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陳長生醒來的時候,洞內的篝火還沒滅,顯然是又給添了柴。秋山君還坐在之前那個位置上,看着就像整夜都沒移動過。注意到陳長生醒了,秋山君拾起早就準備好的熱水遞給他。

“感覺如何?”他問的自然是精血反輸一事是否見效。

陳長生下意識地接過水杯,往周圍看了圈,視線停留在腳下的篝火上:“……天還沒亮?”

“下雪了。”秋山君解釋道。陳長生擡頭一看,果然發現他的頭發上還戴了幾片沒來得及融化的雪花。

“奇怪的天氣……”陳長生評價一句,然後低頭,慢慢地飲杯子裏的熱水。

像小貓似的。秋山君心想。

就這般飲了一會兒,眼看着水杯即将見底,陳長生才慢慢地擡起頭來。

“見效了。”他說。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和評價天氣時一般無二,好像這原本就不是什麽值得驚訝的大事,平靜得有些可怕。秋山君聞言卻是松了口氣,喜悅從心底一點點泛上來,雖還不到激動到難以自持的地步,但也很有些不冷靜了。

可陳長生接下來的一句“不過……”卻又把他的心吊起來。

“不過什麽?”秋山君問道,面色看似鎮靜,其實急得不得了。

陳長生蹙眉,像是遇見了什麽令人困惑的難題,思索半晌,他看着秋山君,指了指三尺外某處:“師兄,你能不能先坐過去一點?”

……這是什麽意思?

秋山君不明白為什麽,但心急之下懶得多說,便也照做了。結果剛走過去幾步,就又聽陳長生說:“再回來。”

——這小子莫非是在耍我?

秋山君惱火地轉回身來,眉毛挑得老高,正要發作;忽然間看見陳長生那張好像蒼白了不少的臉,惱火又瞬間變成了心焦,三兩步踏回去,按住陳長生的肩膀:“你怎麽樣?”

不想陳長生卻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良久,才吞吞吐吐地說:“我體內的精血好像是增加不少,是見效了不假,可是……還有一部分真龍精血還沒被同化;不止是沒有同化,它甚至還對我的身體産生了排斥……”

“排斥?”秋山君大驚,“那該怎麽辦”這句話已經頂在了舌邊,陳長生眼珠一轉,又來了句:“不過……”

秋山君:“……你就不能一次性把話說完?”

陳長生不好意思地一笑,眼神閃爍半天,才說道:“不過我突然發現,這種排斥其實并非完全不能解決。”

“怎麽解決?”

“你靠我近點。”

秋山君于是又坐近了些。

他默默地看着陳長生,陳長生也默默地看着他。

秋山君:“說話啊。”

陳長生:“說了。”

秋山君:“我是問怎麽解決真龍精血的排斥。”

陳長生:“我說的就是這個。”

“……”秋山君回憶了下剛才和陳長生的對話,臉上顯出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我離你近點……就是解決精血排斥的方法?”

陳長生無辜地點點頭。

山洞內一時間變得無比寂靜。

良久。

秋山君:“你不是想趁機占我便宜吧?”

陳長生:“……你想多了。”

“我估計是你身上的龍威鎮住了它,”陳長生推測,“畢竟它原本就是你身上的。”

秋山君沉默地思考了一會——

“你真的不是要趁機占我便宜?”

“不是!”陳長生一張臉惱得通紅,“你有什麽便宜好占的……”說完對上秋山君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的俊臉,頓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要知道,徐有容和秋山君之所以這麽多年來被認為是最天造地設的一對,可不止是因為真龍天鳳血脈的緣故,還因為他倆實在是生得非常好看。

現在這個年輕一代中生得最好看的男人正笑吟吟地問陳長生,是不是要趁機占他便宜?陳長生還能怎麽說?怎麽辯好像都是錯。

教宗大人糾結了半天,最後終于憋出來一句氣勢微弱的“你不害臊”。

秋山君樂了:“我不害臊?昨天是哪個教宗追着我表白說喜歡我,我都讓他別說了還追着我不放。”

陳長生覺得自己簡直要氣死了。難道教宗還能有幾個不成?還有什麽叫追着他不放——我那不是被你背着嗎!

“誰跟你表白了?”陳長生睜眼說瞎話,“我才不喜歡你。”

“真不喜歡我?”

“不喜歡。”

“一點也不喜歡?”

“一點也不喜歡。”

“芝麻粒大小也不喜歡?”

