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上一刻才說完“我可能死不了”,下一刻忽然想到什麽,陳長生眼裏的光慢慢地黯下去,像是希望之火頓時熄滅,整個人就要回到那副瀕死的狀态之中。
秋山君剛剛燃起了希望,又哪裏會任憑他再消沉,急忙問道:“你想到了什麽?如何死不了?”
陳長生微微阖眼,輕嘆道:“我讀書時曾發現過一個巧合,凡是奪命草曾出現過的地方,都有或者曾經有一棵怒血樹為伴,如果我們曾栖宿的那棵樹的确是怒血,或許……”
說到這裏陳長生露出苦笑,心道自己果然還是把命運想得太善良。
“可是此處距那裏足有近兩天的腳程,即便真有奪命草,我的身體也支撐不了這麽久,”他平靜地敘述着,狂躁過的心也重新安寧——安寧地接受自己即将死亡的這個事實,“所以……我想我還是得死了。”
他不好意思地沖秋山君笑笑,似乎是在對自己驚擾了他感到抱歉。可讓陳長生感到驚訝的是,秋山君此刻的表情卻顯得極為古怪,說驚喜不像,說失望也不像,兩道劍眉蹙起,倒像是有些惱火。
陳長生心中犯了嘀咕,想我馬上就要死了你還沖我發脾氣,聽說死後有怨氣的話可是會變成鬼的,小心我變成鬼來纏着你……
正胡思亂想中,忽然發現秋山君站起身來,連帶着陳長生也被抱起,兩腿懸在空中。
“你要幹什麽?”陳長生驚道,卻見秋山君低下頭來,對着自己驀地一笑。
——“你可曾聽說有不會飛的龍?”
陳長生還沒來得及細想這句話的含義,便覺身體仿佛騰空,忙側頭望去:只見底下的樹林越來越小,轉瞬之間便變成了一團模糊的墨色,擡頭一看,秋山君的頭上不知何時生出了金色龍角,身後雲霧浮動,繁星閃爍,竟是已置身高空。
“你……”陳長生看得有些癡了,一時間張口無言。
“晉入聖境的同時,我的真龍血脈也已三次覺醒了,”秋山君對他解釋道,“兩日腳程,如今只需片刻。”
陳長生點點頭,還是有些呆呆的,不是因為他話中透露出自己可能獲救的希望,而是看着秋山君的龍身法相而着迷。
他覺得那實在是很好看。
秋山君說是片刻,果然就是片刻。二人降落到那棵怒血的殘骸時,距離升空也不過十幾個呼吸的時間。陳長生剛從秋山君懷中站起,便覺得有股清甜的氣息直往自己的鼻子裏鑽,秋山君扶着他一路找過去,最後來到斷樹右側三尺的一處小土坡前。秋山君按照陳長生的指示往下挖了近一尺,終于找到一棵與怒血根系相連接、形似嬰兒的血紅色草莖,其中蘊含的生機之充足,令兩人都為之震驚。
陳長生忍不住嘆道:“原來奪命草就是怒血的伴生之物,怒血激人發狂、取人精氣,都是通過根系注入到了奪命草之中。也難怪它生機如此充足,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
秋山君瞥他一眼,一把将奪命草塞進了陳長生的嘴:“廢話這麽多,你是不是忘記自己就要死了?快吃。”
陳長生:“……哦。”
奪命草不愧是聲名赫赫的神草,見效之快簡直聞所未聞,比陳長生的朱砂丹都還要快上那麽幾分。等秋山君終于找到了一個山洞讓兩人都安置進去,篝火才剛點起來,陳長生便一改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樣,重新變得生龍活虎起來。倒不是說他有多麽活潑,而是任誰看見此時的他,都能感覺到蘊藏在他體內的沛然生機。
“紫府……”
“修複了。”
“精血……”
“補充了。”
“……那就好。”
“嗯。”
兩個年輕一代最了不起的修行者對着篝火并排坐着,半天吐不出幾個字來,均是有些發愣。
也無怪乎他們會如此。任是誰明明就要死了,在生離死別之際真情流露、山盟海誓了一番,結果轉過頭這人就重新活了,還健健康康能走能動蹦蹦跳跳,難免讓人有些恍惚,産生“我不會在做夢吧”的虛幻之感。
同時……還很尴尬。
上一次兩人之間産生這種吞了蒼蠅的感覺,還是在互相得知對方真實身份之後。
阪崖之時二人互生好感,可互曉身份後便不得不對這種感覺進行克制;前幾日陳長生瀕臨死亡,于是兩人都放肆了些,在剛才更是互剖心跡,放肆到了極致,結果……
可現在話已出口,總不能當成什麽都沒發生過吧?
