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傷痕
沈嶺不至于眼瞎到完全看不見短信,第二天清晨姍姍來遲,到車站接人。
蘇塘表面無虞,也沒提及半句在家人面前出櫃的事兒,只說突然想他了,來看看。
沈嶺也沒再追問。他白天有課,蘇塘沒陪着去,在他宿舍裏睡了一天。
他在夢中把跟沈嶺的點滴光陰重活了一遍,過去情到濃時曾天真許諾,要一同變成小老頭,白了頭發也要相互攙扶。大夢初醒時方驚詫道,原來他已經這麽老了。
沈嶺看他一頭冷汗,溫柔地用手拭去:“做噩夢了?”
蘇塘定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沒,是個好夢。”
“那夢裏一定有我。”
“可不是嘛。”
沈嶺心滿意足地笑了,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眯起、嘴角彎彎,像只惬意地曬太陽的老貓。
曾經最愛的容顏,如今傷他最深。
蘇塘細細打量他,就像在欣賞自己最觸目驚心的傷痕。
當晚,沈嶺嫌蘇塘窩在宿舍太悶,便拉他去酒吧提前感受一下成年人的世界。
燈紅酒綠,蘇塘絲毫不感興趣,呆坐在角落裏,雙眼茫然望着遠方。
看沈嶺跟昨晚的第三者裝出一副普通好友的模樣,把感情玩得駕輕就熟,看他如此輕易成為人群的焦點,享受着衆人的追捧。
蘇塘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認識過沈嶺。
十年了。
他居然沒能看清一個人。
蘇塘哆嗦着手從煙盒敲出根煙,掏褲袋找打火機。
一個身穿緊身褲、小背心的清秀男生施施然走來,叼着一根煙向他慢慢靠近,煙對着煙,點燃。
蘇塘眼神晦暗不明,隔着煙霧缭繞從對方的眼睛一路滑到起伏的胸膛。
“聽說,你是沈嶺的小男友。”
“嗯。”
“我還真羨慕他,家裏還藏着這麽個小鮮肉。”
男生說着,對他緩緩吐出煙圈。
氣氛裏的暧昧因子濃度飙升,似乎就要發生點什麽旖旎之事。
蘇塘眯起眼,鬼使神差地回答:“那你……要不要試試?”
*
在酒吧男廁所的最後一格,男生嘴唇覆上來,蘇塘頓時起一身雞皮疙瘩,猛地推開他。
他方才居然想,既然沈嶺背着他随便找人,那他也應該這樣,這才叫公平。
自己怎麽就成了這樣的人?
蘇塘感到一頓後怕。
冷靜了沒幾秒,沈嶺踹開了廁所門,滿眼蓄着愠怒。
他狠狠拽住那男生的衣領,一拳幹脆地下去,冷冷道:“在我眼皮底下碰我的人,活不耐煩了?”
男生吓得落荒而逃,蘇塘卻吃吃笑起來。
沈嶺沒好氣地說:“學壞了?誰讓你随便亂搞的?”
蘇塘還在笑,原來賊喊抓賊是這麽回事。他知道很多句話能在此刻刺傷沈嶺那高高在上的自尊心,可是心一軟終究沒出口。
沈嶺只當蘇塘醉了,也沒什麽心情再玩,直接領他到一家旅館。
那天晚上,蘇塘很認真地跟沈嶺盡興最後一回。
腦海不住地浮現沈嶺跟別人歡愉的畫面,**的熱浪在他身上迅速褪去,心底只餘一片冰涼。
本以為愛能取暖,幫他度過人生的無數個凜冬寒夜,可到頭來是愛給他制造最刻骨的涼意。
蘇塘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幾條裂開的細縫,聽到自己的聲音無比冷靜:“哥,咱倆分了吧。”
沈嶺驚得說不出話,隔了很久才開口:“蘇塘,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嗎?”
以前不管在外面怎麽瘋,他一回頭就能目見蘇塘乖乖等在原地,這就像是一個不容置疑的宇宙真理。
現在,蘇塘說他不等了要走了。
“我受夠了,”蘇塘忍住心髒抽搐的痛楚,語氣還是淡淡的,“那天你跟其他人宿舍樓下接吻,我看到了。之前也有一兩個莫名其妙的人曾經發短信給我,威脅我跟你分手。”
沈嶺強裝鎮定:“我可以解釋。”
蘇塘順從地點頭:“嗯,我相信你會給很多合理的解釋。可我不想聽了,聽的夠多了。”
“你這樣說分就分,就不怕後悔,不怕我就此不理你嗎?”
