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修)

那賊人扛着柴刀,昂首闊步地走來,看樣子就像是讓去樹林裏砍柴。謝幼安被自己心中一念逗樂。溪流忽然流得急了些,兩岸青山霧氣濃郁起來。

“陸将軍,莫不是有人要追殺你,跟着跑來了吳郡?”

明知她在說笑,陸恒依舊搖了搖頭,側身完全擋住了她道:“我得罪的人雖不少,但他們也絕不敢如此明目張膽。且看看他們到底是何人。”

似乎察覺到他們二人太過悠閑,蒼髯如戟的男子扛着柴刀,腳步生風地加快走向他們。看了他們半響,語氣粗嘎地對陸恒道:“把你身上的金子都掏出來。”

話落,謝幼安意外地微微挑眉。

她站到了陸恒身側,眼神不着痕跡地打量着面前這個壯漢。而同樣,面前的壯漢也在打量着他們。

忽然跑來一個年輕一些的男子,也望了眼他們,旋即眼神有些畏縮,小聲地道:“祝大哥,他們看起來是士族,不如放他們走吧。庶族以下犯上,可是只有一個死字啊。”

“他們是士族,才會有金子。”

那相貌威猛的漢子瞥了眼他,聲音不低,分明是在說給陸恒在聽,“我們打劫本也就是死罪,士族倒還能多拿些金子。再說士族看不起金子這些阿堵物,給了我們本就也沒什麽。”

望着那軒昂魁梧的大漢,和他旁邊臉上老實巴交,卻同樣拿着柴刀的幹瘦男子。陸恒颔首,卻道:“可我的侍從都未跟在身旁,身上實是半個銅錢也無。”

那大漢明顯一愣,皺起了眉盯着謝幼安。

“我身上也未帶錢財。”見她雙袖飄飄,交襟水紅色襦裙佩玉,臨危亦含笑的從容模樣。那大漢便相信如謝幼安這般士族中人物,是不會将名士看成阿堵物的金子,貼身帶着的。

那大漢在想該如何,卻忽然望見謝幼安腰際挂着的玉玦,于是幹脆道:“小娘子的玉送給我祝老二,我便放你們離開,怎樣?”

謝幼安低頭望着自己的玉玦,卻是微微一愣。今日實在不巧,佩的這一塊玉光澤溫潤,花紋精巧,謝之一字隐約藏在圖案裏。正是謝家的玉,傳宗的那塊。

謝幼安出生時謝父便從身上解下,送給裹着襁褓裏自顧自笑着的小幼安。

後來一番周折,這塊玉玦落到了陸恒手裏,現在又佩戴回了謝幼安身上。她手指輕撫了撫玉身,觸感溫潤,謝幼安擡眼沒有說話。

陸恒蹙眉,問道,“我觀足下相貌堂堂,何故為賊子?”

朝堂對強盜之罪一向重罰,何況還是以下犯上的打劫士族。此般光明正大的群盜,實在太過膽大包天。

“連年災荒,莊稼顆粒無收,佃戶又繳不上稅賦。半鬥糧食一畝地,賠光薄田便只能餓死。”那壯漢語氣低沉,道:“士族當然自然不知我庶族活着的辛苦。倒還不如跟着我祝某賭上一把,輸了也不過一個死字。”

謝幼安默默聽着,雖未表現出來,心中卻是極為驚訝。

吳郡向來田産富饒,魚米之鄉。

不比北方多災多難的農夫,這裏附庸士族的佃戶雖也是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嚴寒酷暑。卻是不愁吃飽穿暖的,甚至猶有些盈餘。

在這種情況下,佃戶強盜的念頭稍稍都不會有。

自耕農遇上天災疾病頂不過去,将田産賣給士族變為佃戶和雇農,也都能熬下去。謝幼安眼光掃過一張張面黃肌瘦的臉,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祝大哥,他們是士族,真的也要……”搶完庶族身上錢財後,另外三人向這兒靠來。他們是第一次打劫,顯然還不明白,他們的頭頭,目标一開始便是士族。

謝幼安不說話。

陸恒皺眉,只是道:“災荒已經如此嚴重了麽?”

