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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地讓陳長生靠着棵榕樹坐下,秋山君右掌中亮起一抹淡金色的晖光。
“讓我看看你的傷。”
他低聲說道,沒有看陳長生的眼睛。
何必呢。陳長生心底暗嘆,你醫術還不如我。一時也頗有些慨然:當年在阪崖時唯一一件讓自己感到慶幸之事,如今卻成了壓倒自己的最後根稻草。
想是這樣想,心中卻不免還是存了一絲僥幸:秋山家畢竟是世家,歷史悠久,或有些不傳世的秘法也未可知。便也就伸出手去給他握住,整個左腕都沐浴在那叢溫暖的金光裏。
足足診了有一盞茶的時間,秋山君才緩緩地睜開眼睛。只是相比平常,此刻這雙眼睛未免黯淡許多。
“……先把外傷處理了。”
秋山君說完也沒有再征求陳長生的意見,從衣服裏掏出些金創藥來,就要往陳長生的傷口上敷。他神情波瀾不驚,看似十分鎮靜,可陳長生卻知道他必定是慌了:要不然怎麽忙活半天都只見他左手在動作,竟是全然忘了另一只手的存在。
“秋山,”陳長生轉手反握住秋山君的右手,注視着他的黑色眼瞳古井無波,“冷靜點。”
秋山君埋着頭,依舊忙着把藥膏敷陳在陳長生的皮膚上,對他的話充耳不聞。若不是陳長生緊接着又說了一句話,恐怕他還會繼續裝聾下去。
“你無須自責。”陳長生一字一頓地說。這句話,他剛才也說過一次。
秋山君的動作停了,不知是不是巧合,林間的鳥鳴和風聲也同時停止,一時間,周邊變得無比寂靜。
“不責怪我……”他的聲線中有着極細微的顫抖,顯示出聲音的主人究竟費了多大的力氣才克制住內心激烈的情緒,“責怪誰?”
他還是沒有看陳長生的眼睛。
秋山君的話是反問,不需要回答,可陳長生卻好像不這麽認為。只見他眨眨眼,認真回答道:“責怪天。”
仿佛是為了讓自己的說法更具說服力,他又補充了一句:“師父說過,我的命不好。”
“……”秋山君面沉如水,“可是你的命已經被聖後娘娘改了。”言下之意還是該怪他。
“唔……那看來娘娘最終也沒逃脫師父的算計。”陳長生皺起眉頭,似乎對聖後娘娘還是輸給計道人這件事感到很遺憾。
秋山君終于擡頭。
他定定地看着陳長生,陳長生也靜靜地看着他。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空氣很安靜。
——直到陳長生擡起手指在他臉蛋上輕輕戳了一下。
“你真該多笑笑的。”他睜大眼睛,認真地說。陳長生素來便是一個很認真的人,說話很認真,做事也很認真。眼下,他便極認真地一下下地戳着秋山君的臉蛋,好像那很好玩兒似的。
秋山君的回答很幹脆:“笑不出來。”
“笑不出來也該笑。”
“笑不出來還怎麽笑。”
“使勁咧嘴,把牙齒露出來,”陳長生誤以為秋山君在問他“怎麽笑”,竟然真的解釋起來,“但是不要露太多,八顆牙正好。”
“……”秋山君嘴角動了動,像是想笑又忍住,解開陳長生衣襟上的扣子,發光的左手小心翼翼地向他的胸前探去,悶聲問道,“為什麽?為什麽我該多笑?”
“因為你笑起來很好看。”陳長生說這句話的動機本來很單純,但不知是不是因為正好把裸露的身體暴露在秋山君面前,回過神來的教宗大人微微有些臉紅。
他欲蓋彌彰地解釋:“在阪崖的時候你很喜歡笑,可是被胡須遮住;等我再見到你的時候,你就不笑了。”
越說越像是控訴。
“……”秋山君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半晌,才回了句,“我笑了,只是你沒看見。”
“那就是沒對我笑,”陳長生振振有詞,“要不然我肯定看見了。”
秋山君有些狼狽地争辯道:“你不也沒沖我笑?”說完這句話他就後悔了——他覺得自己真特麽幼稚。
“我昨天笑了。”
“我昨天也笑了。”
陳長生的表情很嚴肅:“你昨天只笑了一次,我笑了很多次。”
——你居然真的數了!
