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秋山君輕輕地把陳長生放下來,抱到不遠處的一棵大樹旁靠坐着。黑袍注視着他做這些事,沒有阻止。

因為沒有必要。

“他的生機即将斷絕。”黑袍說道。

秋山君沒有理他。

黑袍忽然一笑:“你知道,我只是那最後一根稻草。”

言語中盡是幸災樂禍。

這次秋山君靜立半晌,爾後緩緩轉過身來。

他平靜地看着黑袍,好像他既不是敵人,也不是朋友,只是一個偶然路過的陌生人。

“你知道嗎,”他忽然開口,“我曾經一直以為,我是一個太順利的人。”

黑袍木然地看着他,表情淡淡的,但細看之下,眼中卻湧現這莫名的情緒,仿佛有所觸動。

——以前那個人在的時候,他也一直都是這麽覺得的。

“除了小時候的那場事故,人生再沒遇到過大的波折。修行順利,師門友善,心儀的師妹也近在咫尺——”秋山君自嘲地笑笑,“我當時真的以為,我的人生就會這樣一直順利下去。”

“……直到他橫空出世。”他扭頭望了昏迷的陳長生一眼,眼神極為複雜,既有憐惜,更多的卻是慨嘆。若是外面人知道此刻發生在這裏的事,非大為驚訝不可:自從陳長生以徐有容未婚夫的身份出現之後,這還是秋山君第一次正面對此表達自己的看法。

“說實話,一開始我并沒有把他放在眼裏。即便後來劍宗長老瞞着我去大周求親,師妹傳信承認了陳長生的身份,我也沒把他太當回事。什麽通讀三千道藏也好,是昭明太子也好,都沒有關系。

“畢竟姻緣一事,本就無關貧賤貴富,只關乎心之所向。”

秋山君擡起頭,仿佛是在尋找天空中那一根根連着命星的無形之線。

“我那時以為,師妹只是想借陳長生的身份以堵天下悠悠之口,自己好安心修煉,以求大道;就算她暫時沒有成親的意思,修道一途上有我總陪着她,終有一天,她能被我感動。”

“我一直以為我還有機會。”

“直到後來她告訴我她喜歡上了一個人;直到後來她又告訴我那個人就是陳長生。”

秋山君搖着頭笑,不知是在嘲笑自己癡心妄想,還是在嘲笑這命運無常。

“然後我就像個傻子一樣跑到了大周邊境,扮成小兵跟普通士兵一起戰鬥,白天打仗,晚上喝酒,我醉生夢死,以為這就可以忘記師妹,忘記她可能就要嫁給別人。”

“打了不知道多少場仗,喝了不知道多少壇酒,好不容易,我覺得自己就要成功了,覺得自己面對師妹也可以平心靜氣了——結果一天晚上陳長生忽然就從天上落到我帳篷後面,身受重傷。我愣是沒認出來他是誰,還很高興能夠與他可以相交一場。”

聽到此處,即便是黑袍也不禁抽了抽嘴角,覺得這兩人實在是瞎得厲害。

“後來知道了,再是心不甘情不願,我也認了。心想師妹托付給這樣一個人,雖然比不上我,但也不算差了。我想從此以後我大概可以了無牽挂,一心求道,做好我分內之事。”

他猛地扭轉身子,兩道目光又灼灼地刺向黑袍:“可哪想到你又把我們扔到這個見鬼的黃泉界來,我又見鬼地發了狂,見鬼地取了他身上的精血,最後把我們兩人都搞成這副狼狽的模樣。”

他擡起手臂,狠狠地指向黑袍,激憤道:“你他媽是不是有病啊!”

黑袍:“……”

不待黑袍發怒,秋山君聲音忽然小下來,輕聲說:“然後現在陳長生要死了。”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靴子出神,好像是在等它開出一朵花。悲哀從他的身上緩緩地漫出來,最終化成了一卷滔天的風暴!

