活動必然會讓他們開心。

她在署衙裏待了半個時辰,不少同僚過來給她賀喜,死裏逃生必然有後福。衛長寧笑着應了,有位與她年齡差不多的同僚湊過來,笑問她:“聽說少卿與陸禦史的姑娘定親了?不日将下聘?”

衛長寧眼眸裏泛起層層漣漪,遲疑了片刻,反問道:“你是不是昨夜酒未醒?哪個陸禦史?”

同僚也是一驚,見她神色不對,就忙改口:“許是我聽錯了。”

衛長寧勾了勾唇角,白淨的面孔上漾着不多見的笑意,眉眼亦是帶着欣喜,很是自信道:“不過我确實定親了,待下聘後定給你下喜帖。”

她笑得極是可愛,同僚也被她感染,讷讷道:“一定一定,不過你定的哪家姑娘,先告訴我,我幫你去打探打探人家姑娘品性如何。”

“不用,她的品性我最清楚,不與你多說了,我去牢裏審問犯人。”衛長寧抱起一堆文書又折轉回牢。

大理寺的刑獄遠超過刑部,不過半個時辰,魏明就已經罵不出口了,濃濃的血腥味令人作嘔。衛長寧将查到的過往案子都擺在魏明眼前,淡淡道:“貪污、買賣軍官任選一樣,舅父你覺得你還能不能走出大理寺?”

牢裏壓抑得厲害,就想籠罩了一層陰雲。魏明被綁在刑架上,口中漫着血腥,死死瞪着她,“你到底想做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開始,日六,不做斷更的大豬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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