“郎君身為士族,自然不屑關心此等俗事。然蟻蝼再低微,也都是想要活命的。”大漢不再和陸恒說話。他眼睛掠着謝幼安,粗聲道:“小娘子不肯割愛,某便只能硬搶了。”

“足下還是不要動手為好。”陸恒目視前方,道:“官府差役到了,諸位自行逃去吧。”

遠處的确見來了幾位軍士。

原來是那幾位原來是佃戶出身,第一次打劫,拿了錢財後,心軟放了他們離去了。天災的時候,哪怕幾個銅板,庶族亦吃虧不起,當下跑去報了官,還特意強調了有士族受難。

衙門官員一聽有士族受難,當下快馬加鞭派了軍士前來。

那大漢臉色一變,漲紅的臉透着青色。目光望着身邊一張張老實巴交,懊喪懼怕的臉,滿腔怒火便也發不出了。

“走!”他大手一揮,二十幾個拿着斧頭的庶民賊寇,便跟着他從旁邊的山坡樹林逃竄,很快不見蹤跡。

“不知閣下可有受驚?”軍士很快上前,行禮後道,“某等來遲,望恕罪。敢問那些賊人逃去了哪裏?”

“從山坡那兒逃離了去。”陸恒指了指方向。

那軍士見陸恒和謝幼安無恙,便又行了一禮。衆人騎馬追去,餘下的庶民不管有沒有拿回錢財,也都只能三三兩兩離開。

此地很快又只剩他們兩人。

“幼安……”陸恒剛想說什麽,猛然間臉色大變。只見身後本來清澈的溪流極快變得渾濁,水面浮着一層白沫。陸恒當機立斷,抓着謝幼安的手,猛然地跑向斜坡之上。

他來不及解釋什麽,左手拉着謝幼安,右手扶着坡上樹木借力。耳旁此刻傳來一陣轟鳴聲,陸恒急道:“幼安,快上去!”

謝幼安雖不明所以,但在陸恒拉着她手跑的那刻,也全力在跟着他往上爬。

一陣大的不可思議的風猛然刮過,謝幼安眼睛被風吹得生疼,兩滴眼淚順着臉頰滑落,發髻被吹得散亂。不是陸恒死死抓着她,她幾乎被風帶落斜坡。抿唇勉強眯起眼,她右手和陸恒一樣扒着樹枝,借力而上。

直到兩人爬到小坡頂,謝幼安站定身微松了口氣,再回頭望去,瞳孔驟然一縮。

方才的大岩石早已不見,瘋漲的水位将他們站着的山坡都掩住了一半。

潺潺而下的山泉,化為洶湧的瀑布,毫不留情地沖刷下來,殘枝斷木随着白沫飄蕩水面上,又很快被沖走。

風依舊呼呼的吹着。謝幼安心想,若是陸恒反應慢一會兒,他們兩人依舊站在岸邊上,一定會猝不及防地被滾滾洪流沖下懸崖。

死無全屍,也再正常不過了。

謝幼安看了一眼陸恒,心裏微松了口氣。山頂之上風沒有那麽誇張,衣裙還是随風飄着。站定之後,面前微風高處,底下洪波洶湧,別樣驚心動魄的景。

奇怪的是,她倒沒有什麽恐懼的情緒,一直沒什麽不安,不管是小舟遇上浪濤,或岸邊遇上賊人,還是方才差點便被山洪卷下懸崖。

仿佛她确信自己安全似的。

為什麽呢,謝幼安心裏想,大概是因為陸恒在。

“幼安,害怕嗎?”爬上山坡的時候,樹枝刮花了她的水紅襦裙,弄髒了翩翩長袖。發絲也被風刮的散亂,陸恒手中輕觸她的臉頰,試了試早已風幹的一點淚痕,輕聲地對她說,“對不起。”

謝幼安眸子微微睜大,直視她面前這個男子。

他微垂着眼,眸子裏醞釀着濃濃歉意,微抿着唇,語氣輕柔而內疚地——在向她道歉。

他愧疚讓她遇險,仿佛這場意外是他所造成似的。

忍不住彎了彎唇,她俯身忽然抱住了他,靠在他被樹枝上挂着的水打濕的胸膛上,語氣有些恹恹地,又像在撒嬌,道:“這件衣裳是我最喜歡的,怎麽辦?”

陸恒想要推開她,雙手無措了一會兒,又只輕輕擁着她,無奈地笑了,“我身上甚髒。”

“我的衣裳也髒了,怎麽辦,嗯?”謝幼安揶揄他,笑道:“要不你給我做件一模一樣的?”

“我不會做這個。”

“那釀酒你總會吧。賠我幾壇子青梅酒,我便不怪你了,可以嗎,陸将軍?”

“先回去再說。”

“那這便是答應了?”

見謝幼安還惦記着酒,陸恒不由失笑。那一絲笑意蕩漾在眼瞳裏,稍稍猶豫了一下後,他微微颔首。

“那我們回去吧。”謝幼安眯起眼眸,唇角微彎。

陸恒你是這般在意我麽?那你怎敢——她拒絕再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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