黑袍不料秋山君的身上忽然爆發出如此氣勢,臉上微露震驚之色,忽然意識到什麽,他猛地向前一步,伸手在空氣中感知着什麽,不多時,面色大變。

秋山君仰頭站在風暴之中,看着天邊那仿佛盡數往自己這裏趕來的烏雲,驀地笑了。

“那天我告訴陳長生,我不應是情癡,而是情聖才對,沒想到今天真能做到。以前我一直在猶豫,不清楚究竟該修何道;如今看來,老天爺早就幫我決定好了。”

遮天沖天而起,金色巨龍的虛影逐漸凝實,萬道金光穿過烏雲,穿過林間,也穿過黑袍身後不可一世的黑色漩渦,注入到秋山君的體內。秋山君的氣息就在這金光的洗禮之下節節高漲,幾個呼吸的功夫,便漲到了與黑袍相當的地步!

秋山君淡淡地望着黑袍,頭頂的遮天劍發出歡快的鳴叫。這把曾經在蘇離手中大戰光彩的利劍就如同見到了心儀的獵物般雀躍,時刻準備着對老對手致命的一擊。

“托你的福,我也晉入到聖域。”

“我們可以公平地打上一場了。”

陳長生從昏迷中醒來時,繁星已然漫天。他甫一睜眼,就對上了秋山君沉默的視線。

“看來你好像沒事,”他注意到自己還歪在秋山君懷裏,眨眨眼睛,他發現這個姿勢其實很舒服,“那就是說黑袍已經走了。”

秋山君點點頭,依然沉默。他看着陳長生,就像怎麽也看不夠似的。

陳長生不放心,用神識在他身上掃了一圈,驚訝道:“你晉入神聖領域了?”

這次秋山君“嗯”了一聲,低聲說道:“多虧了你。”他得了陳長生精血,肉體早已達到了一種巅峰狀态,後又絕望于陳長生之生機斷絕,回望往事,領悟到情在自己修行路上之貫穿,于是以情為道,晉入聖境。因此他說自己晉入神聖領域多賴陳長生,還真沒說錯。

陳長生卻不知道後來之事,只道秋山君是謝他精血,于是笑道:“我的血可是連前任魔君都想要的,能有這般效果是很自然的事。你能借它晉入聖境,我很歡喜。”

我入聖境,你卻要死了,有什麽可歡喜的。秋山君苦笑一聲,動了動唇,卻終究沒說出話來。

陳長生卻像是看懂了他未出口之言,說道:“你以我精血晉境,那麽身體必也以他所新鑄,這樣即便我不在了,我身體的一部分也總是跟着你的。”他說完臉上發紅,有些羞赧地低下頭去,可轉念一想,反正我都要死了,還遮掩什麽,心中頓時豁然。于是重新擡起頭來,大大方方地盯着秋山君看,一遍,兩遍,三遍……總要把他牢牢地記到心裏去。秋山君也就這樣任他看,什麽也沒說。

待陳長生看夠了,有些困倦地打了個呵欠,秋山君才略微摟緊了他,指他看天上的星星:“我的命星就在那邊。”

“真的?”陳長生打起精神,好奇地順着秋山君指的方向看去,“哪顆?”

“這裏看不見,太遠了,”秋山君解釋道,忽然想到什麽,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當然,恐怕沒有你的命星遠。”

陳長生認真地說:“其實太遠也不好,太寂寞。”

轉念一想這樣說自己的星星好像不太好,于是換了個話題,問秋山君:“你的星星長什麽樣子?”

長什麽樣子?秋山君活那麽大,還是第一次被人這樣問,想了想,回答說:“金燦燦的,會發光。”

“大麽?”

“挺大的。”

陳長生若有所思。秋山君看他那副樣子,知道他定然在想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有些好笑地問道:“你問這個幹什麽?”

“我想先知道它的模樣,這樣當我回歸星海的時候,說不定就能認識它了。”陳長生回答道。

“……你到哪裏去聽的這些亂七八糟的說法?”

