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山洞內,火光搖曳,空氣裏萦繞着油脂的香氣。
秋山君正在剝叫花雞外面那層被烤硬的泥土,餘光瞥見陳長生望着這邊一動也不動,随口問道:“又在發什麽呆?”
結果陳長生始終沒有回話。直到秋山君心道是不是出事了擡起頭,與他目光相對,陳長生才如夢初醒似的“啊”了一聲,點頭:“你說的對。”
“我說什麽了?”秋山君納悶,怎麽就對了?
“發呆啊,”陳長生大張着眼睛看着他,解釋道,“我的确是在發呆。”
秋山君:“……”每次跟陳長生對完話,他都有一種他和陳長生之間必定有一人是白癡的錯覺。
罷了,秋山君嘆了口氣,不願在此等小事上跟他計較。捧着手中油亮亮的叫花雞,他繞到陳長生身邊,撕下個雞腿來遞給他。陳長生用帕子擦了擦手,接過雞腿時驀地一笑,明明肉還沒到嘴裏,他笑得倒像是已經偷吃過了似的。
秋山君奇道:“你笑什麽?”
陳長生感嘆:“我好像越來越喜歡這種什麽都不做,就有人幫你把所有事情都處理好的感覺了。”
說完還搖頭晃腦地念叨着“不好,不好”,仿佛是在勸誡自己。
“有人”聞言語塞,半晌挑起眉頭:“要不要我喂你吃?”
——教宗大人二話不說就張開了嘴。
看他這副無賴樣,秋山君也不跟他客氣,一大只雞腿直接就往陳長生的嘴裏塞,心想幹脆把這張嘴堵住算了。結果陳長生果不其然“嗚嗚”地叫起來,秋山君本以為他是在說“燙”,仔細聽卻是在說“疼”,看戲的心思瞬間飛到天外,連忙幫着他把雞腿拔了出來。
“好疼……”陳長生嘶嘶地吸氣,眼睛鼻子都皺到了一起,手掌還在不停地給嘴巴扇風。秋山君翻來覆去地觀察着手中的雞腿,也沒有發現能夠讓陳長生痛成這樣的目标。
“我舌頭上還有傷口,”陳長生小聲解釋,“你昨天晚上咬的……”
本來還想嘲笑陳長生太嬌氣的秋山君臉色頓時一陣紅一陣白,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示意陳長生把臉轉過來,擡起陳長生的下巴看他嘴裏的傷,問道:“傷了怎麽不說?”
這次陳長生倒是回答得老實:“……不好意思。”
秋山君感到很驚奇——這個人也會覺得不好意思?
誰料陳長生的話還沒完,只見他眨眨眼,忽地一笑:“不過如今想來,能在回歸星海之前嘗一嘗親吻的滋味,好像也不算太虧。”
秋山君:“……”打死他都不承認昨晚那個是親吻。
陳長生突然想到了什麽,直起身子,兩眼亮晶晶:“你不會也是第一次吧?”
“……”秋山君繼續沉默,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現在臉有多紅。
“哈哈哈,原來你也是第一次!”陳長生歡喜得不得了,“那我們就算是扯平了!”
秋山君的內心老淚縱橫,心想這有什麽好扯平的——初吻給了一個男人,你到底在高興個什麽勁啊?
千百句腹诽憋在秋山君的心頭,還沒來得及吐出來,就聽見這邊陳長生又放了一個大招:“真不知道為什麽這麽多人熱衷于此,明明感覺一點也不好。”
陳長生說完還皺緊了眉頭,好像真的是對這種現象感到很困惑。
秋山君只覺自己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身為男性的尊嚴受到了極大的挑戰。他有心想要為自己辯解兩句,比如昨晚是特殊情況,自己神志不清什麽的;但這樣一來豈不是就承認了昨晚跟陳長生的那個的确是親吻?糾結來糾結去,秋山君最後也沒想出個所以然,只得屈辱地接受了“親吻感覺一點也不好”的評價,內心十萬分憋屈。
回過神來之後,又發現為了陳長生吃肉方便,自己下意識地已經把雞肉撕成了一條一條,十萬分的憋屈瞬間又變成了百萬分。
“多謝師兄。”
秋山君聞聲擡頭,看見陳長生正小口小口地吃他撕下來的雞肉,一點一點,細嚼慢咽,吃得很安靜,很乖。
“從我記事起,每餐便是吃二兩肉,二斤菜,紅薯雜糧随意,兩日一條溪中白魚,不飲湯,”陳長生一邊吃,一邊慢慢地說,“太鹹的不吃,太辣的不吃,太油膩的不吃,太好吃的也不吃——怕忍不住吃多,對身體不好。十多年都是這麽過來的,就算後來身體好了,也還是這麽吃。”
“這是我第一次吃叫花雞,很好吃,我很喜歡,”他誠懇地看着秋山君的眼睛,“所以我要謝謝師兄你。”
他的眼睛被火光鍍上一層金紅,看着比平時溫暖許多。秋山君怔怔地注視着這雙眸子,一時半會竟說不出話來。
良久。
“喜歡就多吃點。”他低聲說,眼中閃過一絲黯然。
“嗯,”陳長生點點頭,“師兄你要跟我一起吃,這樣以後每當你吃叫花雞的時候,就會想起我了。”
秋山君嘴唇顫了一下,苦笑道:“你不是說不讓我自責麽,現在又不許我忘了你,豈非自相矛盾?”