“哥,我想了一晚上,好不容易做出這個決定。你就當是饒了我吧。”
蘇塘笑着說出這番話,就跟平時耍賴撒嬌沒兩樣,可眼眶卻憋得通紅通紅的。
沈嶺讨厭別人忤逆他的意願,讨厭別人先說結束,讨厭看到蘇塘強忍着即将奪眶而出的淚水,讨厭因為這一切而心軟自責的自己。這對習慣來去自如的他來說,是個危險信號。
說到底,他只喜歡乖乖聽話不找麻煩,像只小奶狗搖尾巴讨他歡心的蘇塘,不喜歡眼前這個故意讓他生出負罪感和內疚感,還隐忍到不要他看着掉淚的蘇塘。
逆鱗被觸,他到底沒肯說一句安慰的話,語氣生冷地撂下最後通牒:“我給你個機會,今天的話我就當沒聽過,回去好好想想再決定。”
蘇塘搖搖頭:“不用了,我想清楚了。”
沈嶺點煙,等抽完一根煙,咬牙切齒地說出最後一句話:“好,記住了,今天不是你蘇塘不要我,而是我沈嶺不要你。”
蘇塘默許,安靜地穿好衣服,帶上門之前說:“哥,謝謝你陪了我十年。”
沒說出口的剩下半句是,直到此時此刻,你還是我最喜歡的人。
可惜,喜歡不下去了。
翌日,沈嶺便在所有社交賬號上徹底删除蘇塘這個人,共同的發小周尚也很識趣地絕口不提此事。兩人互不聯絡互不探問,那架勢是奔着老死不相往來去的。
沈嶺照樣萬花叢中過,快樂得不行。
他用更加放縱的方式活着,就像解一道證明題,證明自己不是非蘇塘不可。
而蘇塘,一回去就結結實實地挨了頓揍,發高燒病糊塗了,就這樣錯過當年高考。病愈了又像個沒事人那樣在家複讀備考,坦然接受外界給予他的一切。
發小周尚想安慰,反而被蘇塘嫌太吵影響考生發揮,沒一會兒就被請出外婆家。
白天,他滿腦子只有導數、熱帶季風氣候、三省六部……
待到萬籁俱寂之時,他才願意掀開那些被藏起來的傷疤,徹夜欣賞。就在無數個不為人知的獨處深夜裏,他一點一滴收回洶湧愛意,徹底看清沈嶺,也看清了自己。
才真的确信,他的十年,氣數已盡。
*
後來在酒吧再遇,倆人同一所大學的不同學部,一個學醫讀研,一個讀新聞。同為校友,沈嶺收斂昔日的傲氣,蘇塘還是表面和和氣氣好相處的模樣,兩人重新加回好友,倒是能往事如風和睦共處。
沈嶺身邊自然有佳人相伴,可蘇塘面容辨不出半點破綻,還大方祝福。
淡然得就像他們從未相愛過,甚至連青梅繞竹馬那段快樂時光也是海市蜃樓。
之後沈嶺更目睹蘇塘游走在酒吧形形色色的人之間,從天文地理随意扯到葷段子,不慌不忙地跟某某某調情,記憶中清爽、害羞又純情的小男生不見了。
沈嶺心裏油然升起道不明的失落感。
蘇塘仿佛看出他這點心思,故意問:“我這樣不好嗎?”
沈嶺還嘴硬:“東施效颦。”
“是嗎?”蘇塘也不生氣,摸着酒杯自言自語,“我以前看你這樣就在想,真的就這麽開心嗎?等試過了才知道,還真有點意思的,不需要等誰,也不需要被誰騙,想離開就離開,确實挺潇灑的。”
沈嶺瞥他一眼:“你這是在損我嗎?”
蘇塘露出流氓的笑容,調侃:“長進了,總算知道自己這樣不好?”
沈嶺反駁:“可你不也成了我這樣的人嗎?”
蘇塘沒聲了,分開那幾年,他确實活成了另一個沈嶺。
“是啊,我成了另一個你,可我們到底不是一路人,”他邊說邊雙手抱頭,半躺在沙發上長嘆,“以前對愛太愚忠,一葉障目,根本看不清這世界多大多好。現在逛了很多人的世界,才知道最重要的不是當個不負責任的觀光客,而是找到一個對的人,跟他一起構築一個新世界。”
沈嶺問:“那我算什麽?”
蘇塘笑:“你還能是什麽?肯定是不對的人。”
“那你也是我不對的人。”
“當然,我很慶幸我不是。”
這你來我往的回擊,以前從未有過。
沈嶺總算知道,蘇塘對他言聽計從真的是過去式了。
一次學院聯合聯誼活動,沈嶺又碰見蘇塘,後者帶了新人程之涯過來,方知道兩人也是認識的。沈嶺之前經常給隔壁美院當模特賺點外快,認識程之涯要比蘇塘早得多。
模樣甚好的程之涯被一群女生撺掇着上去唱歌,蘇塘在臺下專注看着,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節。沈嶺敏感地捕捉到蘇塘癡癡的視線,只覺着這種目光很煩人,他獨占過,讨厭過。而今程之涯卻能分到這種目光,他何德何能。
一種不祥的預感隐隐而生。
“你喜歡之涯?”
這冷不丁的單刀直入讓蘇塘嗆了口長島冰茶,他點頭,尋思着自己是不是做得太出格了。
沈嶺還是有壞心的,嘴上不饒人:“程之涯高冷又太正經,毫無趣味,一臉×冷淡。轉口味了?”
蘇塘臉色驀地沉下去,顯然很不樂意聽到沈嶺這種自以為是的評頭論足,便回擊道:“以前喜歡妖豔**,現在就喜歡清湯挂面的。”
“說誰是妖豔**呢?”
“誰回誰就是。”
沈嶺被堵得說不出話,半晌又來了句酸溜溜的:“有這麽喜歡嗎?你喜歡他什麽啊?”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蘇塘嘴上念念有詞,眉目笑意盎然
這麽一瞬間,沈嶺想起了從前蘇塘傻傻地盯着他看:“喜歡就是喜歡,就像有的人喜歡煎餅果子,有的人喜歡汽水包,有的人喜歡火鍋,哪有什麽道理好講的。”
他其實就沒變過。
哪怕成為情場高手,真正愛起來還是像個高中小男生那般專注、不安,而且很護短。
這樣可愛的人,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這個想法讓沈嶺心煩意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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