“餘人師兄告訴我的。”

秋山君一聽是現任皇帝陛下說的,一時也有些無語,心想陳長生小時候究竟被灌輸了些什麽。但轉念一想,便明白過來這恐怕是他編出來安慰自己的,心中頓時五味陳雜,既想哭,又想笑。

半晌,他才低聲問陳長生:“那你呢?你的星星是什麽樣子的?”

“我?”陳長生想了想,遙遙地指了天邊的某處,“我的星星在那邊,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好像是在聖光大陸那邊的天空。”

“那它長什麽樣?”

這次陳長生倒是脫口而出:“紅紅的,像個蘋果。”

秋山君嗤地一聲笑了:“你不會是因為覺得它看起來好吃才選它做命星的吧?”

陳長生回憶了一下,也笑了:“好像真就是這樣。”

兩人相視着笑了陣,仿佛兩個傻子。

過了會兒,笑聲落下去,秋山君方悠悠開口:“我聽到的傳說倒和你餘人師兄說的不太一樣。”

“哦?”陳長生奇了,“你聽到的是什麽樣的?”

秋山君笑笑,給他攏了攏衣服,說道:“我聽說,人回歸星海之後,并不是永遠地就留在了那邊,而是在星空中穿梭,尋找下一顆的星星。等找到那顆中意的星星之後,這個人就會重新轉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再次成人。”

陳長生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真的。”

“你剛才不還說這是傳說麽?”

“那這就是真的傳說。”

陳長生不說話了。他眼也不眨地看着秋山君,秋山君也靜靜地看着他,好一會兒,陳長生才把臉埋在秋山君懷裏,悶聲道:“那我下輩子選你命星旁邊的星星好不好?”

“好啊。”

“你得告訴你的星星,讓它告訴身邊的星星們一聲,不要讓別人搶走了。”

“沒問題。”

“你答應得那麽快,萬一它不喜歡我怎麽辦?”

“怎麽會,它可是我的命星。”

“……”陳長生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顫聲問道,“那你喜不喜歡我?”

他的聲音格外的輕,格外的細,可秋山君當然聽到了。

聽到以後,首先出現在他腦中的竟然是感慨:這個陳長生,居然在問我喜不喜歡他。

“你說呢?”秋山君在笑,眼角卻有熱淚泛出來,“你猜我喜不喜歡你?”

陳長生也笑,也哭:“我猜喜歡。”

“那你猜對了。”

“有多喜歡?”

“特別喜歡。”

“你沒騙我?”

“不騙你。”

秋山君抱着陳長生往樹後挪了幾步,避開風來的方向,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跟你說過沒有,離山劍宗其實只包括山腰到山頂的一部分,山底還有許多普通山民。每一年,長老們都會派我們去山底考察,看是否有适合修行的可塑之才。”

陳長生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進而問道:“為什麽要跟我說這個?”

秋山君盯着他看,好一陣,才輕聲說道:“你下輩子投胎,就去那裏吧。”

陳長生抹了抹眼淚,笑道:“為什麽?我好好的教宗不做,為什麽要去你們離山?”

秋山君挑起眉毛:“教宗有什麽好的,周圍全都是些老頭子。我們離山山清水秀,還有許多年輕的師兄師弟,多好玩。”

陳長生哼了一聲:“我看不出茍寒食他們有什麽好玩的。而且那裏不止有師兄師弟,還有一個為老不尊的師叔祖,到時他回來了還會被他作弄,不劃算。”

“……你說的有理,”秋山君皺起眉頭,仿佛也覺得這實在是個問題,使勁想了一想說道,“不過我們可以找七間。”

“折袖的事她都還沒解決呢,哪裏有閑暇幫忙。”

秋山君咧嘴一笑:“這你就不知道了——你看你和蘇離待了那麽久,可有看到他長一絲胡須?”

陳長生一想,诶,還真沒有,心道莫非這裏面還有什麽關節?

“聽長老說,蘇離的胡子早就被七間小時候拔光了,一根不剩,連根拔起。”秋山君邊解釋邊笑,陳長生想象着蘇離被自家閨女揪胡子揪得嗷嗷叫的場景,也忍不住樂了。

秋山君說:“你看,我們離山好玩吧?考不考慮來?”