兩人同時扶額,內心糾結得不行。
沉默許久,秋山君才輕輕咳嗽一聲,主動破冰:“你之前說,出去這黃泉界後要去哪裏來着?”
陳長生一愣,心說這幾天連能否活着都是個未知數,我什麽時候跟你說過這話?餘光忽然瞥見秋山君放在左膝上動個不停的食指,頓時恍然,硬着頭皮說:“呃,我可能要先去趟聖女峰……再去趟天南國教分堂,畢竟在這裏困了這麽久,外面的人一定很擔心。”
秋山君說:“我大概直接回離山。”
陳長生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又是一陣沉默。
陳長生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下文,忍不住擡頭問道:“然後呢?”
秋山君明知故問:“然後什麽?”
“……”陳長生瞪他兩眼,像是要在這人臉上看出花來,豈料這被瞪之人神情泰然不說,還抽出遮天來擦拭,一副悠閑适意的模樣,看得陳長生牙疼。
說不清是怎麽回事,陳長生忽然福至心靈,笑道:“那我下輩子還能不能投胎去你們離山底下了?”
這句話的威力無疑是巨大的。
秋山君擦劍的手頓時停了,眼角抽動,半晌才哼笑一聲:“我還沒告訴命星讓它別嫌棄你呢。”
陳長生的面皮終究是要薄那麽一些,聞言立馬紅了,小聲咕哝着:“有些人剛才還說喜歡我,現在就不認了。”
秋山君挑起眉頭:“誰這麽瞎?居然會看上你?”
陳長生無情指出:“你剛才這句話中一共罵了兩個人。”
“……”提到徐有容,秋山君自然罵不下去了,掩飾般地輕咳一聲,“這不是當時你快升天了……”
“然後就不惜以親我一下來安慰,”陳長生挖苦道,“真不愧是智謀無雙的秋山君。”
秋山君不說話了。
他決定用行動來表示。
——幹脆地将陳長生摟進懷裏,秋山君扭頭于他耳邊笑道:“前幾日怎麽沒發現你嘴巴這麽厲害?”
“我前幾日還沒發現你這麽害臊呢。”陳長生伸手想要把那張在自己耳朵上哈氣的嘴推開,不料卻反被含住手指舔了兩下,一張臉瞬間紅成番茄,有心躲開,秋山君卻欺身上來,把他壓在山壁上動彈不得。
秋山君捉着他的下巴打趣道:“臉紅成這樣,究竟是誰更害臊?”
陳長生被壓得難受,本想推開他,可一對上眼前人那炙熱又溫柔的視線,身子就先酥倒一片,微張的嘴想說些什麽,最終還是沒說,垂了眼睫,任由他吻上來。
相比初次接吻時的驚怒和痛苦,第二次接吻時的絕望與悲傷,這個吻則是充滿了後怕的僥幸與開釋的坦然,還蘊含着足以燎原的熱度。
歉意中飽含着的純然愛意。
陳長生不是沒想象過自己的第一次,但無論他幻想中的對象是誰,他都沒有想到自己面對的會是一個男人。秋山君雖然也面臨着類似的狀況,但……總歸有共通處,陳長生被他扒光了衣袍吻得頭暈腦脹,忽然感到那處一個物事抵上來,打了個激靈,整個人都清醒了,咬着下唇緊張道:“你……你幹嘛?”
秋山君正噬咬他鎖骨,聞言差點笑出聲來,抵在後面的手指瞬間就探進去幾分:“還能幹嘛?”
教宗大人觸類旁通地一想,頓時就明白了,吓得差點軟掉,磕磕巴巴地說:“難不成要……進……進那裏去?”
“要不然呢?”秋山君忍笑忍得肚痛,左手在陳長生臀上輕輕拍了下,“教宗大人配合一下,腿再張開點。”
陳長生心中羞惱,身體卻下意識照着秋山君的話做,感受着體內存在逐漸鮮明的異物,陳長生喘息着支吾半天,才支吾出一句話來:“你那個東西這麽大,能進去麽?”
“應該能。”
“……你怎麽知道?”
“書上寫的。”
“……”陳長生臉紅得快要冒煙了,“哪裏有這種書!”
秋山君邊親邊笑:“你通讀三千道藏,難道竟沒讀過?”
“……這種東西道藏裏怎麽可能有?”