秋山君徹底無語,看着陳長生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什麽不世出的怪物。最後他不知道是自暴自棄了還是怎麽着,捏了捏陳長生的手,示意他看自己的臉。
然後,他費力地咧開嘴。
陳長生:“……”
秋山君:“……”
陳長生:“笑得比哭還難看。”
秋山君:“我就知道。”
兩人鬥完嘴,陳長生身上的外傷已經徹底處理好了。金創藥好用是一方面,秋山君掌中金光的神奇是另一方面。據說離山因為和聖女峰歷來關系極好,故而能夠借鑒聖光術而自創一門小治療術。療效有限,內傷管不了,對外傷倒是無往不利。
但陳長生身體的麻煩,本來也不在外傷,而在內府。兩個人非常默契地都對此略過不提。
“稍等。”
在離開此地趕路之前,秋山君如此對陳長生說。陳長生沒有回答,只是安靜地看着他,似是已經猜到了他要做什麽。
秋山君緩步向前邁去,直到确定陳長生已離得足夠遠。他靜靜地看着昨晚兩人栖宿的樹洞,現在他已想起,此樹名為怒血。
只聽锃的一聲清鳴。
片刻。
“轟!”
大地震顫,這棵身圍十餘人,生長了幾百年、甚至是上千年的古樹便在巨大的轟鳴聲中頹然倒塌,無數片帶着血絲的碧葉盤旋而下,仿佛是在哀嘆生命的逝去。
忽有白光閃過,遮天入鞘。秋山君頭也不回地轉身,背起陳長生,遠遠地向前方行去。幾縷雨絲飄落,陳長生打開傘,将所有的悔恨都擋在了這方小天地外。
二人默默地走了一會,陳長生突然開口喚道:“師兄。”
“……嗯。”
與昨日類似的對話,兩人的心情卻已經大大不同。
陳長生垂下眼睑,輕聲道:“你出去以後,把我的串珠交給有容吧。”
——不提,不代表這個問題就不存在。以陳長生現在的狀況,他頂多只能撐兩三天,可若是想要走出黃泉界,最少也需要八天。
來不及,怎麽算都來不及。
秋山君沒有說話。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陳長生反正默認他答應了,掰着手指頭兀自說個不停:“無垢就留給唐棠,他第一次見它就很喜歡,我把無垢留給他,也算是補償我不能履行承諾的遺憾。”
“什麽承諾?”秋山君冷不丁問道。
“嗯……把唐家掀個底朝天?”陳長生不是很确定唐三十六有沒有改主意。
秋山君:“……”
“藏鋒就留給餘人師兄,雖然他不見得會用,但反正這東西也是師父給我的,還給他也是應該,”陳長生想到師兄,情緒不免有些低落,“他一手把我養大,總歸是留個念想。”
秋山君這次倒沒有發問,只是頭好像更低了些,仿佛背上的陳長生真的就那麽重,重得他喘不過氣。
“對了,還有教宗的法器,麻煩你幫我還給茅秋雨。至于繼任的教宗……就讓茅院長先暫且當着,以後找到合适的人再說。”陳長生接着又安排了國教的事務。
秋山君本以為陳長生的遺囑到這裏就完了,沒想到他還安排了最後一件事,而就是這最後一件事,讓秋山君感到無比的憤怒,無比的痛苦,又無比地憋屈。
他替陳長生感到憋屈。
“這把黃紙傘是唐家送給我的,雖然設計圖是蘇離畫的,但唐家造出來後他沒有付錢——所以這把傘還是我的,”陳長生把下巴搭在秋山君的肩膀上,慢吞吞地說,“你拿走它好不好?”
你拿走它好不好?
這個人就這樣問着奪取他生命的兇手,你拿走它好不好?
語言已經無法表達秋山君此刻的感受,他閉上眼,只覺得內心五味陳雜。良久,他才出聲問道:“為什麽?”
他的聲音沙啞,其中蘊含着自己也說不清楚的情緒,擡頭望着遠處的天空,秋山君很想放聲大吼。
為什麽陳長生要承受如此不公平的命運?
為什麽陳長生不表達他對自己的憤怒?
為什麽陳長生要對自己這麽好?
太多問題,太多憤怒,太多憋屈,多到秋山君覺得自己的心髒都要爆開,可陳長生一個都沒有領會到。
“因為黃紙傘和你的遮天劍原本就是一對啊,”他理所當然地回答,“我當然要把它留給你——只有你才配用它。”
他的眼神清澈,沒有絲毫困惑的陰霾,仿佛黃紙傘的下一任主人才是最要緊的事,而自己的生死則根本無關緊要。秋山君忽然很想扭過頭去看看他,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沉默半晌,他問道:“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陳長生想了想回答道:“因為我很喜歡你。”
“……”這個答案倒是有些出乎秋山君的意料,但并不是完全沒法應對,“你喜歡有容嗎?”
“喜歡。”
“如果有人想要搶走有容,你會喜歡他嗎?”
“不會。”
“我就想要搶走有容,你還喜歡我?”
這次陳長生想的時間要長一點——
“喜歡。”
“……不害臊。”
陳長生有些奇怪:“我又沒說謊,為什麽要害臊?”
“就是不害臊。”
“你這個人怎麽這麽不講道理?”
“那你現在還喜歡我嗎?”
“喜歡。”
“——果然就是不害臊。”
……
雨還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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