不料陳長生還是搖搖頭說:“好玩是好玩,但還不夠。”

“哪裏不夠?”

“就是不夠。”

“有我在,還不夠?”

“……”陳長生捂着眼笑,“怎麽就沒人發現你這人這麽自戀呢,都快趕上唐棠了。”

“你還沒回答呢——夠不夠?”

“哈哈,夠,夠了,”陳長生看着秋山君,黑眼珠裏仿佛盛了星星,有些癡癡的,“夠了……”

他緩緩阖上眼,不忍心再看秋山君強顏歡笑的表情。

聖後娘娘曾經評價,陳長生是一個不怕死的人,因為他無時無刻不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下,她這麽說,陳長生便一直也是這麽覺得的,他以為自己的确不怕死。但沒想到的是,真到了這一天,死亡仿佛近在咫尺,他卻有些傷心了。

不是害怕,就是有些傷心,而且有些不舍。他的師長,他的朋友,他的學生……那些他一直以為會永遠擁有的一切,他一點都舍不得。

何況他現在舍不得的東西又多了一個。

他最舍不得的一個。

“師兄,”陳長生覺得困意如潮水般向自己襲來,他想,自己可能是要走了。

“嗯?”

“你能不能再親親我?”

“你不是說感覺不好嗎?”

“我那是……”陳長生本來想說“你只要別咬我舌頭就好”,結果忽然間感到自己的腦袋被手擡起,嘴唇所觸一派柔軟——秋山君低頭含住他的雙唇,輕輕地吻着,動作無限溫柔,就像在吮吸一朵花瓣的蜜汁。

溫柔得讓人直想哭。

于是陳長生哭了。

“師兄,”他強撐着不讓自己睡去,但整個人已有些迷糊了,摟着秋山君的脖子,他在秋山君的耳邊輕聲說,“跟我講講你自己吧。”

秋山君強忍着內心的悲意,問道:“講什麽?”

陳長生覺得自己的意識正往濃稠的黑暗中墜去,掙紮地說:“随便什麽……比如你接下來要做什麽……這樣我就可以想象……想象那些事情是我跟你一起做的……”

“……”秋山君閉上眼睛,“我想,我從這裏出去以後,可能會先去一趟聖女峰,把串珠交給有容。”

“……嗯。”

“然後再去一趟神都,去皇宮,去國教學院。”

“嗯。”

“然後我會回來,收走這個黃泉界。”

“嗯。”

“之後……我或許會到處跑,将全世界的怒血都砍掉。”

“……為什麽要砍怒血?”陳長生吃力地問道。

“因為我在遷怒。”

陳長生更困惑了:“為什麽要遷怒怒血?它有對你做什麽嗎?”

秋山君想,陳長生的意識是真的不清了,連這個問題都想不過來。

“因為它讓我發狂……才讓你變成了這個樣子。所以我要遷怒。”

“發狂……怒血……”陳長生小聲地念叨着,似乎是在艱難地想些什麽。秋山君看得難受,欲要開口讓他不要這麽費神。

豈料陳長生忽然睜大了眼睛!

“怒血?”他牢牢地盯緊了秋山君,那神情仿佛是聽到了什麽極其不可能之事,“師兄,你的意思是那日我們栖宿的大樹名為怒血?”

秋山君看他那副表情,頓時也意識到了此事恐怕有些不對勁,立刻點頭說道:“此樹汁液為綠,根部隐發紅光,內部年輪模樣如惡鬼,的确是怒血不錯。小時候掌門曾帶我路過一山谷,特意指給我看。可惜那日草率,竟就這般忘了。”

說到此處,秋山君又是萬分的後悔。

然而陳長生的反應卻和他所想的大不相同。

——只見陳長生死死地盯着他,兩只眼睛越來越亮,臉上的困倦之意一掃而空,哪裏還像個将死之人?

抽動嘴角,陳長生不知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半晌方喃喃道:“師兄,如果我想得不錯的話……我可能,真的死不了了。”

秋山君張開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仿佛啞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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