“自己學藝不精,還埋怨道藏沒有,你這教宗當得不像話。”
陳長生簡直要被氣背過氣去:“……你先告訴我是道藏裏的哪一本?”
“記不清了……”秋山君含混地說,兩手按在陳長生大腿內側,另一個東西順勢頂了進去,靈機一動,“當時随手在寒食的書櫃裏拿了一本……”
若此刻正站在黃泉界外苦思如何營救秋山君的茍寒食知道他大師兄如何編排他,恐怕會忍不住扔了書蹲在角落裏嗚嗚地哭吧……
陳長生自然不信茍寒食會看這種書,有心追問,但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因着秋山君的動作倒吸一口涼氣,張開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雪夜冷風呼嘯,洞內卻是溫暖如春。至于第二天早上起來陳長生走不動路得讓某人背,自然是後話了。
因着秋山君血脈的三次覺醒,接下來的路程自然行得飛快,即便兩人刻意控制了速度,兩天之內,終究還是到了界內外相連的節點。
出界之前,秋山君對陳長生道別:“我走了。”
陳長生看着他,點頭:“我也走了。”
——他們很忙,都還有許多要事得處理。而且,兩人關系改變所帶來的一系列震蕩,也需要他們細細思量。
他們都很明白。
秋山君執劍揮斬,節點轟然破碎,他大步踏出,并未回頭。
“大師兄!”
“你出來了!”
“大師兄出來了!”
離山劍宗衆人紛紛湧上,俱是欣喜若狂。
更有秋山家主瘋了似的奔上來,一把将秋山君抱住,一把鼻涕一把淚:“我的兒啊~~~”
秋山君:“……”
下一刻,又聽見另一邊爆發出更大的歡呼聲。
“長生!”
“陛下!”
“院長!”
陳長生緊随其後,也從破碎的節點中踏了出來。
看見他平安,唐三十六激動得簡直要跳起來,手掌狠狠地拍在陳長生的背上,大喝一聲:“好樣兒的!”
陳長生:“……好樣兒什麽?”
唐三十六松了一口氣:“那個家夥比你先出來,我還以為你被他吃了呢,吓死我了,差點忍不住拔劍沖上去給你報仇。”
唐三十六說這席話只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态,順便活躍氣氛,不料陳長生的反應卻和他想象中的不大一樣,不禁奇道:“你臉怎麽紅了?”
陳長生:“你身上太熱,離我遠點。”
唐三十六:“……”
“我們走吧,先去一趟聖女峰。”陳長生招呼了屬下一聲,拉着唐三十六就要走。
唐三十六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走這麽急幹什麽?要不要過去跟茍寒食他們打個招呼?你失蹤了他也挺關心的,還特意過來慰問了一下。”
陳長生:“……我現在有些無法直視他。”
唐三十六:???
兩人正磨着牙,就聽見離山衆人那邊又爆發出一陣驚呼:
“師兄,你晉入聖境了?!”
“什麽?!”唐三十六猛地扭過頭去,又猛地扭回頭來,滿臉的難以置信,“他他他他他他……”
“嗯。”陳長生很淡定。
“你嗯什麽呀嗯!”唐三十六恨鐵不成鋼,“人家都晉入聖境了你怎麽還那麽一張晚娘臉!一天就想着用自己的血做丹藥做丹藥——快去好好修煉要不然你老婆就要被別人搶走了!”
陳長生:“無妨,我比你強就行了。”
唐三十六:“跟我有什麽關系?”
陳長生:“這樣我就可以讓你閉嘴。”
唐三十六:“……”
“走了走了。”陳長生趁唐三十六還在無語,扯了他便轉身向聖女峰的方向趕去。秋山君也極默契地阻止了要前來告別的離山衆人,望着他的背影沉默不語。
最後他開口說了一句話。
“師弟,”秋山君誠懇地對茍寒食說,“我要向你道歉。”
茍寒食一頭霧水:“道什麽歉?”
秋山君大笑一聲,卻是不再多說,取過腰間的小酒壺,對着眼前綿延不盡的山巒和天空,仰頭灌去。
“師兄,你笑什麽?”關飛白覺得怎麽自從大師兄從黃泉界裏出來之後就有點看不懂了呢?難道進入聖境之後人都會變成這樣!他有點抓狂。
秋山君按着遮天的劍柄,悠然嘆道:“自然是樂事。”
“什麽樂事?”
“歸劍入鞘,豈非樂事?”
有白鳥驚掠長空,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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