不知是不是秋山君的錯覺,或是洞內的溫度太高,他發現陳長生的臉好像忽然紅了不少。
“那不一樣,”陳長生小聲咕哝着,“我希望你記住的是現在的我,能說話,能吃飯,能走路,能睡覺……總之是一個活蹦亂跳,新鮮健康的陳長生,而不止是記憶裏的一個名字。”
“我希望你想起我的時候,能忍不住笑一笑。我想,這樣就算我遠在星海,也會開心的。”
陳長生說完這席話後,只覺得山洞內格外寂靜,不止是沒有說話聲,就連呼吸聲也很微弱,仿佛此間就只有他一個人一般。
他奇怪地扭頭,發現秋山君左手遮了半邊臉,看上去像是在按摩太陽穴,不禁出聲詢問:“師兄,你怎麽了?”
“……無事,”秋山君隔了一會才回答,聲音有些奇怪地沙啞,“有些乏力罷了,休養半刻便好。”
“噢,好的。”陳長生聽說他沒事,也就安下心繼續對付起手中的雞肉來,邊吃還邊感嘆秋山君的手藝實在是太好,連在荒郊野外都能鼓搗出不下酒樓招牌的菜品來。他不知道的是,趁他低頭的那一刻,秋山君已将眼角的濕意盡數抹去。
秋山君以前偶然間聽見茍寒食他們談笑,說陳長生最擅長的便是低估自己,如今想來,卻是再對不過。
他居然覺得我只有在吃叫花雞的時候才會想起他,秋山君自嘲地想,內心五味陳雜。
他想,他大概是一輩子都忘不了陳長生的。
“你有沒有想過,精血的傳輸或許是可逆的?”
用飯完畢,秋山君鄭重其事地對陳長生說。他今天一整天都在琢磨這個事,覺得這是唯一能夠延長陳長生壽命的辦法。
陳長生一開始以為秋山君是想把昨日他吸去的精血還回來,心想他莫非是急得魔怔了:這精血一到了人的身體必然與他相融合,又怎麽可能完璧歸趙?經秋山君解釋了之後,才明白過來他究竟想要做什麽。
“依你所言,你的血液裏因為蘊含着大量的聖光,所以對我的真龍之血有着刺激和促進作用。那麽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将真龍之血注入你的身體中,你的精血在刺激它的同時,也會促進自身的産生?”
陳長生聽完秋山君的話後,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當中。
有容曾經将天鳳精血注入到他的身體中過,但那只是為了阻止自己血液的爆出。而像秋山君所說真龍血統與自己血統的刺激,他卻是第一次聽說:因為他自己本來便很特別,是一個孤例。
但很快,他就覺得此事或許可行。但這是否會對秋山君的身體帶來壞處,損失未來對付新情況的能力……
秋山君的下一句話打斷了陳長生所有的顧慮:“你不要誤會,我只是通知你一下,并沒有要征求你同意的意思。今晚你願意做也得做,不願意做也得做。”雖然說完他的臉便因為自己話中的歧義微微有些泛紅。
既然秋山君的意願如此堅決,陳長生自然也沒什麽好反對的:成功,或許能延長幾天的壽命逃出黃泉界;失敗,也不過是早死那麽一兩天。孰優孰劣,一目了然。于是便遵了秋山君的意思,靠着山壁乖乖坐好,努力把自己變成一座會眨眼的雕塑。
秋山君則用劍在右腕上割了個不深不淺的口子,把傷口對準了陳長生肩膀上重新被割開的咬痕,控制着自己的精血進到陳長生幾近枯竭的身體裏去。如此足足注入了近五分之一的血量,秋山君才停止了動作。
“歇息吧。”
變化估計起碼也要一晚上才能顯現,秋山君處理完二人的傷口,便催促着陳長生早些休息。陳長生現在身體虛弱,原本就比平常人更易疲倦,聽聞秋山君的吩咐,雖然還想着跟他說說話,但沉重的眼皮卻并非他所能控制,不一會便沉沉睡去。
“睡覺真不老實……”
确認陳長生睡着之後,秋山君才緩緩地從地面上爬起來,把自己的毛毯也蓋到陳長生的身上,順便幫他理了理被踢亂的被子。
陳長生雖然不說,但秋山君又如何不知道他如今紫府崩塌,最是畏寒,一條毯子根本就不夠。想了想,幹脆把自己的外袍也脫下來給他蓋上。
低頭注視着陳長生幹淨中又帶着些許陰霾的睡顏,秋山君輕輕嘆了口氣,嘴邊露出一絲自嘲:白日裏他怕自己想不通,要開解自己,因此總是強顏歡笑,仿佛真的置生死于度外。但關注着陳長生的秋山君又如何想不到,一直生活在死亡陰影下的陳長生對生命是多麽熱愛,雖不畏懼死亡,卻也絕對做不到像這般淡然。一到晚上,僞飾都散去,那點對于死亡的愁緒才真切地顯現出來。
你這又是何必。我秋山君何德何能,經得起你如此對待?
秋山君搖搖頭,既是憐惜,又是慨嘆,最後再看了陳長生一眼,他緩緩起身,走到遠處的洞口,洞外鵝毛紛飛,竟是早已成了一片冰雪的世界。
“居然下雪了。”
望着頭頂至天邊黑壓壓的烏雲,秋山君眯起眼,忽然回憶起當年在邊境當兵時與戰友坐在城門上喝酒,很自然地,也想起了在阪崖時那團仿佛要燒穿天際的篝火,和那雙明鏡般清晰映照出自己的眼睛。
“當時就該——”
秋山君沖動地說出這幾個字,卻突然忘了自己接下來要說什麽。當時就該什麽呢?他默默地想着,不知為何,莫名有些煩躁,好像還有些,自己也摸不清的怯意。
“罷了。”
長嘆一聲,他盤腿坐下,一手拿起腰間的小酒壺,一手撐起肩膀上的黃紙傘,仰頭,咽下風雪燙熱的烈酒。洞外是他擋下的寒風,洞內,陳長生正在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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