“芝麻粒大小也不喜歡。”

“那好,你以前任教宗的名譽發誓所說的一切都是真話。”

“……”

“哈哈哈,”秋山君朗聲大笑,拿着酒壺的手對着陳長生點了點,目光深邃,“陳長生,你說謊了。”

陳長生本來就很不自在,聞聽此言更是坐立不安,心底某處隐秘之所仿佛被秋山君如炬的目光照了個透亮,微微顫抖起來。

最後他只好似是而非地說:“有時候,說謊的人不見得就是妄人,反而也許是真人。”

秋山君深深望他一眼,笑嘆道:“看來我的話你都記得很清楚。”

陳長生這才反應過來,這句話原來是秋山君對他說的。

秋山君繼續背着陳長生趕路。

不過與昨日相比,不論是背人的還是被背的,心情都輕松許多。按照陳長生體內精血産生的速度,只要不遇上什麽大變故,支持半個月應該沒問題。只要能在出去之後趕緊用高級聖光術治療,陳長生的性命就一定能保住。

“還是去聖女峰吧,”對于之後去哪裏治傷的讨論,陳長生最後做下結論,“雖然教裏的聖光更充沛,但聖女峰畢竟要近一點。”

說完他又有些苦惱:“到時候唐棠他們肯定又要嘲笑我了,說什麽’家也不會,一天就想着私會小情人’。”

非常奇怪的,聽見陳長生稱呼有容為“小情人”(雖然是以唐三十六的口吻),秋山君竟然沒有覺得生氣,他甚至還有心情笑笑:“他的口氣你倒學得挺像。”

陳長生心想能不像嗎,每天都是這個調調,想學不會都難。

“不過,”秋山君話題一轉,“你連唐三十六的嘲諷都想到了,難道就沒有想到另一件更糟糕的事?”

更糟糕的事?陳長生一愣,還真沒想到,脫口而出:“是什麽?”

秋山君的臉上頓時露出了高深莫測的笑容。

“——你莫非沒有發現,按照現在的情況,我得把你一路背上聖女峰嗎?”

安靜,安靜,死一般的寂靜。

自從秋山君無情地點出了那個悲慘的事實後,陳長生整個人都變得萎靡不振起來。現在擺在他心中的只有兩個大字:

丢臉。

他本來以為在黃泉界就已經夠丢臉的了,但好在這裏只有兩個人,就算丢臉也只有秋山君看到。結果現在看來,他馬上就要丢臉丢到全大陸了?

陳長生被秋山君背着去見徐有容?

就算用腳趾頭想,他也知道這個消息會多快傳遍全大陸——按照那些人八卦的尿性,必定比魔族入侵更快。

“唔,那個……”陳長生扯了扯秋山君的衣領,試探道,“師兄,你能不能,別背着我……”

“抱着也行。”

“不是,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在上山前就把我放下來,免得被人看到……”

“只要你不怕體內的真龍精血反噬,我其實沒有意見。”

“……”陳長生欲哭無淚,“要不然我們喬裝打扮一下?”

“我秋山君向來光明磊落。”

——你光明磊落個鬼啊,說得好像化名羅布跑到阪崖去喂馬的人不是你一樣!陳長生瞪着秋山君的後腦勺,簡直想咬他一口。

糾結半天,陳長生終究還是沒有真的咬,報複性地摟緊秋山君的脖子,認命般地嘆了口氣,悶聲道:“要是我的傷能夠一夜之間痊愈就好了。”

秋山君哈哈大笑:“那除非你找到絕跡近萬年的奪命草。”

陳長生當然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奪命草絕跡了這麽多年,許多人都推測它已經滅絕了;就算沒有滅絕,人家一萬年都找不到的東西,又哪能正好被自己找到?

“太丢人了……”陳長生捂住臉,為自己慘淡的前景默哀。

“你最好祈禱師妹不會嫌棄你。”秋山君笑眯眯地說,陳長生又哀嚎一聲。

“話說,”秋山君狀似随意地問道,“你跟有容有什麽計劃麽?”

“……什麽計劃?”陳長生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在問什麽。

秋山君含糊地說:“就是人生規劃,進程之類的。”

“哦,這個啊,”陳長生恍然,“打魔族。”

秋山君:“……打完魔族之後呢?”

“打聖光大陸。”

“……”秋山君又感到了那種熟悉的無力感,“我是說,你們兩個人之間的規劃,比如成親生小孩那種。”

他感到一陣煩躁。

很久都沒有人說話。秋山君沒有接着問,陳長生也沒有立刻答。過了好久,久到秋山君都以為陳長生不會回答了,才聽見陳長生開口。

“……再說吧,”不知是不是秋山君的錯覺,他覺得自己好像從陳長生的語氣中聽到了濃濃的不确定,“我……我不知道。”

到底不知道什麽,陳長生沒有細說。

一種莫名的沖動讓秋山君想要追着再問幾句,卻忽然感到陳長生的溫暖的臉蛋在自己脖子上挨了一下,心頓時軟了,眼神陰晴不定,最終還是沒有多說。

好像,不管怎麽說都是錯。

他們本來以為,除了那點不能說的心思,一切都會順利地走下去。直到一股熟悉的氣息透過雲層磅礴壓下,他們才明白,順利,是一件多麽奢侈的事情。

“我等你們很久了。”

有一人盤膝雲端,全身被黑袍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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